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米蘭(1)
義大利米蘭
從巴黎到羅馬有很多條線路, 很多人會從南法走, 經過馬賽, 飽覽普羅旺斯薰衣草的風情,盡情品嘗海鮮,在尼斯小住兩天,再一路順著鄉間小路開進義大利,甚至繞到米蘭、威尼斯、佛羅倫斯這麼一路玩下去。但要說最快, 日內瓦——米蘭這條線路一路從大山裡穿行,速度最快,也最能欣賞到瑞士上帝後花園的風光。這三個接壤的國家風格迥然不同,米蘭距離瑞士最近,因此也成為義大利氣質最冷峻的城市, 米蘭人是因此有些優越感的,北意的經濟要比南意更好, 生活當然也要更安定一些。
但這裡終究是義大利, 就要比瑞士更多了些魔幻現實主義的色調,義大利之所以有這種要命的浪漫, 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的教堂。——米蘭大教堂就像是一把利劍,從地鐵出來抬眼看到的那一瞬間,很少有人能忍住那口倒抽的冷氣。尖頂像是指向天空的利劍,可上頭的窗花格和怪獸排水口與那數不勝數的雕像, 又精緻得像是威尼斯出產的高級蕾絲,這座哥特式教堂自有傲氣,馬克吐溫說它是『大理石的詩』, 這一形容堪稱精准,它誠然是哥特式建築的交響樂。
巴黎聖母院無法與之相比,凡爾賽儘管富麗堂皇,但在外形上也要讓一頭地。它們也是美的,美在周邊建築統一調和的肅穆與莊重,整個巴黎的基調都是如此,站在凱旋門上往下看,城市是規整的藝術品,透著矜持,這城市裡唯一的世俗元素只是人。
——但米蘭不同,義大利不同,義大利的教堂好像是從地底突然冒出來的,它周圍的街道擠擠挨挨,充滿了市集特有的喧囂和煙火氣。你可以在這裡吃飯、購物甚至是看一場電影,過著自己世俗無比的小日子,可隨時隨地一抬頭卻又總能看見那不屬於世間的神性詩篇。教堂邊上的購物中心甚至比教堂的屋頂還高,擋住了一側天際線,這在巴黎幾乎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是對美景的一種褻瀆。但義大利人不管這個,他們快快活活地坐在購物中心的屋頂花園裡,一邊吃飯一邊和大教堂屋頂的遊客互相打量。奢侈品街道就在教堂邊,義大利血統的名牌店一字排開,Tod\'S、Prada、Ferraga摸——小偷趴著櫥窗記下裡頭的顧客,盤算著一會怎麼尾隨得手。霜淇淋店、餐館、巧克力店、紀念品店,沿著大教堂開滿了三面街,這股做生意的熱乎勁兒又不像是老鄰居瑞士、法國,幾乎要趕上土耳其了。
米蘭大教堂在維修腳手架上掛著的名牌廣告,教堂四周畫著人體彩繪遊走,靠合影費為生的街頭藝人,還有常年在大教堂側邊顯聖的漂浮神人,教堂的神聖感無法抹殺,可無縫環繞它的就是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各色人等自行其是,小清新擠進人群,費力地買上一個高高的捲筒霜淇淋(為了配色好看,得選許多不怎麼好吃的雪葩口味),在大教堂廣場前找著角度,拍出一張人少些的甜筒照。手執紅繩的黑人將她暗地裡打量,在心中盤算著上前販賣友誼的時機,假員警流連於人群中,預備喝罵些老實的中國人,叫他們把護照拿出來,借此索取錢財。當然少不了最樸素的羅姆尼小偷,這些女人們三五成群,倒不騙,就是偷,以人性角度來說,他們要比準備了合影騙局、喂鴿子騙局的同行要好一些。
這就是米蘭,這就是義大利,景點邊的罪惡法國也有,但少了一份熱鬧勁兒,叫你看穿了也還是喜歡,這全因為大教堂的魔力。它就矗立在這裡,像是對這些悲喜劇的嘲笑,這座教堂花了五百年才建好,拿破崙都曾在此加冕,它有什麼人性未曾見過?豈非能讓觀者反省自身的渺小,興出向道之心?
「我滿喜歡這裡。」傅展也買了兩個Gelato霜淇淋,「國內任何一家吹得天花亂墜的意式霜淇淋都根本無法與本土相比,義大利真要比法國好吃。——這家還算普通了,米蘭景點周圍還是有些糊弄事,佛羅倫斯有一家Gelato,不能輕易嘗試,它的重巧克力會毀掉你下輩子吃霜淇淋的興致。當然,也絕不能忘記一嘗開心果口味,這是所有Gelato店的試金石。」
這家店也已經足夠好吃了,義大利的霜淇淋的確好,也許只有日本北海道的牛奶霜淇淋可以一較高下,還要加上泡完溫泉熱氣蒸騰的Buff加持。李竺連吃兩大口,傅展看了直笑,「以前沒嘗過啊?不應該來過很多次義大利嗎?」
「來是來過,但為了保持身材,基本不吃。」李竺又舔一大口,霜淇淋還沒化就被她吃得差不多了,以前她吃霜淇淋從沒這麼豪放過,「現在可以說是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開心果味真好吃!」
的確是好吃的,開心果仁的馥鬱芬芳縈繞在唇齒間,回味醇厚而並不過甜,還有饑餓光環加成,他們深夜從巴黎出來,開了七個小時到日內瓦,又在日內瓦換手開四小時到米蘭,除了加油站裡隨便買的零食以外,粒米未落肚。零食提供不了碳水化合物的飽足感,霜淇淋堪堪合適。李竺吃得舔手指,靠在椅背上深深歎息,「我已經不想問你幹嘛把我們拉來這裡了——這霜淇淋已經值得了。」
「總不會就為了個霜淇淋。」傅展笑了,從塑膠袋裡拿出兩個紙包。「——還有這家的熱狗啊!你得珍惜米蘭,這裡可能是唯一一個景點附近有賣正宗美國熱狗的城市了。」
義大利人和他們要了命的驕傲,李竺心有戚戚焉,熱狗在嘴邊一晃就下了肚,她舔舔唇,「聽說米蘭飯也是很有名的當地特產。」
「還有米蘭炸豬排和龍蝦意面,從這裡出去三公里,就是我在全米蘭最喜歡的小館子Cracco,」傅展說了個義大利語名字,「每年我來這裡都要光顧,它的提拉米蘇也非常好吃。」
他對米蘭當然也是非常熟悉的,這裡畢竟是四大時裝周的舉辦地,【韻】就算不來這裡辦秀,也會過來和經銷商接觸,現在集團化運營,更會來此物色人才,為旗下其餘品牌的設計團隊招攬新血。李竺是常去羅馬的,那裡有個羅馬電影節,她聽得吞口水,「義大利人思維太僵化了,在羅馬就吃不到沒佛羅倫斯的牛排和米蘭飯——只有提拉米蘇能打破本地人的偏見。」
「但最好的提拉米蘇一樣只有在錫耶納才能吃到。」傅展說,他壓低聲音,好像要分享一個秘密,「其實——我覺得米蘭飯味道普通。」
「真的?」
這話的確要低聲說,如果用義大利語大聲講出來,恐怕會招致本地人的仇視,但即使傅展有充足的理由,也無法遏制李竺的笑意,到目前為止,她還不知道傅展把她拉到市區內是想幹嘛,但,坦白說,也不是很想問,下水道裡長途跋涉,連夜在阿爾卑斯山裡開車,這些事也許在電影裡會被一筆帶過,但確實會讓人感到此時此刻,為了一杯霜淇淋和一根熱狗,坐在小食店裡的悠閒,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也值得。
「真的,」傅展說,「還有米蘭炸豬排——我是這麼想的,米蘭嘛,對吧,不是和瑞士很近嗎?甜點是OK的,義大利血統,可其餘什麼特色美食就——說不定就是被瑞士的餐飲給傳染了——」
他扭動著眉毛,衝她做出複雜的表情,傳遞對米蘭風景的評價,李竺沒忍住,閉著嘴仍悶笑起來:他們做了一些偽裝,走路的時候避開攝像頭(這一點永遠最重要),戴著鴨舌帽遮臉,給膚色上了深粉底,所以傅展看起來並不像是他平時那樣清爽,但這不減他眉飛色舞時的滑稽逗趣,與隨之激揚的——某種魅力。她當然並不會——只是客觀地說,這的確值得欣賞——
「那你最好是得低聲說,像你這種認定美食都在南意的人,在北意是要被假員警抓起來沒收錢包的。」她講,「說實話,你在米蘭的本地朋友是不是從不知道,你對他們引以為傲的美食私下居然是這種評價。」
「他們如果知道,世界就要大亂了。」傅展笑了,「有時候有些想法只能藏在心底,沒有太多人合適分享,你永遠無法猜到聽眾會不會生氣。比如說——我覺得米蘭大教堂和柬埔寨的女王宮很像,但你不知道聽眾會不會覺得你同時冒犯了兩座宗教聖地。又或者是對女王宮嗤之以鼻,認定它根本無法和大教堂相比。」
李竺不得不承認女王宮的確和大教堂有一絲相似,並不是藝術風格,而是那種每個細節都精雕細琢、極盡繁華的奢靡,儘管規格不一,但柬埔寨人在他們有限的自然條件下,也誠然是付出了與米蘭人相似的誠意。
「可能所有宗教建築都是有點像的。」她沉思著說,「走遍世界,我們看到的藝術品和奇跡建築多數都是信仰的凝結——這也是它們之所以相似的原因。」
傅展的眉毛揚起來,像是沒想到她居然能Get到她的點,他誇張地驚訝道,「可以啊,李小姐,看不出你還有顆文藝的心麼。」
這個人嘴賤是習慣的,沒等李竺嗤回去,他就若無其事接著說,「走遍世界,看的都是信仰,很有意思的話——差不多,其實MOMA、帝國大廈和洛克菲勒中心,也可以說是一種信仰,在過去,我們敬仰不可名狀的自然力量,賦予人格,稱他為神,這只是因為人類的弱小,到這個年代,人類的信仰越來越轉向自身,我們就是自己的神。」
李竺本人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所以她自在地聽著,甚至覺得有點道理,「喬韻去年的設計是不是就是以這個為主題,新世代的神。」
「差不多,但她想表達的並非這種新得的自信,而是在新世代下人類的迷惘,我們就是自己的神,也就意味著神失去了神秘感,在這種時代裡,你該怎麼去維持自身的堅信,這是我們這一代……」
這也許讓他想到了自己,他的表情有點變化,不過很快,他的眼神凝聚到了某個定點上,拉長聲音,心不在焉地往下說,「共同的難題……」
他站起身示意李竺跟上,目標明確地衝某個定點走過去——這是個典型的義大利男人,中等身量,頭髮白了一半,但仍很有風度,像所有義大利老紳士一樣穿著講究,他從廣場一頭的小巷子裡橫穿出來,目標好像是教堂另一側的咖啡屋,不過才走到一半就被傅展自然地一把挽住了胳膊。
「喬瓦尼。」他親熱地說,「你好哇!」
喬瓦尼先說了幾句義大利語——從語氣來說,應該是本地人斥責無賴的髒話,但隨後猛地一頓,臉上慢慢現出誇張的驚喜表情——當然還有濃濃的驚訝,「David——!」
他說起了口音濃厚的英語,「可你不是——土耳其——天啊,我聽說你們公司發了瘋一樣地在找你——」
他疑心地打量起李竺,「我聽說Yun的男友也失蹤了一個重要的高層,是個女孩——」
「Bambi,認識一下喬瓦尼。」傅展對李竺自然地說,惡劣地用了她的化名,「我們在米蘭的好朋友,韻在米蘭拍攝的兩集封面都是喬瓦尼的工作室提供造型支援——他的生意做得非常大,整個歐洲三分之一的電影都在用他的特效設計。」
李竺頓時心領神會:特效化妝,這就是他們需要的。目前來說,他們不怎麼怕面部識別,化妝和鴨舌帽可以保證80%的安全,但步態識別這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手段。往肚子上綁個枕頭,只能改變體型,但步態不會因為這點重量而改變,演胖子的演員都需要有重量的假體,才能擁有那種蹣跚的體態。有了特製的假體幫忙,再搭配上假髮和特效化妝品(也必須搭配特製的卸妝油和化妝工具,當然),他們被發現的幾率將會大大減少。
「非常高興認識你。」她笑著說,但還沒搞懂傅展打算怎麼讓喬瓦尼別聯繫韻那邊。他們現在也許成功地短暫逃脫了追蹤,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只要喬瓦尼的電話打過去,他們在米蘭的事實就會曝光,那麼美國佬那邊——
她衝傅展飛飛眉毛:還說在日內瓦和米蘭中選,你在日內瓦有這樣的人脈關係?
傅展稍微一攤手——如果在日內瓦歇腳,就放棄這個計畫,直接開到羅馬,但那樣的話,每次加油都會暴.露在攝像頭下,一樣有被發現的風險。來米蘭會耽擱一些時間,在喬瓦尼這也有額外的風險,但如果能搞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是值得的。兩條路都可以,怎麼選全憑興趣。
「我每天下午三點都會到對面的Guini喝咖啡。」這些長篇大論,對局中人來說也許就只是幾個關鍵字,喬瓦尼就沒看出他們通過小動作傳遞的複雜資訊,他高興地說,「我和你提過——請你有機會務必加入我,你真的記得這個邀約,是不是,David?來來來,快和我一起來——」
他的英語說得很好,李竺發現他很有北意人的范兒,更國際、更精英,條理也很清晰。這城市的人不會以說英語為恥,他們務實地知道這的確是世界上通行最廣的商業語言。他熱情地把他們帶到咖啡館坐下,為他們要了卡布基諾,在義大利,咖啡只有兩種,花式拿鐵是風味飲料,它隻屬於遊客。
「所以,你們是怎麼從土耳其過來的,需要幫助嗎——」他熱心地搓手,「是不是需要我給你們打個國際電話?天啊,Yun如果知道你們來了義大利,她會有多驚喜?」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打開手機,只一眼喬韻就知道傅展為什麼會找他——喬瓦尼用的還是一部很老式的黑莓,很顯然他不是遇到什麼都要發個Facebook的那種人。不過她仍然不知道怎麼阻止喬瓦尼和喬韻他們聯繫,怎麼看,這都是個非常正當而且正常的做法。
「喬瓦尼,喬瓦尼,稍等。」傅展當然也在阻止他,「你不能給Yun打電話,聽著——你不能給任何人打電話,因為我和Bambi——」
他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閃著惡作劇的光,李竺心底有點隱隱不妙的感覺,但她什麼也不能說,只能冒著冷汗聽傅展繼續表演,「——我們正在私奔。」
What?
WTF——
她和喬瓦尼幾乎處於同等的震驚中,想說的話也差不多,區別只在於後者大聲說了出來,「但——你們為什麼要——」
他第一反應是去看李竺的手指,傅展說,「不不,不是這樣,這事和Yun還有她男友——」
「秦!你是他的經紀人。」喬瓦尼立刻展開豐富聯想,「你是不是掌握了他的什麼秘密,你和你,Bambi——壞女孩,你不會一直都私底下在滿足秦秘密的骯髒欲.望吧?他是個演員,長期和Yun分開——我就知道!」
「不是你想得那樣的。」李竺和傅展同時說。
喬瓦尼已經完全興奮起來了——這是他義大利的那一面,他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滾燙的咖啡,搓著手幾乎是命令地說,「那麼快告訴我整個故事,別放過一個細節。」
這男人手裡握著他們現在最想要的資源,怎麼和和氣氣地拿到手,並且封住他的嘴,關係到他們接下來旅程的安全。傅展和李竺對視一眼,像是要確認她瞭解這件事的重要性。
「當然。」他莊重地允諾,「我們什麼都會告訴你的。」
而李竺當然瞭解,她也想知道傅展編一個故事來解釋他們的關係,並且讓喬瓦尼相信他們現在得保持低調,最好還得用到一些特效化妝品來遮掩行蹤——而且這樣的要求完全合情合理,非常有必要,一點都不可疑。這一定得是一個他.媽的超級棒的故事,她也不知道傅展怎麼在短時間內把它編出來——
然後,傅展就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Bambi,還是你來告訴喬瓦尼先生吧。」
李竺整個人凍住。有句『賤不賤』在她心底瘋狂滾屏,就像B站彈幕已經淹沒了螢幕。
傅展則衝她亮出一口白牙,笑得深情款款,激起喬瓦尼『噢哦』的呻.吟,這讓他又眨了眨眼,對她使了個邀功的眼色:喬瓦尼已經開始進入故事了——這至少是個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