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留在了巴黎,她變成了一個老姑娘。有一天,她在報上讀到了莉塔.雷斯壯的訃告。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她只是個魔法世界裡的小人物,任何人都不會認為她——凱瑟琳.莫雷爾——和陰謀詭計有絲毫的聯繫,但在那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房間裡,感覺到打字機的字母鍵盤在指端震顫,聽到紐特.斯卡曼德杯中的冰塊碰撞。那個年輕人在她的身後遲疑地踱著步,並且總在油墨即將用完的時候快步趕到她的身旁。風掀起窗簾,為房間里送來午後金合歡樹的氣息。她一眼能看見油墨留下的一塊不均勻的地方,如果她望向留在打字機上的那張稿紙。
後來她嫁給了弗爾布斯,他們一起經歷了戰爭。確切地來說,是她經歷了戰爭,而他永遠留在了異國他鄉的某個地方。在她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個年代,已經不再需要什麼信使,她還記得當時她坐在起居室兼客廳的一把椅子裡,她的手裡拿著織針。後來的十二年,那副毛衣針——連同她一直沒能完成的那件灰藍色毛衣——一直就這麼放在櫃子裡。連同當時她正在聽的某個電台裡面那把煞有介事的嗓音也被她一併收進了櫃子裡。電台十二年沒有換過,它只是被用魔杖關掉了。
再後來,她變老了。她回到了英國,不再保留凱瑟琳.莫雷爾這個名字。有一天,在霍爾伯恩街附近,在皇家劇院門前,她看到了那個男人。他正站在櫥窗前面,瞇著眼睛弓下腰打量櫥窗裡的一本書。他的頭髮摻進了銀絲,也不再隨身攜帶一隻皮箱。他穿著一件洗舊了的大衣,肩膀被重物壓過一般有些佝僂,但眼睛明亮。
愛爾斯——現在是弗爾布斯太太——在街對面望了他一會,直到他轉過身來。
他抬頭望向馬路對面,起初有些茫然,緊接著,他看到了愛爾斯的臉。在片刻的不解過後,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就在這時,愛爾斯非常確信這是他,她的手有些發抖,不過她相當確信她沒有認錯。她忽然想起她曾經購買過他的書,不管是已經在舊書店裡蒙了灰塵,無人問津的那一本關於魔法生物的著作(這本書在她回到英國的年代已經過時了),還是那本曾經被魔法部頒令禁止的《信使》。弗爾布斯讀過其中一個段落——那時候他還是個代理人——然後問她裡面的事情是否是真的。他是在睡眼惺忪,靠在臥室枕頭上的情況下問的。他問的是凱瑟琳。
「睡吧,」凱瑟琳.莫雷爾說,「也許你在夢裡會找到答案。」
他從未問過她關於吉拉爾德.海恩斯的事:儘管她一直把他的照片藏在項鍊裡。
眼下,重新看到馬路對面那個男人的時候,凱瑟琳.莫雷爾變得如此遙遠,像是一個居住在她身體裡的微弱的幽靈。她甚至能聽到那個叫莫雷爾的幽靈催促她摘下手套,扔掉在聖吉爾斯廣場的光陰磨練出來的意志,快步走過馬路去。她回想起來關於自我的那些討論,現在變得多麼遙遠,它的觀點站不住腳而且可笑,想起來讓她的皮膚一陣刺痛。是的,她守住了自己的本色,沒有向時光——包括戰爭,甚至某種失去——讓步一分一毫,但這完全是另一回事,與她過去所以為的不一樣。那並沒有什麼好驕傲的,也許紐特.斯卡曼德比她更早知道這一點。
可是她還是朝他走去,因為如果她不走過去,像過去一樣,紐特.斯卡曼德絕對不會主動朝她走來。她從他臉上看到了這一點:哪怕他們都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斯卡曼德比她出色的魔法一定確保過自己不會來打擾愛爾斯的生活,否則他們早就已經碰面了。愛爾斯沒有想到在這麼多年以後,他還保有了性格里的這個弱點。她最好趁早讓他放下心來,不要帶著這種顧忌從這場意外碰面中走開。
另外,她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他。
她會讓這次會面盡可能地簡短。她不希望把自己意外地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露面弄得像是一場審判。她能看得出來,她的再次出現在這個巫師的思緒裡喚醒了許多影影綽綽的幽靈,因為愛爾斯自己現在也同樣被幽靈環繞著。情況往往如此。
「我有一種預感我會再見到你,」當他們都坐下來以後,紐特嘟囔著說,他的眼睛竟像過去一樣有些孩子氣,「只是不確定在什麼時候。那麼你現在是——」
「弗爾布斯太太,」她對他笑了,「但你可以叫我凱瑟琳。」
「弗爾布斯太太,」紐特有些吃力地,鸚鵡學舌一般叫出這個稱呼。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稚氣的,惡作劇一般的光亮,「我還是紐特,但你可以叫我斯蒂芬。」
他們突然都沉默了。愛爾斯望著他把顫抖的手伸向餐單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擔心這是一個壞主意。但她隨即明白過來那並不是他的健康,困擾紐特.斯卡曼德的——在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別的什麼東西。實際上,這不能怪他,她自己似乎都有些心悸氣促,好像又回到了巴黎,又是那個急匆匆地跑下台階,把蒂爾瑪夫人怒氣沖衝的責罵拋諸腦後的年輕姑娘,一出門便差點撞上送奶工的自行車。魔杖在皮包裡撞來撞去的,好像一個不會輕易饒恕她的秘密。她在等電車的時候被煙蒂燙到手指,然後轉身用無杖魔法把它熄滅,皮鞋的後跟悄悄地碾上去。
這一切彷彿就在昨天。
片刻之間,她感到遲疑。也許這場會面不該發生,幾年以前,她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她不喜歡留下遺憾。「我讀過你的書,」為了讓那個桌子對面的男人寬心,她突然說,「我認出了其中的一些痕跡。你還是採用了我建議的修改。」
「我一直認為你有這方面的才能。你還記得我建議過你成為一個編輯?那麼你後來幹了什麼?」其餘的男人也許會這麼說,可是斯卡曼德只是拘謹地對她笑了笑,像是做錯了什麼而被她發現了。「是的,你看的那個版本是……三年以後出版的。」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補充道:「那是最終定下來的版本。」
愛爾斯本來想說,喬治和我也是因為你的這本書而認識的,你知道嗎?如果我不是寫信給倫敦的一家出版社,詢問他們知否能在巴黎找到這本書的話,他們不會寄一封回信給我,這封信不會錯誤地落到弗爾布斯的郵筒裡,我也就不會成為弗爾布斯太太了。但她真正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一個在過去的歲月裡始終糾纏著她的問題。在得到過愛,也再一次失去過愛以後,她看明白了很多事。去年的某一天,她在起居室內因為突發心絞痛而倒在地上,被人送往醫院。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就像一個失明的人突然能看見一樣。
但她沒有馬上問出這個問題,她一直等到他們一起喝完那杯淡而寡味的咖啡。
「我一直想要問你,先生,」愛爾斯.庫倫問道,「關於西瑟.斯卡曼德的事。」
紐特.斯卡曼德停住了伸向帳單的手,望著她,就像望向一輛朝他駛來的汽車那不斷轉動的車輪。他輕輕地嘆息著,彷彿他預料到愛爾斯早晚會明白過來似的。他並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先掏出錢來付了帳,侍者把小費拿走的時候,他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愛爾斯這邊,和她一起走到了咖啡館的門外,站在寒風中。
「是的。」
「他的分魂是什麼時候……」愛爾斯斟酌著用詞,「……最後消失的?」
「你在巴黎最後一次見到我們的一年半以後。」
凱瑟琳——那個幽靈——再次催促著她問接下來的那個問題,可是她卻沉默了。那個男人望向她,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錯過了一次擊節讚賞她的聰慧的時機。又或者他的目光只是在表達把她蒙在鼓裡的歉意,她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一年……大約一年半以前,」愛爾斯說,「我幾乎死於心臟病。從手術室出來以後,我在想……我多麼希望喬治現在還活著……就在那瞬間,我明白過來了。」
「這是一次遲來的道歉,凱瑟琳,」他親切地叫出那個名字,「為了讓他確信自己還活著——為了清除一絲一毫的懷疑並且讓他延續下去——我必須利用你。」
她簡略地點頭,並不傲慢。她認為自己有資格贏得這次道歉。「他從未懷疑過?」
「從來沒有。」
「那他是怎麼……」她不忍心說出這個詞。
「你在巴黎見到我們的一年半以後,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在散步的途中,我們見到了一條被車碾過去的狗,牠還活著。西瑟掏出魔杖想要讓牠少受點苦,那隻畜生看著他的魔杖。牠已經說不了話了,但牠在用目光默默地表達什麼。牠的目光——我想那讓他明白過來了什麼,我明白過來得太晚了,我當時並沒有警覺。我和他走到家門口,他突然停下來,吻了我一下,說了聲謝謝,然後消失了。」
愛爾斯並沒有為他感到難過,在經過如此多的挫折和失意以後,她知道這是一個人能夠追求的最好的結局。他拍了拍她的手背。過了一會她明白過來:他在安慰她。「你想知道真相嗎,愛爾斯?有時候我會想:在愛情裡面沒有人是無辜的。」
他實際上在說:有的人活了下來,有的人沒有。「那麼我們算是什麼?」她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斯卡曼德竟然還認真地想了想,「我這輩子只當過一次信使。」
他們走到路口,沒有預先商量好,也沒有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哪,但似乎都覺得在這里分道揚鑣很合適。凱瑟琳催促她摘下了那枚胸針,放到了斯卡曼德的手裡,如果是愛爾斯.庫倫絕對不會那樣幹的。也是凱瑟琳那堅定清澈的聲音扳開了她的嘴,讓紐特.斯卡曼德把這留作紀念。斯卡曼德窘迫地想了想,像過去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剎那間,他有些手足無措。「我沒有什麼能夠給你,」他說。
「這沒關係。」她向他保證。
他看了她一會,彷彿終於認出她來了。隨後他在她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擁抱了她。「最後一個問題,斯蒂芬,當西瑟.斯卡曼德第一次接到那個任務的時候,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我想他不知道,我想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才被挑選出來執行這次任務的。這裡面的諷刺在於,」紐特輕輕地說,「他堅信自己扮演了一個角色,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就是這個角色,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這個角色早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但你是從什麼時候起……」
「……決定用愛去彌補這一切?」她從他的回答裡聽到了過去那個紐特溫柔的,帶著尖銳譏嘲,總是顯得有些固執己見的聲音,「說真的,愛爾斯,這還用問嗎?你難道不會為吉拉爾德那樣做嗎?」
他們就是在這裡分手的,在十字路口的濃霧中,就像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車站旁邊的月台上那樣。當愛爾斯離開他以後,她回頭看,那個男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並且很快被濃霧遮掩得看不見了。愛爾斯把手伸進口袋,卻碰到一樣東西。
紐特.斯卡曼德的鋼筆,愛爾斯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凱瑟琳,那個愛淘氣,愛捉弄人,總是直言不諱的凱瑟琳,那個不屑燙捲她的頭髮的凱瑟琳,在她的體內,從來沒有遠去過。當她走過街道,手裡攥著這支筆的時候,凱瑟琳冰涼的嘴唇碰觸著她的臉頰。她這輩子只認識過一個真正的信使,這是一個留在她心裡的秘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