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金老跟沒聽見這些話似的,兩眼瞧著桌上的兩張牌直髮愣。
金二奶奶卻瞟了說話那人一眼。
這一瞟,不帶怒、不帶氣、只有三分嗔。
那人混身熱血兒剛往腦門子上一沖,砰然一聲,絡腮鬍大漢拍了桌子,大笑說道:“奶奶的,咱比金老少了一點兒,當莊的,賠吧。”
“哎喲!死人。”他身後那小娘們兒皺眉發了矯嗔,一粉拳捶在他肩膀上,嬌聲嚷道:“別那麼樂好不。你一樂就出汗、一出汗就一股子的馬屎馬尿味兒,熏死人了。”
絡腮鬍大漢扭頭、咧嘴道:“我的小寶貝兒,樂哪能不出汗,樂本來就是個出汗的事兒,你還怕我身上這股子味兒啊,你不早沾上了,不干這一行我還養不了你呢!”
又笑了,這回聲音更大。
小娘們兒粉臉上掠起兩片紅雲,揚起粉拳又是一下:“死人,你狗嘴裡就是長不出象牙來,當著這麼多人,你怎麼……”
一咬下嘴唇兒,住口不言。
絡腮鬍大漢仰天大笑。
金二奶奶皺了皺眉,突然,她那雙鳳目猛然一睜,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起了兩道光亮的異采。她發現絡腮鬍大漢身後那小娘們兒身後多了個人。
不知道這個人什麼時候來的,反正剛才她沒看見這個人,現在她看見了,只一眼,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自從記事兒,她沒見過這麼俊逸,這麼有魅力,這麼吸引人的男人,儘管她打剛解人事時就夢想著這麼一個人。
她沒碰見夢想中的人,卻碰見了金百萬,張家口的大富豪。
她爹娘死得早,那狠心的舅舅把她賣到了馬蹄胡同,只賣了百把兩銀子,結果又在賭桌上化為烏有。
她的命苦,但並不算太苦,老天爺並不是不知道憐恤人,進馬蹄胡同不到三年就碰上這位金百萬。
金百萬把她贖了出來,她跟了金百萬,做了金百萬的小妾金二奶奶。金二奶奶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連胭脂粉都是金百萬託人從蘇杭一帶帶來的。
可是金二奶奶的心裡還有那麼一點兒不滿足,那就是:她一直沒碰見剛解人事時就夢想過的那種男人。而現在,她終於碰見了。那個人就站在那小娘們兒的身後,一剎那間那小娘們兒顯得跟那絡腮鬍大漢那麼不相襯。
不。他不該站在她身後,她不配,哪一點兒配,狐狸精、賤女人,儘管小娘們兒沒招她,沒惹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當兒她就瞧那小娘們兒那麼不順眼。
突然,那個人的一雙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下,跟兩道電似的,掃得她心裡猛一跳,混身上下連臉上都熱烘烘的。金二奶奶心裡撲撲跳,心裡熱熱的,剎那間她顯得那麼不自在,心裡好慌。在馬蹄胡同見過的人多,出了馬蹄胡同,進了金家大院,見過的人也不少,一天到晚有人盯著她看,她就從來沒這樣過。
“哎喲!”金二奶奶忽然又從心裡叫了一聲,她一顆心頓時跳的更厲害了,要命,那個人竟走過來了。
金二奶奶想找個縫地鑽到地底下去。可又捨不得,真捨不得,要是這時候金百萬站起來要走,她會恨他一輩子。
那個人只兩步便到了她身邊,金二奶奶低下了頭,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她好慌、好怕、手心兒都出了汗,用香手絹兒狠命擦,可是沒用,恨死了。
“看樣子今兒晚上金老的手氣不大順?”那個人竟說了話,話聲好好聽,聽進耳朵裡,混身上下沒一處不舒坦。
金百萬沒反應,兩眼只望著牌桌上,怎麼聾了,就知道心疼銀子,心疼你就不該來了,哼!豬似的。
金二奶奶忍不住伸手在他腿上推了一下:“老爺子,人家這位……跟您說話呢。”
金百萬如大夢初醒,頭一仰,嘴一張:“嗯?啊,是,是,說話,說話。”
惱死人了,他根本就沒聽見人家說什麼?
幸好人家沒在意,人家笑笑又說:“一般人都是傍贏家,我這個人跟一般人不同,一向愛傍輸家,說起來也怪得很,也許我有幫人運,輸家經我這麼一傍,往往會變成了贏家,如今我想傍傍金老;金老可有意思再試試?”
金百萬的一雙胖手直搓,遲疑著說道:“這個,這個……”
金二奶奶心裡千個百個願意,可是這不是別的事兒,她沒敢吭氣兒,雖然她沒敢吭氣兒,心裡可惱死金百萬了,個頭兒挺肥的,膽兒那麼小,哪像個男人?
人家看出金百萬的心意來了,又說了話:“這樣好不,金老,您再試試,輸了算我的,贏了咱們二一添作五,您看怎麼樣?”
金二奶奶一聽這話,她不能不答腔了,一推金百萬道:“老爺子,人家這位看咱們今兒晚上輸得不少,可是一番好意啊,您就再試試吧。”
“是啊!”剛才吃金二奶奶豆腐那個,這時冷言冷語地說了話:“金老,這年頭兒這種熱心腸的好人可不常見哪,輸了歸他,贏了他跟您二一添作五,這種好事上哪兒找去,二奶奶都瞧出人家的好意來了,您還瞧不出麼?”
金二奶奶只覺臉上一陣奇熱,心頭別別的亂跳,生怕這句話得罪了人家那位,把個說話的那人恨得牙癢癢的,想起他剛才的輕薄,越想心裡越惱,她真想站起來狠狠罵他一頓。
人家那位好度量,根本就沒跟那東西計較,淡淡地笑了笑,一口牙齒好白,他一翻腕,把一樣東西放在了桌面上,沖那當莊的道:“請給我估估,這顆珠子值多少?”
大夥兒剎時都瞧直了眼,那確是顆珠子,拇指般大小,只要是真的,它就夠個八口之家過上半輩子的。
不含糊,與眾不同的人出手也跟人不一樣。
金二奶奶也睜大了一雙鳳目,直直地盯著就在她眼前的那顆珠子。
這麼樣一個人而且“多金”,真是理想上加理想,上哪兒找啊,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
當莊的還沒說話,那小姐們兒突然開了口,話聲驚喜之中帶著萬分的“愛”:“好美啊!我長這麼大還沒瞧見過這麼大的珠子,二海。”她推了推絡腮鬍大漢。
絡腮鬍大漢一搖頭道:“別又算計我,我賣上一千匹牲口也賺不了這麼多,再說人家是押又不是賣。”
金二奶奶心裡一百個痛快,她想笑。
本來嘛,人家是幫我們的,你憑什麼看上這顆珠子,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性,看看自己是個幹什麼的,不要臉。
人都是這樣,儘管自己跟人家一樣的出身,可是這當兒她會瞧低人家,忘記了自己……
當莊的遲疑著,小心翼翼地伸兩個指頭捏起了那顆珠子,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後他抬眼賠上一笑:“這玩藝兒我不懂,我得拿到櫃上找個行家估估。”
人家那位想必家裡多的是,連猶豫都沒猶豫,一點頭道:“行,你請,我等著。”
當莊的一抬手,打東廂房前過來一個壯漢子,當莊的把那顆珠子往壯漢子手裡一交,壯漢子轉身快步往後去了,沒錯,那個後院所在,是有人住,那壯漢子到了北牆上那扇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後又關上了門。
金二奶奶這當兒站了起來,推了推自己的凳子,看了看那位,紅著臉含笑說道:“您請坐。”
人家那位知書達禮,態度也從容大方,欠身含笑:“謝謝二奶奶,您坐您的,我站會兒不要緊。”
瞧人家,多客氣,多懂禮,金二奶奶心裡馬上就又增加了幾分好感,真恨不得馬上就……
那東西抽冷子又說了話:“二奶奶也真是的,您這麼個嬌貴的身子,人家這位怎能讓您那雙腿受累麼?”
金二奶奶聽得臉上一熱,憋了半天的火兒也往上衝,想發作,可是當著他她不能,心裡真恨不得抓過那東西來咬下他一塊肉,不!不能,髒死了,噁心,要咬嘛也得找個像他的。
心裡這麼想著,一雙鳳目也就不由地望向了他。
他跟沒聽見似的,真是好胸襟,好度量,他笑笑說道:“二奶奶請坐吧,我站會兒不要緊。”
金二奶奶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勇氣,脫口說道:“不,您不坐我也不坐。”說完了這話她覺得臉上一陣熱,忙把頭低了下去。
好在她這句話說得很輕,聽見的人也不過兩個,他跟她。
金百萬就在身邊,他也應該聽見了,那不要緊,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撥動著算盤子數他的錢財銀子,他不會留意這些的,要會早好了。
就在這當兒,牆上那扇門開了,剛才那名壯漢子快步走了出來,轉眼工夫便到了近前,把珠子往當莊的手裡一交,道:“胡老說可以押這個數。”他伸出了兩根指頭,大拇指跟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