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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妓院風雲
張家口是個標準的塞北荒城。張家口的馬市是出了名兒的,無論關裡關外,誰要是不知道張家口的馬市,誰就是個半死人。
張家口的馬市,在離大境門外約半裡許的馬橋,每年從六月六到九月初十是集會之期。
外馬來自兆南青新一帶,不止數千里外,誰要是想在這兒挑匹好馬,那不是件難事,只要你腰裡有,要多少匹都有。
所以,從六月六到九月初十這段日子裡,張家口不但馬多,連人也多,馬嘶噪耳,馬糞馬尿味兒熏人,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沒別的,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要為自己挑匹坐騎,甚至可以在這兒碰上多年沒見的朋友,有錢的大老爺們要為自己的家添些氣派,家裡多養幾匹好馬,那比什麼都氣派,做官兒的要挑幾匹好馬孝順上司,巴結差事,這馬屁絕不會拍到馬腿上。
剩下來的就是看熱鬧,發熱鬧財的了。看熱鬧的什麼人都有,最招人看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到那兒都帶著香,天兒熱穿的單薄,汗一濕全裹在了身上,瞧吧,要多動人有多動人,誰要是忍不住,從人縫地裡伸手偷摸那麼一把,一聲尖叫之後準是一陣哄堂笑,笑得人頭一低一張粉臉賽過紅布,想不看嘛又捨不得,只有咬牙忍著點兒了。
那些發熱鬧財的更齊全,吃喝玩樂外帶看,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還有那扯旗兒的三隻手。這當兒是六月底,馬市正盛,天兒也正熱。
上燈以後,馬市收了,原在馬市的人全湧進了城裡,張家口各行各業掙錢發財,養家活日,全仗這三個多月工夫。瞧吧,滿街都是人,酒肆、茶館兒、客棧裡也全滿了,到處是笑,到處是叫,聲音上達九霄,都快把張家口鬧翻了。
最熱鬧的地兒是馬蹄胡同,整條胡同裡都是溫柔鄉、銷金窟,開窯子的這一陣子生意也最旺,儘管來的客人粗點兒,可是肯大把大把掏銀子,這就行了,就是再粗也不要緊。
這一家兩扇紅門兒,門口張燈結綵,跟辦紅事兒似的,進進出出的人數不清,裡頭亂得跟開了幾十桌酒席似的,有叫的,有笑的,還有唱的。
門口站著二爺,逢人便躬身哈腰賠笑,似乎他跟每個人都熟,熟絡得很,真難為他,一晚上工夫下來,腰眼非得找人捶捶,嘴非得找人扯扯不可。
門口兩旁兩條長板凳上頭坐滿了全是擄胳膊捲袖,歪戴帽斜瞪眼的,一看就知道是什麼貨色吃什麼飯的。
進進出出的全是粗裡粗氣的,不是腰裡寬皮帶上掛著短刀,就是靴筒裡插著匕首,不是一臉的毛鬍子,便是滿身的馬糞馬尿味。
當然。不能說這裡頭沒白淨的,沒文氣的。有,可都比不上這位,這位邁著瀟灑步剛到。高高的個子,一件黑綢長衫,袖口微卷,露出雪白的兩段,單憑這,數遍如今的張家口,就沒一個比得上。
一條烏油油的發辮,膚色略嫌黑了些,但跟眼下張家口這幫人的黑不同,他們黑得粗,這位黑得細,黑得俊,除了俊之外,還該加兩字英挺。
別的不說,單說那雙眼那對眸子,黑的黑亮,白的雪白,兩眼之中還閃動著一種冷電也似的奇光,他要是看誰一眼,能讓人打心裡一哆嗦。
就這麼一位黑衣客。
沖別人躬身、哈腰、陪笑,二爺都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這位一到,二爺兩眼一亮,顧不得栽跟頭,三腳並兩步迎了下來,躬身、哈腰、賠笑。
“爺,您裡邊地請,裡邊兒請。”
吃這種飯的別的不靈,招子最亮,能一眼看到人兜兒裡去,其實也難怪,這位二爺在這兩扇門前站不少年頭兒了,像這樣的客人,他還是頭一回碰上。
黑衣客手一抬,一樣東西塞進了二爺手裡,帶著笑道:“給我找個清靜的地兒。”他那口牙要多白有多白。
二爺腰哈得更低了,臉上的笑意也更濃了。“您頭一回來,這,這怎麼好意思,恭敬不如從命,我敬領了,謝謝您,你請跟我來,我給您帶路。”轉身,小快步登上了台階。
剛進門,裡頭一聲哈喝,一個瘦小人影迎面奔來,恰好跟二爺撞個滿懷,二爺個頭兒不比人小,可是身子卻沒人紮實,“哎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瘦小人影三不管,停都沒停從二爺身上踩過去又往外跑。
“哎喲!我的媽呀!”二爺叫一聲捂著肚子打了個滾兒。
黑衣客緊跟在二爺後頭,瘦小人影一傢伙又撞在了他身上,黑衣客跟座山似的,連晃都沒晃一晃,瘦小人影倒退幾步摔了個仰八叉。
一陣風般追到了三個粗大漢,四隻毛茸茸的大手往下一按,瘦小人影動彈不得了,是個十八九小夥子,不但瘦得跟猴兒似的,長得也跟猴兒似的,就是沒毛,有毛活脫脫的個猴兒。
另一個一步跨到,兩眼瞪得老圓,道:“媽格巴子,三隻手竟敢往你爺爺身上伸,你活得不耐煩了。”
抬腿,照小夥子心口一腳踹下。
來個個兒跟半截鐵塔似的,看樣子一頓得吃一隻整羊,一拳,能打死一隻牛,這一腳要是踹下去,小夥子非爛不可。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黑衣客一步跨到,腰微彎,手一抄,恰好接住了那大漢的腳,輕輕往前一送,那大漢登登登一連退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砰然一聲,連地皮都為之一顫。
那大漢兩眼瞪得更大了。“媽格巴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客淡然說道:“尊駕腳下未免太狠了點兒,他怎麼犯了你了,你非要他的命不可?”
這話剛說完,按住小夥子那兩個之中霍地站起了一個:“媽格巴子,關你屁事兒,要你多管閒事?”話落,手動,當胸就是一拳。
黑衣客沒躲沒閃,抬手接住了那個斗般大的拳頭,只一扭,那壯漢轉過了身,他又往前一送,那大漢踉蹌著衝了出去,一傢伙摔了個狗啃泥,一轉身,滿嘴是血,連門牙也不見了。
“錚”地一聲,按住小夥子那大漢鬆了小夥子,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刀,挺腕就扎。不遠處響起幾聲女子尖叫。黑衣客雙眉一揚道:“張家口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如今也臥虎藏龍,別隨便動刀。”
身子微微一側,左手伸出,五指搭在了大漢持刀腕脈上,右手一個反巴掌揮了出去,“叭”地一聲,清清楚楚,這大漢蹌踉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震得地皮一顫,而且他也滿嘴是血。
一轉眼工夫,三個半截鐵塔般大漢倒下了一對半,黑衣客腳下沒移動分毫,乾淨、利落、漂亮。
小夥子看準了這機會,爬起來就要跑。
黑衣客淡然說道:“你等會兒。”
小夥子爬是爬起來了,硬是沒敢動,一雙圓眼眨眨地瞪著黑衣客直瞧。
黑衣客目光一掃三個大漢,道:“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兒?”
中間那大漢霍地跳了起來,不是撲黑衣客,他指著小夥子破口罵道:“這小雜種……”
黑衣客道:“別出口傷人,有話好好說。”
中間大漢還真聽話,立即改口說道:“他摸走了我一袋銀子。”
黑衣客轉眼望向小夥子道:“有這回事兒麼?”
小夥子沒說話,低下了頭。
黑衣客道:“年輕輕的,怎麼不學好……”
小夥子突然拍起了頭,兩眼閃過一絲狡黠光芒道:“我爹病了,沒錢請大夫抓藥……”說著,他頭又低了下去。
黑衣客道:“你要知道,人家也是苦哈哈的血汗錢,把東西還給人家。”
小夥子遲疑了一下,探懷摸出一個小皮口袋,滿臉捨不得的神色,慢吞吞地遞給了黑衣客。
黑衣客接過小皮口袋抖手一扔,小皮口袋飛過去落在了中間大漢懷裡,黑衣客道:“打開了點點看,少不少?”
中間大漢看了黑衣客一眼,道:“不用點了。”
轉身走了。他一走,另兩個也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