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路上(2)
法國阿爾卑斯山中的一段
到後半夜, 風更涼了, 信號開始變弱, 傅展叫李竺把手機關了, 「這裡只有2G,不可能打電話了。我倒要看看什麼信號源都沒了, 他們怎麼在阿爾卑斯山裡找到我們。」
「《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啊,」李竺已經和傅展換過手開過一班,又小睡過半小時了,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開到羅馬嗎?」
「從這裡到羅馬, 一刻不停的開也要20小時,1400多公里, 但大部分路都很險, 山路窄, 路況很一般,車速快不起來,而且彎道還很多。車是沒問題——」傅展的手愛憐地拂過方向盤, 「真是部好車,應該是拿來玩街頭賽車的, 耐力十足, 你眼光不錯——但是我們人吃不消。而且車在山區我們還有優勢,到城市群就不好說了。」
「護照快用完了吧?」李竺說, 重要的東西還是傅展在帶,但她心裡也會暗暗在算,「臺灣那兩本現在也不能用了。」
「還有兩本, 但不是很像,查得嚴很難混過去的。」
「化妝……」
「那是兩本50歲的護照。」
李竺不說話了:這樣看的確是在山區開更有優勢,首先,他們檢查過這部車,沒裝車載GPS,失主也不可能知道它被開去了哪兒,美國人把他們和這部車聯想在一起的可能性就不會太大,他們從法國開出去可能去西班牙,安道爾,也可能去瑞士、摩納哥比利時和盧森堡,歐盟內部不設邊境檢查,他們唯獨能做的也就是在沿路攝像頭進行智慧搜索,籍此定位。那她們當然也就應該活躍在少攝像頭的區域。這樣看,山區好於小鎮,小鎮好於城市,攝像頭越少越模糊的地方就越受他們的歡迎。
「說不定真的該做半年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她脫口而出,「風頭過了,難道還能一直找?監控不可能一直是這個力度的,他們總得有別的事情要做。」
「太樂觀,他們搜索的力度會隨時間增大還是減小並不取決於你對官僚機構的常規瞭解。」傅展說,「隻取決於他們有多想要這個隨身碟。我們對局勢的判斷應該建立在這個麥高芬的內容之上,畢竟用常規想法來判斷的做法已經失敗了——我們誰也沒想到他們居然會不惜在巴黎提早發動一次襲擊。」
「沒想到你對電影也這麼熟。」李竺怔了下,笑了,「希區柯克怎麼說的?在驚悚片中,麥高芬通常是鎖鏈,但在間諜片裡——」
「麥高芬往往是一份文件。」傅展也笑了,「所有的電影都可以歸納為36種劇情模式,其實這世上大部分事情也是如此。不過,和電影不一樣,麥高芬在電影裡只是一個由頭,它的內容對電影情節的發展並無影響,觀眾對它的關注也會很快被角色之間的恩怨情仇取代。但在現實裡,這個隨身碟的內容卻決定了我們的命運,知道它裝著什麼,我們就知道該拿它怎麼辦,知道對面會挪出多少資源來追查下落,決心又有多堅定——你看,一切都關乎資訊,這就是整個間諜業的立足根本,靠的這裡,而不是這裡。」
他瞧瞧太陽穴,又衝她比了個開槍的姿勢,像是在笑話她的天賦只能讓她當個打手,傅展是這樣子,不熟的時候裝成大尾巴狼,文質彬彬的,卻不期然讓人討厭。熟了以後嘴賤起來,反而討喜點,李竺嗤一聲,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有本事看到他們來你就別操槍。」
「武器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有很多,分析能力、偽裝能力、實戰能力,三大塊嘛。我們在偽裝上弱了點,主要是材料一直沒法獲取。」傅展有點遺憾,「這種物資一直被嚴格管控,否則還怕什麼,開著車的,攝像頭只能拍到一張臉,又識別不了步態。義大利的小旅館根本不看護照,隨便住一周,看監視放鬆了,弄輛輪椅,大大方方就推到大使館裡去了。」
他們臉上其實一直帶著點化妝,但常規化妝品能達到的效果對智慧識別來說意義已經不大了,要騙過攝像頭,必須要特種化妝品,不說是整容術這種需要場地和材料的事情了,矽膠、假體這些通常也只能在專業供應商那裡買到,以前是覺得這些東西只有劇組什麼的需要,不開店也很正常,現在才品味到管制的另一重含義,李竺不禁說,「我現在好懷念淘寶——」
「在網上買你只會死更慘,你猜他們會不會監控相關網站?」傅展說,「很多人都覺得間諜只要聰明就好了,但其實偽裝也很重要。如果能搞到材料就好辦多了,我學過一點,手藝不好,但你一起幫忙的話,坐在車裡應該也能糊弄過去。」
這也學過,那也學過,傅展真是什麼都會,李竺沒見過真正的特工,無法想像他們有多厲害,在她看來,傅展已經足以勝任大多數高難度任務了,他們這種臨時逃亡都能這麼溜,給他點後勤他豈不是要原地起飛?
她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真不知道能把你比下去的人有多厲害,感覺不是伯恩那類型的都對不起你這麼厚實的儲備。」
傅展更喜歡開公司還是更喜歡走這行,他沒說過,李竺其實也看不出來,要說她喜歡現在這刀鋒上行走的生活那也說不過去,只是她和傅展肯定不同,傅展對這一行的瞭解太厚了,他人生的前十幾年肯定都在一心為這條路做準備,忽然轉換跑道,當時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很快就要見到他了。」傅展說,語氣淡淡的,但沒有太不高興。「他是挺優秀的,可能老爺子覺得他更合適吧——不說別的,覺悟是比我高,要是不把隨身碟挖出來,我看到就算到了羅馬,我們能用到的也只有他的私人關係。」
傅展是和她說過安全屋在國際大都市不流行的原因,不過李竺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麼一聽也釋然了:傅家也許不是沒能量,不過,公事公辦,以國家的角度來說,確實也不可能憑著空口白牙幾句話,就貿然涉入這樣的漩渦。
人就這樣,別人走後門就怒斥權貴,自己享受不了特權就多少有點埋怨,李竺歎口氣,「說來說去,還要回到這個麥高芬。」
她半開玩笑,「不是我肌肉,你大腦嗎,開動腦筋,推測一下,你覺得這裡裝著什麼?伊拉克從未存在大殺器的決定性證據?——老實講我真不知道這裡裝著什麼,能讓美國人為了假公濟私不惜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卻又始終沒有太多的打手來抓我們。」
「現在都要求全面性人才,只有肌肉你也活不了幾天。」傅展習慣性地反駁幾句,這才一邊敲著方向盤一邊沉吟,「我也一直在想,這裡裝的是什麼——自然是決定性的證據,可以顛覆掉某個利益集團,至少是對他們造成致命的損傷。這種行動規模已經不是小打小鬧的買.凶可以形容的了,它背後一定隱藏著頻繁的政治遊說與利益交換,輝瑞在印度進行大規模違規試驗、孟山都長期收買科學家為轉基因背書——這種類型的檔不會追得這麼猛,利益集團有太多手段消化掉。CIA的人就算接他們的私活,也會在第一次失敗後退錢認栽,絕不可能封鎖巴黎東站和大使館,能讓他們做到這一步的只可能是上頭真正的大人物交代下來的黑活——不會在系統裡出現,上頭不會承認,局長甚至也不知情,但如果你不做就會死得很慘的那種。」
「聽起來像是政治性的內容。」李竺說,但又自己否定掉,「對美國來說,商業力量到頂端也就政治化了,不會有太多不同。」
「這就對了,」傅展說,「一個政治獻金公開化,有說客在議員和財團之間互相聯絡的國家,官商勾結如果只有檯面上的那些,那才奇怪了。對利益集團來說,這的確是一回事。不過可以確認的是CIA和他們背後那方不是沒有對手,他們也有個強勁的敵人。」「你是說施密特在的駭客組織?」
「那算什麼強勁敵人。」傅展嗤笑,「駭客從互聯網時代存在以來就在活躍了,迄今為止有成功扳倒過任何利益集團嗎?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而是因為主流根本容不得他們的意見。要扳倒一個集團,需要民眾抗議、媒體宣傳、司法訴訟、行政調查甚至是商業傾軋,單單是一些大集團做的惡被揭露出來又有什麼用?就像你說的,伊拉克有大殺器嗎?誰來為他們失去的和平買單?頂多拿洗衣粉開開他的玩笑,小布希還不是照樣做滿他的任期。伊拉克戰爭打得軍火商和石油集團眉開眼笑,美國也沒有利益集團因此受損,就算隨身碟裡滿載著當年的PY交易,被公佈到網路上,那又如何?媒體不會窮追猛打,炒頓熱點就過去了,民眾都很蠢的,你現在還記不記得葛蘭素史克拿艾滋兒童試藥的事情?——恐怕根本就沒聽說過吧,幾大製藥在這點上絕不會互相拆臺,沒有人推波助瀾,政府罰款對這種大公司根本不疼不癢,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的。不,施密特他們挖到的關鍵證據頂多只是個引子,找到另一個可以和CIA那邊對弈的大玩家,這才是牌局的開始。」
「兩大玩家的對弈,Yeah,聽起來比最開始跨國公司的小把柄、黑.社會的帳本什麼的更激動人心了。」李竺乾巴巴地說,傅展分析得的確有道理,不過這消息不怎麼讓人振奮,因為同時她也很清楚,在他們搞明白這東西是什麼甚至是搞到密碼之前,大使館不太可能動用常規以外的力量對他們提供幫助。「還能再猜得細一點嗎,比如是誰在和他們對弈什麼的。」
「這就不知道了,利益集團也不是鐵板一塊,彼此間存在激烈的競爭,否則非洲和中東也不會深陷戰火——他們的資源太過豐富了,國力又不足以自守,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傅展說,他若有所思地敲著方向盤。「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麼和施密特那邊取得聯繫——」
「你確定你能騙出密碼?」李竺有點懷疑,「施密特是很笨拙,但那只是在外勤上,這幫駭客在網上全都是天才,鬧不好結下樑子的話,說不定連兩個『韻』都要受牽連。」
哪家公司沒點禁不起挖的小本本,他們規模是夠大了,但創業時間短,還遠遠沒到輝瑞那種根本不在乎醜聞的程度。李竺做經紀人的更怕這個,傅展似笑非笑,「倒是已經想到回去以後的事情了。」
關於麥高芬的討論到這差不多就結束了,結論兩人都心中有數:兩大玩家彼此自然會密切監視對方的動靜,遊戲不會因為籌碼暫時失蹤而結束,也許看似進入低潮,但只要稍微發現線索,雙方都會張牙舞爪地撲過來。目前來看,CIA更強勢,但那也是因為駭客這面在土耳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暫時沒得到支援,之後的局勢想要和緩下去,除非是駭客一方放棄追查,那麼CIA也許會偃旗息鼓,但這期望太過渺茫,眼下來看,在兩大勢力中游走,猶如火中取栗,想要不引火焚身似乎很難。
沮喪是必然的,有那麼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李竺打開車載音響,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頓時從喇叭中噴薄而出,幾乎將他們衝到靠背上:黑老大對音響肯定也做了改造。佛雷迪沒頭沒腦地對他們大喊,「因為我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李竺聽著聽著,居然笑了,傅展正好看見,「你笑什麼?」
「啊?」
「你笑什麼?」他提高了音量,只能用喊的交流。
「我在笑這首歌!」李竺喊回去,「你有沒看過《好兆頭》,任何磁帶放進克魯利的車超過三星期,都會變成《皇后樂隊精選集》!」
「你對流行文學的審美已經無可救藥了!」傅展大喊,「可不可以試著去看看《百年孤獨》!」
他們喊得嗓子疼,在深夜空蕩蕩的山路上和搖滾樂一起驚擾著沿路的動物,吵嚷得歡欣鼓舞,充滿了巴黎黑車廠的嬉皮范兒,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半空,威嚴地凝視著他們,這裡沒有光害,月光皎潔地灑滿了公路,甚至比路燈照得還清楚,一輛小小的車就像是螞蟻,在山路上孤獨又緩慢,持續不斷地前進。李竺忽然High起來,她按開天窗,翻到後頭,踩著後座站出去,跟著節奏一邊哼一邊跳舞,「再見吧各位,我得走了,我得離開去接受現實的審判——我也不想死,有時我甚至寧願自己從未來到這世上。」
傅展哈哈大笑,搖下車窗,伸出手送給她一個中指,跟著一起唱,「我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小丑角、小怪物,你會跳fandango舞嗎——」
「滴——」龐大陰影壓來,迎面一輛大卡車閃著燈轉過彎道,和他們快速會車,帶起一陣勁風,隱約還能聽到司機的斥駡,「大.麻腦袋!」
氣球被戳破了,李竺安靜下來,默不作聲地溜回前座,關掉天窗,按滅音響,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摸摸頭髮,她和傅展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傅展打開音響,換了一首柔情些的法文歌,還是開著車窗,他開得慢了點,山裡後半夜的風就不那麼硬,軟綿綿地撫摸著他們的臉頰。
「你呢?」他說。
「啊?」
「你是為什麼選這一行的。」他這問得好奇怪,好像剛才有過一番對他職業的討論,好像李竺剛問過他一樣的問題。
李竺反應了一下,決定不指出這謬誤。「經紀人?我以為你應該很清楚——我是不知道你家幹嘛的,但你肯定對我的家庭背景瞭若指掌吧。」
傅展含笑默認,他確實喜歡有備而來。李竺說,「這就很簡單了,我爸就是搞電影的,作品是沒什麼,但老一代圈裡人,有資源啊——他和我那幾個後媽生的弟弟長大了以後,肯定全是他們的,我還不得乘有的時候趕緊搶搶資源?我讀大學就開始在劇組混了,覺得做經紀人最適合我,也是運氣好,接連遇到幾個貴人,抓住機遇,這不就混著自己做起來了?」
後來她怎麼挖到秦巍這塊寶,怎麼跳出來和秦巍一起開公司,這其中的事情傅展應該都很清楚了,她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傅展笑了下,「還以為你怎麼也會試著演演戲,年輕人入影視圈,不是想做導演編劇就是想做演員,奔著經紀人當理想的真不多。」
「更多時候,經紀人的確是種務實的選擇。」李竺同意,「我也想當演員啊,但外形條件不夠,再說也沒才能,在學校裡試過幾次就放棄了。確實說不上喜歡,但,綜合各方面來說,這是最佳的選擇了。」
「確實是最務實的選擇。」傅展同意。
所以,他也做了這樣的選擇。
前十幾年肯定都在一心為這條路做準備,忽然轉換跑道是什麼感覺?她的問題藏在感歎裡,而他的回答,其實就藏在問題裡。李竺扭過臉看了他一會,微微笑了笑。
「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缺乏才華,就很容易被秦巍和喬韻那種人吸引。」
務實的選擇通常意味著怯懦,他們被吸引的並非是外在條件,而是那兩個藝術家絢爛的才華,與追夢無悔的執著。
「很了不起嗎?」傅展嗤之以鼻,「才華誰沒有?你也有才華啊,你不是很有當打手的才華嗎?」
他對喬韻像是已經沒什麼興趣了——這興趣也許在伊斯坦布爾還有的,但那是伴著『傅總』這身份而來的那種有些將就的生活,在那生活中的興趣,現在握著方向盤的傅展,要更……更赤.裸、更真實,像是脫去偽裝的野獸,有了真正的獵物,它就不屑於要洋娃娃了。「如果再讓你選,你會選當經紀人,還是往……我不知道,搏擊界,還是特工這塊發展?」
李竺想了一下過去幾周的生活,開槍的感覺,捏頸動脈的感覺,那種心跳如鼓卻又同時冷靜異常,腎上腺素如醇酒般泵入血液的感覺——
又想起她那熟悉的、舒適的,成功的生活,衣香鬢影、紅男綠女的感覺,所有人叫她李總的感覺,與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感覺——
「我不知道,我可能還是會選經紀人。」她有些遺憾地講,「雖然在這方面我有突出的才華,但——這畢竟是一種太不現實的選擇了。」
月光有魔力,歐洲普遍傳說女巫會在月圓之夜裸.體集會,騎著掃帚聚在一起進行邪惡之事,這幾天正是滿月,從伊斯坦布爾看到阿爾卑斯山,月亮還依舊很圓,在這皎潔之色無處不在的呵護裡,人也會柔軟些,更容易想起往事,很多話從心到另一顆心裡,沒有目的,不懷試探,說的人聽的人都很自然。
「唔。」傅展點點頭,沒什麼失望的表現。
「你呢?」這一次李竺主動問,「如果有得選,你還會選這一行嗎?」
「也許不會,可能去做更賺錢的方面。」傅展說,看看後視鏡,打著燈,短暫地借道超過一輛小貨車。「不過我也依然不會做這一行——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事,這一行的門檻並不開放,你行不行不由你來決定。」
「那是誰決定?」
「在我家?我爺爺。」
「那你爺爺到底覺得你哪裡不行?」李竺不禁追問。
傅展掃她一眼,簡單地一語帶過。「我沒法讓自己相信。」
相信什麼?李竺不禁茫然,但沒有再問下去,那有魔力的月光之路似乎已經開過了,她又有些困倦起來,傅展是對的,這條路不好開,她得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好在清晨接傅展的班。
她打個呵欠,揉揉眼睛,雙眼紅通通的,看起來挺可愛,傅展看她把腳蜷到座位上,縮成一團好像小刺蝟的樣子,不禁一笑。
「還是在床上睡舒服點。」他難得體貼,一邊穩方向一邊幫她掖掖毯子角。「你更喜歡日內瓦還是米蘭?」
「哈?」困起來真快,李竺已經迷迷糊糊了,她含糊地說,「米……蘭?」
半夢半醒間,額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她隱約聽見有人說。「好,那就去米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