第426章
杏未紅到最後也沒改稱呼。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叫了一百年, 改不過來, 不改!」
鬆之秋不欲逼她太甚,惹她反感,便點點頭,說了聲「隨你」。那一刻, 杏未紅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旗開得勝的興奮和激動——她沒有聽話, 他也奈何不了她,她成功了!
她不再是過去那個只能聽話的鼎爐,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明明已經獲得自由許多年,然而,此時此刻,杏未紅仍然有泪盈於睫的衝動,是激動, 是高興,也是委屈。但她不想在鬆之秋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咬住牙關, 抬頭去看天空。
蒼鷹飛過,留下激昂的長吟。
她深深呼吸著, 慢慢平靜下來:「我要走了。」
「去哪裡?」他問。
杏未紅仰起頭:「隨便去哪裡。」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哦,對,海闊憑魚躍, 天高任鳥飛, 她要飛走!
「你有錢嗎?」鬆少莊主直指核心。
杏未紅:「……」她身上還有幾顆鬼珠, 但在人間不通用,而某些人說好的酬金還沒付。她盯著他,面無表情地攤開手心:「付錢。」
「按照市價,你護送一趟的報酬是一百二十鬼珠。」鬆之秋淡淡道,「我沒說錯吧?」
杏未紅點點頭,她的行情在七十到一百之間,一百二十絕對算得上是高價了。可爲什麽聽到他那麽說,她心裡油然而生不妙的感覺呢??
「鬼珠在陽間不通用,折算成靈石的話,大概是八十左右。」鬆之秋一副體貼周到的模樣,「大概够你在周邊逛一圈吧。」
杏未紅身軀一震:「你騙人!」她當通房丫頭的時候,月例都有五十靈石,買點丹藥就沒了,八十靈石只能丟進池塘裡聽個響。
「我沒騙你。」鬆之秋道,「鬼珠只是你們鬼界約定俗成的貨幣,和凡間的金銀相似,但靈石中含有靈氣,不僅能够交易,還可以補給,二者的交換比例自然不可能是一比一,你若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杏未紅高漲的情緒驀地低落下去,沒精打採地說:「不用了,我知道你不會在這種事上騙我。」
鬆之秋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失笑道:「被錢難倒了?」
「我和你可不一樣,我賺錢很辛苦的。」她怏怏不樂。
鬆之秋彎了彎唇角:「你說不喜被束縛,欲過想如何就如何的生活,既然如此,緣何囿於錢財?沒錢的話,去搶不就好了。」
杏未紅震驚地看著他:「怎麽能搶錢呢?!」
「這有什麽,許多修士都是這麽做的,不然怎麽會有殺人奪寶一說?」鬆之秋口吻平淡,「缺錢了就去搶,看上人家的寶物去搶,哪怕瞧中了旁人的道侶,也可以去搶。」
他此言幷非恐嚇,修士都有爭奪意識。這條通往成仙的道路,本質上是由無數資源堆積起來的,自己得到的越多,飛升的概率越大,所以,修士與天爭命,與人奪寶,只是做到什麽程度,全看個人而已。
杏未紅無法接受,認真反駁:「搶了別人的東西,那個人怎麽辦?」
「有實力自然保得住,沒實力就認栽。」鬆之秋漫不經心道,「你說要隨心所欲,那就走這條路好了。」
杏未紅想也不想:「不行。」
「爲什麽不行?」他反問,「誰規定錢必須是堂堂正正賺來的?別人有,搶過來就行了,不肯給,殺了就是了。禮義廉耻,都是聖賢書裡的話,你既然不喜爲人驅使,何必把他們的話當一回事?」
杏未紅懵逼,絞盡腦汁半晌,才找到答案:「因爲他們說的是對的。」
「哦?這麽說,對的話你就聽,不對就不聽?」鬆之秋替她總結。
她認真思索片刻,點點頭:「對。」
鬆之秋又問:「那麽,我說的話有理,你也會聽?」
杏未紅糾正:「你說有理不算,我說有理才算。」
他從善如流地改口:「你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是正確的,就會聽從,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杏未紅心裡有根刺,一口氣哽在喉頭,就是應不出來。鬆之秋察覺到了,換了個問法:「其他人說的話有理,你覺得有理,你會聽嗎?」
這下她能點頭了。
「所以,你唯獨不肯聽我的話。」鬆之秋得出答案,雙目凝視著她,「阿紅,你恨我,對嗎?」
杏未紅又點了點頭,說:「我討厭你,很恨你,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的態度如此坦然不作僞,反而更加傷人,但鬆之秋仿佛遺忘了自己便是當事人,眉梢不動一下,繼續問:「爲什麽?」
「你永遠要讓我做不喜歡的事。」杏未紅的怨氣憋了太久,終於如洪水决堤而出,滔滔不絕地說,「最早的時候,我想睡覺,你不讓我睡,非要我去修煉,後來我一直抓緊時間修煉,你又要我陪你睡覺。你根本不問我願不願意,肯不肯,也不肯聽一聽我的想法。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過一個人,我在你眼裡,就是個花瓶,就是個香爐,就是個杯子,沒有高興也不會生氣,怎麽對待就可以。」
鬆之秋靜靜地聽著。
她不停宣泄:「你駡我笨,說我資質差,我知道,你不用一遍又一遍重複。我在努力了,我很努力了,我不睡覺不吃飯,一直都在修煉,可你看不見。」
他的唇邊浮現一絲笑意。
杏未紅看見了,尖著嗓音問:「好笑嗎?」
「好笑。」他說,「如今在你眼裡,煉氣一層和二層有區別嗎?不過都是一劍能解决的事,沒有任何區別。人都是看結果而不看過程,過程再艱辛,辦不到就是辦不到,不會有人因爲你努力就對你刮目相看。」
杏未紅怒目切齒,死死攥緊了劍柄:「你、你……過分,太過分了。」
「這沒有什麽好生氣的。」鬆之秋淡淡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是我的道侶,不是我的親人,只是我的鼎爐,難道你希望我在你身上花費很多心思,關心你的喜怒哀樂,注意到你每天頭上戴著什麽花?阿紅,你捫心自問,自己能說的出船艙裡的茶杯是粉彩還是青花嗎?」
粉彩還是青花?不,船艙裡有杯子嗎?杏未紅待了待,下意識地扭頭去看。船艙裡的案幾上,的確擺著茶壺杯盞,但既不是粉彩也不是青花,而是白瓷。
他微微笑了,柔聲問:「阿紅,你愛我嗎?」
愛他?杏未紅寒毛直竪,使勁搖頭:「我討厭你。」
「那事情就很簡單了。」他瞥著她,緩緩道,「你恨的人根本不是我,是你自己。」
杏未紅楞住了。
鬆之秋道:「如果你愛我,那麽我忽略你,不在意你,你有道理恨我。但你不愛我,有何緣由恨我呢。」
「你不把我當人看。」她說。
「我虐待你了嗎?折辱你了嗎?沒有,我好吃好喝照顧著你,給你衣服穿,給你地方住,我自認不算是個好男人,但絕對不會是個壞主人。」鬆之秋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冷酷的話,「秋洲上下,無一不對山莊崇敬有加,視爲桃源,莊中之人,亦對我心悅誠服,畢恭畢敬。你有什麽理由恨我?」
杏未紅一時語結,答不上來。
他道:「明白了嗎?你恨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對我的話那麽敏感,只因爲你想起了過去的日子,想起了當初你是多麽的弱小,卑微,你痛恨那個無能爲力的自己,你在害怕。」
杏未紅慘白著臉,驚懼地看著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你不聰明,但也不蠢。」鬆之秋評判道,「你知道自己資質不好,不久便會死,所以告訴我你是純陰之體,說願意當我的鼎爐。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要這麽做,但我知道,因爲這樣可以讓你活下去。」
是這樣嗎?似乎是的。杏未紅到今天還記得自己拉住他時的場景,她很怕他,但當時有一股莫名的勇氣支撑著她這麽做了。
原來,這是求生的本能嗎?
「莊中的很多人懈怠修煉,你却不然,一次次失敗却一次次再來。阿紅,你想過自己爲什麽會這麽做嗎?」
杏未紅抿著雪白的嘴唇:「我、我喜歡修煉。」
「修煉很苦,何况你幾乎每次都在失敗。失敗只會給人挫敗感,無法令人得到滿足,沒有人會喜歡失敗,除非有一個目的,才能忍受失敗帶來的痛苦。所以,你不是喜歡修煉,你是在渴望實力,想擺脫那時的處境。」
過去,鬆之秋未曾對杏未紅有過太多關注,但這時回首,他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她全部的舉動。她不聰明,甚至察覺不到自我的意志,只是本能地朝著生路走去,一次又一次,摔了無數跟頭也沒有停下。
於是,木楞成了毅力,愚鈍成了執著,付出的一切,終究有了回報。
念及此處,他心底響起一聲嘆息,似憫恤,似憐惜:「阿紅,你已經成功了。」
「什麽?」她被他接二連三的剖析驚得魂飛魄散,腦子跟不上來。
鬆之秋不禁笑了:「你在絕境中走出了一條生路。現在,你已經是個修士,擁有了實力,不會像當初那樣任人魚肉。甚至,你已經有了自己的道。」
「道?」她迷惘地呢喃。
他頷首:「你只做你想做的事,不是嗎?」
她秀眉顰起,大爲疑惑:「這就是『道』嗎?」
「不然呢。」他失笑,「所謂道,便是修士想要走的路。」
杏未紅情不自禁地露出個甜甜的笑來:「真的嗎?我已經有我的道了?我很厲害了嗎?」
「是的。」他客觀地說,「但還不够。」
她的笑容凝住了:「不够?」
「你的實力已經可以進階鬼將,然而,心境尚不圓滿。」鬆之秋慢慢道,「想要成爲一個真正的修士,你不僅要知道自己想走什麽路,更需要明白自己是誰。」
「明白自己是誰?」她無意義地重複,滿眼迷惘,「我是杏未紅啊。」
「杏未紅是什麽人呢?一個鬼修,還有呢?」他引導她,「過去成就了現在,二者無法分割,你隻喜歡作爲修士的自己,否認了曾經的自己,這是不對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會兒,道:「阿紅,你就是你,好的,壞的,都是你的一部分,你要學會接受全部的自己。」
全部的自己?杏未紅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回憶紛至沓來。
她看到了孤獨地坐在湖邊練習法術的自己,看到了一次又一次失敗後,抱著膝蓋默默哭泣的自己,也看到了躺在精美的床榻上,無知無覺承歡的自己,倒在破損的馬車裡,奄奄一息,無能爲力的自己。
是了,這也是她。杏未紅不止是個鬼修,在成爲鬼修之前,她的人生已經開始,哪怕渾渾噩噩,亦不能抹去。
「人這一生,酸甜苦辣俱全,你不能太貪心,只要甜的,不要其他。」鬆之秋起身走進船艙,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做人沒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