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本無暇·4

　除卻帶著葉塵竄門子，君衍一般就帶著葉塵在問劍峰呆著。問劍峰是天劍宗除了主峰以外的第一峰，一百年前君衍繼任他師父成了問劍峰的峰主。問劍峰修行過去清苦，弟子很少，加上君衍算不上一個好脾氣的峰主，弟子們都自動離他住的地方很遠，於是葉塵住在君衍身邊，除了君十三以外，幾乎看不到其他人。

　沒有朋友的生活裡，葉塵每天只能看著君衍發呆。她的日常很枯燥，幾乎就是，修煉，吃飯，睡覺，修煉……

　如果不是因為君衍長得好看，這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

　這麼單調的生活，就很容易進步。於是葉塵修為飛快增長，而君衍的廚藝也進步神速。

　畢竟葉塵是個很好養的孩子，她什麼都不用他操心，除了吃飯這唯一的要求以外，她沒有其他任何愛好。

　君衍對葉塵是有些愧疚的，覺得她在葉文山手裡一定過著小公主一樣的生活，到他手裡當個劍修，從此連吃飯都變得奢侈，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於是君衍每天認真給葉塵做飯。

　葉塵八歲生日那一天，君衍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葉塵將糖醋排骨放在自己嘴裡時就呆住了。

　那是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味道，葉塵抬起頭來，呆呆看著君衍。

　君衍以為她是想和他一起吃，拿起筷子，淡道：“吃吧，為師和你一起。”

　“師父，”葉塵忍不住開口：“你說人有沒有前世的啊？”

　“修仙之人，連今生都要斬斷，何談前世？”

　君衍淡然開口，葉塵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上輩子和這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她也不再糾結，高高興興吃完了糖醋排骨。當天晚上，她摸著自己的小肚子躺在床上，眯著眼睛道：“三八，我快被糖衣炮彈侵蝕了。我真的覺得，君衍人還不錯啊……”

　“宿主，你今天忘記日常洗腦了。”

　“哦。”葉塵張嘴隨口洗腦：“君衍是個……”

　話到嘴邊，她又說不出來，歎了口氣，淡道：“算了，以後不說了。說不出口。”

　“還是離他遠點吧。”葉塵認真想。

　反正不打算攻略的人，離他越遠越好。

　葉塵這麼想，也很認真就執行了。

　於是君衍發現，自己的徒弟，好像越來越沉默了。

　每天除了修煉，吃飯，睡覺，就沒有其他任何活動。

　雖然以前也是這樣，但是她至少還會有一些其他小動作，比如說，找他聊聊天，讓他講故事，或者是悄悄畫他，又或者是悄悄看他。

　他的小徒弟一向很依賴他，或者說依賴他的臉，這一點他很清楚。

　然而過了八歲，葉塵就開始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像他。君衍想想，覺得也沒什麼不好。一個劍修活蹦亂跳的，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君衍又多多少少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

　但他一向內斂慣了的，也就沒有什麼表現。偶爾摸摸葉塵的頭，已經是他最大的表示。

　葉塵九歲的時候，君衍覺得，還是要帶著葉塵去教一下朋友。於是他帶隊領著弟子們去西北降妖。這本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卻不知道被誰走漏了風聲，說他帶著那個有劍靈根、又是無上劍體的弟子出了門。

　葉塵這樣中劍靈根外加無上劍體的組合，是劍妖的最愛。把葉塵當作鼎爐，她可以讓一個劍妖一夜突破一個大境界。於是本來只是驅逐小妖一件小事，居然就直接招惹上了三個化神期的劍妖圍攻。

　三個化神期對上君衍，也是不敢直接明搶的，於是他們先派了一批小妖吸引了君衍的注意力，而後悄悄偷走了天劍宗君衍帶去的所有弟子。

　那些都是各大峰的核心弟子，三個劍妖直接放出話來，將葉塵送過去，換這幾十位弟子一條命。

　這些弟子一被抓，各大峰的峰主就趕來了，收到消息後在一起開了個會，葉塵就站在君衍旁邊聽著。聽到這話的時候，葉塵就驚呆了。她看了一眼君衍，她知道，自己無上劍體固然難得，但這些被抓走的弟子們，個個都是天劍宗的精英，比如那個叫盈盛的，就是一個有著九昧真火的天靈根。

　她剛想張口，就聽君衍道：“我送你去。”

　葉塵：“……”

　哈哈哈哈這個師父果然是人渣！

　葉塵心裡有些酸澀，哪怕是做了很多次心理建設，但是君衍這種說翻臉就翻臉的行為，還是讓葉塵很悲憤！她自己願意去是一回事兒，可是被別人逼著去，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她靜靜看著君衍，君衍蹲下身來，像平日一樣，給她整理了衣衫。

　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想了想，他只能抬起手，將一縷神識放入葉塵腦中。

　“你別怕。”他抿了抿唇，終於開口：“師父會保護你的。”

　葉塵不說話，她覺得委屈，十分委屈。

　“你用什麼保護我？”她靜靜看著君衍，儘量不去透露自己的感情：“你那一縷神識嗎？”

　“這是結魂印。”君衍開口，可想想，他又覺得，葉塵是不明白這是什麼的，哪怕明白了，可能也是無法理解，覺得委屈的。於是他也不再多說，摸了葉塵頭髮一下，站起身來，同眾人商議去了。

　三個劍妖要的是葉塵，提出要求，只准君衍一個人帶著葉塵前去。

　幾位峰主之中，有一個叫紅鸞的，擅長隱匿之術，大家合計了一下，決定讓紅鸞尾隨君衍，跟著前去，交易之時找到那些弟子，將弟子合力救出來。

　三位劍妖將見面地點約在他們洞府，十幾個弟子被關在籠子裡，三位劍妖坐在主座上，看著葉塵，含著笑道：“人來了，我們數一二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葉塵面無表情，三個劍妖其實都長得極好，雖然比不上君衍那絕世無雙的風姿，但是美人疊加三倍，也是有視覺衝擊的。

　葉塵靜靜看著三個人，心裡同系統興奮道：“要當三個人的鼎爐啊？很刺激啊，我願意的！”

　可是這種話她絕對不能說出來，她板著張臉，滿臉悲壯朝著對方走去。對方也放開了籠子，小孩子們跑出來。其中一個劍妖伸手想要抓她，也就是那是，紅鸞的劍猛的刺了出來！

　葉塵見到紅鸞出來，疾步退開，劍妖怎麼可能放她，另一個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扯到懷中。紅鸞的劍緊隨而上，君衍眼疾手快，將十幾個孩子用乾坤袋一裝，直接扔到了提前準備好的傳送陣中。

　劍妖們看到傳送陣開啟，立刻打開了洞府的陣法，十幾個孩子剛剛送出去，洞府就變成了血紅的一片，三個劍妖將葉塵扔在一邊，結陣朝著君衍紅鸞二人撲去，君衍手中長劍一躍而出，紅鸞雙劍握在手中，便直接朝著三人砍去。

　然而劍尖碰到三個劍妖的瞬間，三個劍妖就化作了血霧，消散在了空中。君衍瞳孔一緊，反手握劍，猛地紮入地上，藍色的圓盤紋路瞬間大綻，血霧中一道道身形慢慢顯現出來，紅鸞的劍順勢就沖了出去，君衍拔劍而起，就朝著對方刺了過去。

　雙方你來我往，大開大合過了上百招，一個劍妖突然竄到了葉塵面前，一把抓住葉塵，大聲道：“結魂印！”

　葉塵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被一劍貫穿了自己的身體！

　然而她沒有任何感覺，那一劍仿佛沒有捅在她的身上一般，她正在發愣，就看見君衍一口血吐出來，猛地跪了下去，腹部流出血來。

　“師兄！”

　紅鸞大喝出聲，也就是那瞬間，一個劍妖猛地竄進了紅鸞的身體。紅鸞臉色巨變，隨後痛苦叫出聲來，仿佛是在做著極大的鬥爭，拼命在地上打著滾。

　局面瞬息變了過來，提著葉塵的劍妖擦了一把自己嘴邊的血，冷笑道：“居然在徒弟身上放結魂印，君衍道君，我看你是傻了吧？”

　哪怕不知道結魂印是什麼，葉塵也反應過來了，這個東西應該是轉移傷害的一個東西。她看著面前白衣染血，執劍單膝跪在地上的男人，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

　君衍艱難抬頭，撐著自己站起來，劍妖又一刀捅進了葉塵的身體，君衍臉色一變，身上再一個血窟窿出現來。

　這一次他沒有倒下，冷眼看著提著葉塵的劍妖，慢慢道：“放開她。”

　“系統，”葉塵有些慌了：“怎麼辦？想個辦法啊！”

　“10個積分。”系統立刻開口：“10個積分送你一把克制這個劍妖的刀，捅不捅得死就看你了。”

　“好。”

　這個時候，葉塵完全沒有什麼好猶豫的，話音剛落，葉塵就感覺到手裡有了一把匕首，劍妖正在嘲笑著君衍，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動作，然而君衍卻發現了她抬起手，一把將匕首插進了劍妖身體中，也就是那瞬間，君衍劍朝著身邊劍妖猛地飛去，瞬間割斷了對方咽喉，同時大步往前，將葉塵從那瞬間開始抽搐的劍妖手中一把搶了過來！

　葉塵握著匕首，血飛濺在她手上，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君衍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下意識就道：“別怕，沒事的，別怕。”

　他身上滿是傷口，抬起手來，劍就飛回了自己手中。此刻紅鸞和最後一個劍妖在爭著身體最後的控制權，君衍朝著紅鸞走過去，正想要去幫忙，就看見紅鸞猛地抬頭，眼中一片血紅，怒道：“我要你們死！”

　那一瞬間，地動山搖，君衍臉色巨變，手中長劍蓄起所有力氣，猛地貫穿了紅鸞的身體。

　尖利的哀嚎聲沖天而起，顫動著的山洞終於平穩下來。葉塵整個人失去了力氣，癱軟在地上，看見紅鸞抬起頭來，滿臉不可思議看著君衍。

　“師……兄……”

　君衍面無表情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沙啞道：“對不起……”

　紅鸞笑了笑，面色平淡：“生死有命，師兄，不必自責。”

　“這不怪師兄……”

　話音剛落，紅鸞的身體就化作碎片，消散在了空中。

　洞府慢慢恢復最初的模樣，君衍抬起手，將紅鸞的魂魄到鎖魂囊中，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回頭。葉塵整個人都軟了下來，身體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她整個人都在害怕。她突然理解當年的顧嘉楠整個人都在顫抖的模樣，她也想站起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眼裡蓄滿了眼淚，反反復複撐著自己想要站起來。

　這裡太危險了，她必須保持冷靜，她必須站起來，必須提醒君衍走出去。

　可她反復嘗試了幾次，都滑到回去。

　冷汗落了下來，君衍這時候終於回頭，他面上一片冷漠，來到她身前。

　他什麼話都沒說，傷口還流著鮮血，卻還是小心翼翼將她打橫抱起來，平淡道：“沒有受傷吧？”

　葉塵搖了搖頭，抱住君衍的脖子。君衍的溫度和氣息讓她安心，君衍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

　抱著葉塵出去後，所有人迎了上來，立刻道：“紅鸞呢？”

　“她隕落了。”

　君衍說得很平靜。所有人愣了愣，宋熠從人群中沖出來，冷道：“你再說一遍？！”

　“紅鸞被劍妖附身，劍妖打算以身殉陣，我不能保證在大陣觸發後還能控制局面，就動手了。”

　“什麼叫你動手了？”宋熠紅了眼眶。

　紅鸞是他未婚妻，他們很快就要成親，哪怕君衍同他一起長大，卻仍舊是比不上這份夫妻之情的。

　君衍面色平靜，聽著宋熠的話，冷靜道：“我殺了她。”

　話音剛落，宋熠一拳砸了過來。君衍身上帶著重傷，被他打得退了一步，卻仍舊不忘抱穩葉塵，抬頭看向紅著眼眶的宋熠。

　“你居然殺了她……”宋熠顫抖著聲音：“君衍，她同你我一起長大，你怎麼下得去手殺她！”

　君衍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旁人勸道：“掌門，君衍道君大概也是無心……”

　“無心？！”宋熠大笑起來：“對，他的確是無心。他這種修無情道的人，有什麼心？！他乃獨步天下的大乘期劍修，劍修中的第一人，區區三個化神期劍妖，哪裡是他的對手，他若肯拼了性命救紅鸞，紅鸞會死嗎？！”

　“我做不到。”

　“藉口！”宋熠怒吼出聲：“君衍，從你修無情道起，我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早晚有一日，什麼兄弟情義，朋友恩情，在你心中會一文不值。你若但凡對紅鸞有半分同門之情，你的劍就刺不下去！”

　君衍不再說話，他抱著葉塵，再也解釋不出什麼來。

　他修無情道太久了，以至於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是不是沒什麼感情的。

　可是他自己又清楚知道，他修的無情道，方才到第三個境界，淡泊無欲。離著那太上忘情，還有足足兩個大境界沒有參破。

　無情道從來不是徹底無情，而是有情、念情，卻又能夠捨棄。

　沒有入世，何談出世？

　未曾有情，怎談無情？

　他從小就是個薄情的人，師尊當年就說，其實他這樣的人，看似容易修無情道，其實最難修無情道。

　因為他太難去擁有一份太深刻真摯的感情。

　連擁有都無法擁有，就不要談忘記了。所以這條路，他很難走到頭。

　可是那時候其他一心修仙，無情道向來是飛升最容易的道，於是他一頭紮進無情道中，而今已逾三百年。

　三百年，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道君，連他自己都快這麼以為了。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在紅鸞煙消雲散那一刻，他也是差一點就哭出來的。

　但凡他有一點辦法，有半分辦法，他都不會親手葬送這個小師妹的性命。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重傷在身，而裡面是足以滅掉十個大乘期修士的誅神陣，如果真的讓那個劍妖以紅鸞的靈力和性命祭陣，今日他們誰都走不出來。他可以不在乎性命，葉塵呢？

　可宋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能在那個時候如此理智思考，或許本身就是因為他太過薄情。

　紅鸞對他是極好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樣的好，才配得上別人給的這份好。

　於是他默默承受著宋熠的責駡，一言不發。周邊人都給他投以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一個修無情道的人，親手殺了自己一起長大的師妹，多少讓人覺得太過可怕。

　宋熠哭罵許久，終於被人拉走了。所有人散去，留下君衍帶著葉塵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