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陽暖和地高高照耀。

　　山鎮小店在偏離大路的一個山窪裡，能看見裊裊的炊煙，以及從扶疏的林木中隱隱顯露的房舍。但山路迂迴，到達小鎮可能已日落西山了。

　　轎子在山中小路行進、查嬙被顛簸得有點暈頭轉向，忽聽見外邊一陣嚷嚷，其中還夾雜著狗兒急促悲慟的哀叫。

　　查嬙天生好奇，禁不住掀起轎子前簾，偷偷向外瞧。這一瞧，她大為吃驚！怎有群山裡的孩童撿石塊丟擲一隻全身布滿污泥的小狗，小狗被打得是頭破血流。

　　「停轎！」查嬙急忙喊道。

　　轎夫立即停下，落在地上。聶華霨策馬過來，「為何停轎？」

　　「是夫人的意思。」轎夫這麼說時，查嬙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這時，聶華霨聽到一聲讚歎。山路旁一個白鬚老人正嘖嘖稱道：「真是天仙下凡，我活了九十九年，從未見過，從未見過！」

　　「不要再丟石頭了！」查嬙喝斥道，迅速地抱起已奄奄一息的小狗。

　　她下轎，竟是為了救那隻被欺負的髒小狗！聶華霨有些驚訝。

　　「有沒有人身上帶著金創藥？」她環視著騎在馬背上的武官們。

　　韓秀跳下馬，給了金創藥。在替小狗擦藥、包紮傷口後，查嬙這才發現所有人都看著她，包括聶華霨——她震悸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抱著小狗坐進轎裡。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眼睛？

　　他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睛，深邃得如黑夜，光亮得如辰星，燃燒得如火炬，廣闊得如海洋，似能照亮她、吞噬她，也能淹沒她。

　　聶華霨一行人住進山鎮中唯一的客棧。由於一下來了太多人，廚房人手不足，以致於晚飯沒那麼快做好，所以查嬙下轎後便和珠兒先進房間休息。

　　「珠兒，這隻小狗送給妳。」查嬙邊逗小狗邊說。

　　「小姐，這隻狗醜不啦嘰的，而且好像有病，我不要。」

　　「妳不是怪我把妳的小狗送給小寶——」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不管，牠是妳的。」她霸道地說，「珠兒，我身上黏膩得受不了，好想洗個澡。」

　　「這小店又沒有浴室，怎麼洗啊？」這客棧不是普通的破舊，但卻是這山鎮唯一的一間，總比餐風露宿來得好。

　　「妳去問店家有沒有木盆？有的話，順便燒水。」

　　於是珠兒找來店小二，小二便領她到堆置柴薪的空屋，裡面有一個木盆。「可以在這裡洗。」

　　「這裡？」珠兒看著四周，這屋子像隨時會倒塌似的。

　　「只有這裡，將就點吧。」店小二說。

　　水燒好了，查嬙反而躊躇起來，這門窗處處都是縫隙，在這裡洗澡很沒安全感。「珠兒妳在外面守著，莫讓人接近。」

　　「那姑爺呢？」珠兒問道。

　　「也不可以放行。」笨珠兒，才會問這種笨問題，姑爺是她什麼人，當然可以進來，只是她怎麼好意思回答可以！

　　「哦，知道了，妳安心洗吧，我不會離開半步的。」

　　查嬙脫得一件不剩，露出雪白的肌膚，然後用皂莢搓洗污膩多日的身子。

　　噢，肚子好痛，不該吃路邊的糖糕，珠兒疼得死命抱著肚子，不行了，可是小姐這裡沒人站崗不行，又不能叫姑爺來，他是堂堂大將軍，會被人笑話的。

　　她想到一個靠得住的男人。便像一陣風似地跑去找韓秀，說出來意後，韓秀立刻跟著她來到後院。

　　「不可以偷看喔，也不可以讓別人偷看喔！」珠兒急促地說完，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洗淨身體後，查嬙撐住木桶，輕輕一縱，浸入溫熱的水裡。

　　唔，好暖和。她軟軟地依在桶壁上，輕輕吟唱起來，她在歌唱愛情和幸福，唱出她得了一個難得有情郎，歌中唱道：「絲藤纏碧樹，白水繞黑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夫人的歌聲猶如天籟。韓秀背窗而坐的欣賞，突地，一個人向這邊走來。他站起來，恭敬地喊了一聲，「將軍！」

　　「你去吃飯吧。」

　　韓秀走後，聶華霨移步窗下，借著月色從窗紗破洞中望進去。她有一對彷彿浸著露珠般飽滿、鮮嫩的乳峰……

　　經年累月的軍旅生活，聶華霨久違女色。如今美色當前，恰似巫山逢神女，瑤台遇仙葩，頓時覺得魂飄魄盪，心猿意馬。於是，他推開破舊的木門。

　　查嬙擋著濕漣漣的上身，瞪眼望著向她漸漸逼近的來人。

　　他那對燃燒著熊熊慾火的深邃眼睛，彷彿兩把火炬，對著她延燒過來。她不禁臉紅的低下頭，只覺一顆心怦怦狂跳著，呼吸瞬間急促起來。

　　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妳不要低著頭，我還沒看夠呢！」

　　「將軍。」她一聲輕喚，顯得柔情似水。

　　「嗯？」他懶懶地應著，然後吻住她。

　　「噢——」查嬙星眸半掩，微啟雙唇，他的舌頭立即探進她的小口裡舔吮。

　　她昏眩了，迷惘了，陶醉了，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正在纏綿難解之際，忽聞一陣沓沓的腳步聲，接著門被踢開了，「韓秀，你這無恥之徒！」

　　來的正好！聶華霨放開她。差點他就要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

　　「珠兒，妳看清楚——」查嬙臉上泛起一朵羞赧的紅暈。

　　「啊！姑爺！對不起，對不起，就當我沒來過。」珠兒窘迫地跑出去，連門都忘了關。

　　「水冷了，快穿上衣服，免得著涼。」聶華霨面無表情地說完，轉身走出去，掩上了門。

　　＊＊＊

　　查嬙面朝妝鏡，慢慢梳理著秀髮。洗澡時發生的事情，在她心裡盪起的漣漪，到現在還不能平靜。

　　聶華霨的突然出現和他那對吸引人的眼睛、他那激情的熱吻……

　　她想得那樣專注，以至聶華霨走進房裡都沒發現，直到銅鏡裡映出他的臉龐。他的眼睛如火般地盯著她，這一慌，手上的牙梳落了下來。

　　「我長得很嚇人嗎？看到我，梳子都嚇掉了。」他走過去，彎身拾起。

　　「將軍長得哪會嚇人。」查嬙雙頰飛紅，雙眼滿佈情意，「是妾身想事情想得出了神，一下子看到房間裡有人，才會嚇一跳。」

　　「妳在想什麼事情？」

　　「沒……沒什麼事……只是思念爹娘……」

　　哼，思念秦驄吧，他心裡這樣嘟嚷著。要是真有那麼孝順，就不會跟秦驄私奔，也不怕聖上怪罪下來，將她爹娘推出午門斬首。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珠兒走了進來。她把托盤裡的酒菜放在桌上，「姑爺，小姐請慢用。」然後小步匆匆，微笑著退了出去。

　　查嬙和聶華霨側席相對，她給他斟滿酒，他看她一眼，「妳也倒一杯。」

　　「妾身不會喝酒。」她輕輕搖頭。

　　他舉杯在手。「不可以不喝，這是合巹酒。」

　　合巹酒……也就說今夜他們會……她的心微微地發顫，拿起酒杯與他交臂，他一口喝盡她手上的，而她則吮了他手上的一小口。

　　「喝完！這壺酒我們一人一半。」他命令道。

　　「就喝這一杯，妾身不勝酒力，怕會醉。」

　　「醉了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妳怕我趁妳酒醉時偷襲妳？」他戲謔地說。

　　「你好壞。」她嬌嗔。

　　「更壞的在後面。」他這可不是打情罵俏，而是說真的。

　　查嬙立時臉燒心跳、侷促起來，沒敢與他眼光相對。

　　聶華霨看一眼查嬙艷紅的面頰，「來，喝酒。」

　　查嬙喝了幾杯，便覺昏昏沉沉的頭重腳輕。「將軍，我不能再喝了，頭好暈。」

　　「我抱妳到床上躺下。」他起身移到查嬙身邊來，一隻手攬過她那柔軟無力的腰肢。

　　「將軍我怕……」

　　真會裝，又不是第一次，還裝得像個處女。「別怕，女人第一次都會怕，但是兩次以後，妳還會求我呢！」聶華霨將她放在床上。

　　「將軍——熄燈。」

　　「不，我要好好看妳。」他兩三下就脫下她的外衣、長裙、肚兜，最後撕去一條薄如蟬翼的粉紅色抹胸。

　　「真美！」聶華霨盯著她的胴體，呼吸急促了起來。

　　羞死人了。查嬙閉上眼，準備好承受一場暴風驟雨的襲擊。女人，總要挨這一次的。

　　許久許久過去，既無風，也無雨，一點動靜都沒有。查嬙納悶著，怎麼一點聲響也沒有，莫非他悄悄走了？她驚詫地張開緊閉的雙眼，卻看到衣冠整齊的他，佇立在芙蓉帳外。兩眼望著她，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在她那微微顫慄的胴體上往返流連。

　　查嬙頓時產生一種被褻瀆、被玩弄的恥辱。她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裸體，「你看什麼？」

　　「看妳啊，妳明知我對妳沒感情，卻肯跟我洞房，妳不覺妳這樣很像妓女，只是妳沒收錢而已。」

　　聶華霨的話，使查嬙感到突然、震驚和迷惘。

　　「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做那事是天經地義的，怎會是妓女與恩客？」她很想告訴他。她是因為愛他，才願意獻身給他，但說出來，恐怕只是自取其辱。

　　「我說是就是，以後只要我們完事，我會給妳銀兩。」

　　她懂了，他今夜根本不是來圓房的，而是來羞辱她的。「我不要你的銀兩，也不會跟你做那事，往後你若有需要，就去妓院，或者多納些妾。」她一直想做個溫柔、善解人意、以夫為天的妻子，但他實在太過分了，她無法忍受。

　　「妾我是一定會納的，倒是妳可別因欲求不滿而做出敗壞我家門風的事。」

　　「你把我想成什麼女人！我不是那種不知廉恥的女人。」

　　「不是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冷嗤地說。

　　「我莫為什麼事？你講清楚！」查嬙氣得嗓音不由地拉尖。

　　「那麼大聲幹什麼！我又沒耳聾，我警告妳，跟我說話最好輕聲細語，少給我耍相國小姐脾氣。」

　　「你污衊我不守婦道，難道我不能生氣？」

　　「我污衊妳？妳在那間破屋洗澡時，竟找韓秀站崗，想勾引韓秀是不是？」

　　「不是珠兒在外面？我叫的明明是珠兒呀！」

　　「我看到的是韓秀。」他冷冷地說。

　　「你不相信我說的，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們兩個來對質。」

　　「他們全睡了，明天我會問他們的。」說完，他轉身坐到窗下的椅上。

　　她把被向上一提，將頭蒙住，慢慢地，眼角溢出一滴清瑩的淚珠。

　　窗外傳來沙沙的風雨聲，偶爾有隱約的山寺鐘聲斷續地夾在風雨聲中飄來，像陣陣催眠樂曲。

　　聶華霨斜倚在椅背上，望向床榻，布衾微微隆起，一頭黑髮露出衾外。

　　他多渴望爬上那張床，享受她的馨香，與她共赴雲雨。但是她與秦驄私奔的事，時時酸楚地浮現在腦海，緊緊地箝住他的慾望。

　　＊＊＊

　　夜裡，查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乘著一隻小船，在朦朧月光的照耀下，綿軟地舖展向前。這時河面上傳來一陣笑聲，那笑聲越聽越清楚，她心裡一動，那是于少堂的笑聲，只有他笑起來會像驢叫。只見越來越近的官船船艙裡踉踉蹌蹌走出一個人，沒錯，果然是于少堂！

　　他也看見她了，「追上，抓住她，快抓住她！」

　　她拚命划著漿，汗水淋漓，眼看後邊的船就快追上來，這時，她望見聶華霨就在前面的大船上，兀自站立在船舷觀看風濤。她使勁呼叫他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于少堂跳到她的小船上，「蘇州第一美女，我看妳怎麼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用上最大的力氣，呼喊著，「相公，救我……」

　　聶華霨被喊叫聲驚醒，關心地走到床前。見她汗流涔涔，臉色桃紅，越發使人愛憐。摸一把她的臉頰，熱得燙手！

　　「相公，相公，救我——」

　　她在喊秦驄！聶華霨頓時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臉上被妒火燒得發燙。賤婦！已經嫁給他了，竟還對別的男人念念不忘。

　　為什麼喊秦驄救她？她是夢到他想對她怎樣，所以才喊秦驄救她，越想越氣，直至額頭青筋暴出，緊握的拳頭飛出，打在帳架上，整張床搖晃了起來。

　　這一搖晃，把查嬙搖醒了。她覺得頭痛口乾，掙扎著想起身下床喝水。

　　「妳下床要做什麼？」聶華霨沉著聲問。

　　查嬙轉頭，全身一震，他的神情好陰沉！她飛快地思索著，誰惹他了？這裡沒別人，難不成是她！？可是她睡著了，雖然腦筋沒有停止過思考，查嬙仍然瞭解自己得趕緊回應，「我口好渴，想喝水。」

　　「我去倒。」他倒了杯水，扶起她，將杯子送到她唇邊餵她喝。

　　喝下去的水有如瓊漿仙露一般甘甜。她感激地看著他，「謝謝。」

　　「妳受了風寒，晚上記得蓋上被子。」說完，他轉身走向門口。

　　「這麼晚了，你上哪去找大夫？」她認為他出門是去替她找大夫。

　　本來他是要去找韓秀，因為韓秀懂醫術，但轉念間想到她的夢話，便冷著心腸說，「我不是去找大夫，而是去那個新寡老闆娘的房間。」

　　她微微一怔，「你去她那做什麼？」

　　他挑了挑眉，「妳說男人三更半夜去女人房間，會做什麼？」

　　天真，她太天真了，竟以為他會關心她——查嬙咬了咬唇，一股苦澀的淚水直往肚裡流淌。原來他希望她最好一病不起，沒她這個正室，就可用八人大轎抬回心愛的女人，不必委屈自己的最愛做妾。

　　「天亮前回來好嗎？至少在你隨從面前為我留點將軍夫人的顏面。」

　　她竟不阻止，可見她巴不得他去找別的女人，不來找她最好！她正好可以為秦驄守節，聶華霨這樣思忖著。說起來，她是桃花夫人第二。

　　桃花夫人是春秋時息侯的夫人，楚文王攻滅息國後，將桃花夫人擄去做了王妃。桃花夫人在楚國王宮一住十數年，為楚文王生了兩個兒子，但始終不說一句話。楚文王奇怪之下，追問不休，桃花夫人答道：「身為女子，嫁有二夫，只差一死，還有何言可說？」

　　她的心態就像桃花夫人，一個心喪若死的女人。

　　為什麼他不是息侯，而是楚文王？

　　「人家說女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夫人真是與眾不同啊。」

　　「我讀過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不會有第三從，因為妳不可能為我生下子嗣。」他神情冷戾。

　　好歹她也是他的夫人，而且身分還是相國之女，這麼名正言順和嬌貴，他都不認為她有資格生他的孩子，他的心裡大概只有那女人才有資格吧。

　　真想看看那個女人。

　　聶華霨看一眼查嬙，「那寡婦看起來挺風騷的。」說完，隨手帶門出去。

　　查嬙躺下來，把身上的綠綢被向上拉了拉。她聽見更鼓聲，已是四更天了。

　　沒多久，一聲清勁的雞啼，天亮了。

　　她從夢中驚醒後，便一直無法入睡，心裡很不安寧。她一遍又一遍地揣量著這夢的吉凶，隱隱覺得有一種不祥之感。

　　其實，也沒什麼好不安的，雖有名無實，但她終究是聶華霨的夫人，于少堂再橫行霸道，諒他也不敢得罪她丈夫，她丈夫持有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

　　她決定趕快起床，珠兒快來伺候她了，而她還一絲不掛呢。強忍著身上的不適下床，挑了件玫瑰紅芙蓉錦緞袍子穿上。

　　珠兒送早飯來，見查嬙翠眉不畫，鴉髻懶梳，那傾倚在床上的嬌弱身子，像路邊一朵被強風襲擊的凋萎的小花，珠兒心中暗忖，這姑爺貌似文雅，其實是頭牛，不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查嬙看了一眼早飯，毫無食慾。

　　「小姐，妳不吃嗎？」

　　「珠兒，我人不太舒服，沒啥胃口。」她語聲輕柔的緩緩地道出。

　　「我去找韓秀。」珠兒邊說邊轉身。

　　「找他做什麼？」她問道。

　　「韓秀懂醫理，隨身攜有藥箱，我去請他來給妳看病。」

　　「妳怎麼知道他懂醫理？看起來，妳跟他混得很熟嘛——」

　　「也沒多熟——」珠兒紅了臉道，「昨天我肚子痛，拉得快虛脫，後來他給我藥吃，就不再肚疼了。其實韓秀沒投軍旅前是位大夫。」

　　「對了，昨天我洗澡時外面怎麼變成韓秀？」

　　咦，早上姑爺也問她這事。「就是因為我肚子痛，急著要去茅廁，可是妳洗澡沒人看守又不行，所以才找來韓秀。我這就去請韓秀來。」

　　韓秀看完病後，給珠兒紫蘇、綠豆和薄荷。珠兒在藥壺上煮著，滿屋瀰漫著藥的香氣。

　　「我剛跟姑爺說妳不舒服，他說讓妳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姑爺對小姐真是體貼。」

　　「珠兒，我不想再從妳口中聽到姑爺這個稱呼。」查嬙柳眉倒豎地說。他才不是體貼她人不舒服，而是他昨晚嘗了一夜甘露，意猶未盡，多待一晚，好再去那俏寡婦房間風流快活。

　　看來。小姐的第一夜很不愉快，珠兒心想，姑爺昨晚到底有多粗暴？

　　＊＊＊

　　韓秀開的藥十分有效，喝下兩碗藥湯，再睡上一覺，燒漸漸退了。

　　查嬙下床，坐到梳妝台前，細心梳理著髮髻，然後在髮髻上插了一對金玉珠翠梅花簪。

　　珠兒推門而入，一進門就喊，「小姐，我快氣炸了。」

　　她施施然轉過身，「妳在生誰的氣啊？」

　　「姑——將軍。」

　　「怎麼，他吃妳豆腐是不是？」她猛地站起身。

　　「不是啦，他跟那個老闆娘眉來眼去，我看了好生氣，那老闆娘好不要臉，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我看到她故意用胸部去碰將軍的手臂，我看她大概想要將軍收她做侍妾。小姐，妳怎麼都不生氣？」

　　「有什麼好生氣的，她相公死了嘛。」她顯得毫不在意。

　　「小姐！妳該不會像小寶的小狗死掉，把我的小狗送小寶那次一樣吧？欸，將軍可不是小狗，不能因為老闆娘相公死掉，就把將軍拱手讓她。」

　　「這年頭，有錢有勢的官老爺，哪個不是妻妾成群？我幹嘛像個妒婦，尋死尋活地阻止他，不如由他去，他高興納幾個妾就納幾個。」

　　「可是老爺也沒納妾啊，我聽李嬤嬤說，夫人還沒生妳前，老夫人逼老爺討妾傳宗接代，可老爺怎麼都不肯，還好夫人生了妳，總算對老夫人有交待。」

　　「唉，生我這女兒一點也不好，查家龐大的家產被我一個人敗光不說，還害得爹娘潛逃幽避，流離失所。」她難過起來。

　　珠兒見她忽然傷感，安慰勸道，「小姐，別這麼自責嘛，等妳生下將軍的小孩，把實情告訴將軍後，我們就可以去接回老爺夫人，相信老爺、夫人看到將軍這女婿一定會非常高興。」

　　「等等，我生將軍的小孩？」

　　「你……你們昨晚不是那個了……那個後……不是就會有小孩？」

　　「做那個是會有小孩，但不是百分百，而我沒做過，所以百分百不會有。」

　　「你們沒有——」珠兒用似笑非笑的眼睛盯著查嬙，「小姐，我又不是外人，妳還會不好意思。」

　　她眼睛一轉，「拜託，妳沒問韓大夫？我是受了風寒，不是房事過度。」

　　「呃——我一直以為是將軍不懂憐香惜玉，昨晚太過粗暴，所以小姐早上才會看起來病懨懨的。」珠兒搔著頭，自言自語地。

　　聶華霨懂不懂憐香惜玉，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懂「偷香竊玉」！

　　「妳多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少管我的『房事』。」她伸了下懶腰。「躺了一天，妳陪我去附近逛逛。」

　　「我先聲明，我身上沒多少銀兩，沒辦法讓妳大發善心。」

　　「我頭上有簪子。」查嬙笑說，翩然出門。

　　山上松竹交翠，但見竹林中有一山門，查嬙和珠兒拾級而上，盡頭是一座庵堂。走進了庵堂，在菩薩觀音像前拈香禮拜。

　　「菩薩，請祢保佑信女爹娘平安無事，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查嬙默默禱念著，「信女的相公，他叫聶華霨，請祢記住他的名字，保佑他在戰場殺敵時不被刀箭所傷。」

　　她又拜了兩拜，「珠兒把妳身上所有的錢財都供養給菩薩。」

　　珠兒不敢有異議，摸出身上的碎銀交給女尼，查嬙取下她的簪子一併交給女尼。

　　回到客棧後，店小二告知查嬙，老闆娘剛送飯菜去她房間。

　　剛走到房門口，旋即聽到嬉笑聲。本來想走，可這是她的房間！

　　猶豫一陣後，終於推門進去，眼前的情景使她怒火攻心，正想抽身退出時，老闆娘慢慢從聶華霨的身上立起，優雅地繫上襦帶，並用手梳理下髮髻，嬌聲慢調地道，「將軍夫人，妳別走啊，飯菜我給妳送來了。」

　　「不好意思，麻煩老闆娘親自送來。」

　　「能為大將軍『服務』，是我的榮幸。」老闆娘對聶華霨投射眼波。

　　珠兒說老闆娘不要臉，她覺得珠兒客氣了。老闆娘是不要臉到家了！

　　老闆娘婀娜的身姿經過她時，挑釁地嬉笑著說，「夫人好福氣啊，能嫁如此『勇猛』的相公。」

　　查嬙覺得受了極大的侮辱，心裡的怒火一下燒到喉嚨。她強抑著，不把情緒表現在臉上，冷眼看著坐在床沿的聶華霨。

　　老闆娘一走，聶華霨便說，「妳真是沒教養，不敲門就進來。」

　　「對不起，壞了你的好事。」她譏誚地說。

　　「晚上我可以去她房間。」他懶懶地說。

　　一般老婆捉姦在床，沒怒髮衝冠，也會哭鬧不休，而她卻好像沒看到。聶華霨心直往下沉，他安排這一幕，無非是想看她會不會吃醋生妒，至少當他是她相公，然而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就算是跟一百個女人在床上，她也不會打破醋缸吧。

　　「將軍，日後你同女人尋歡，請別在我床上。」她心裡微微一陣酸痛。在她床上跟女人那個，這叫她情何以堪——

　　「明天韓秀先帶你們回遼東，我要去蘇州一趟。」

　　「蘇州！」她心中一顫，忙問，「將軍去蘇州辦何事？」

　　「我要去接個女人，她是暖翠樓的名妓，賀小宛。」他特彆強調，「她雖出自青樓，但蔥質玉心，跟我的時候，還是第一次，我聽說她後來只賣藝，不賣身……」

　　原來他心繫的人是賀小宛，而賀小宛一心等待的梳攏人就是她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