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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古代當名士》第31章
第31章

  黃大人叫師爺一言說得意動,兼之從莊戶口中問不出什麼能聽懂的東西,也就上了車,命差人往城裏趕。

  進城不遠,只見夾巷民居外站著個濃妝豔飾的女子,手按紅板,正在擊節自唱。旁邊有不少穿著腰機布粗衣的百姓圍著聽唱,人群直堵上官路,那趕車的差人不敢快走,勒馬慢行幾步,就聽風中送來一聲銀盆浸月般的【賞花時】。

  “一地風霜暮色寒,夾著雨凍雲低送舊年,盼爹爹未還。怕王家也,躲債已七天。家下通無糧與錢,幸有鄰家嬸娘憐,送些糙谷為餐。且炊熟子,待父共團圓。”

  曲聲並不慘澹,甚至唱出幾分嬌俏歡快,細聽其詞卻道盡了農家貧苦之境,不由人心生憐惜。黃巡按敲車壁叫差役停下,回首對田師爺說:“這曲子不曾聽過,寫的又正是莊家苦處,似與那《白毛仙姑傳》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獨自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農說的告狀人?咱們去問問。”

  告狀房都是縣衙撥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從外表也看不出與民房有什麼區別,沒准武平縣的告狀房就設在這兒呢?

  兩人下了車,先不擠進人群裏,叫差役拉住一個支著擔子在旁販果子,卻頻頻將頭轉向人群中聽曲的小販問話:“這裏可是告狀房的所在?我家大人從外地來做買賣,聽說縣裏告狀房有個唱《白毛仙姑傳》的,唱得絕好,莫不就是眼前這位小姐?”

  那小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狀房那位小姐學的,遠不如人家哩。不過這《白毛仙姑傳》實在新鮮動人,便她們偷學來的,也比舊曲兒中聽些。”

  他們說著話,那女子道幾句念白,擊節按板,歡歡喜喜地唱著煞尾:“我盼爹爹早回還,父女們相看把心安。再賺得些低錢,換米粉半碗,好做糕團。”

  那漢子重重歎了一聲:“也就是王家的佃農這般苦,數不清的租佃壓在身上。似我等在城裏做個小本經濟,托著咱們縣青天宋大老爺庇護,也吃得肉、吃得糕,生意好時些還能與人到葷茶館要些個酒菜。哪至於欠下還不盡的高利貸,叫人把女兒也拉走的?”

  那漢子是個走東串西的生意人,會的口音多,差役就聽得明白些。他們之前在村裏聽時,因著跟莊戶語言不通,沒問清前情後果,聽那漢子意思像是王家拉走了白毛仙姑,急著想知道細情,便問道:“那王家人就把白毛仙姑拉走了?他們怎麼把楊大姐害成白毛仙姑的?”

  那漢子歎道:“大爺們何不耐心聽聽?這個于嬌娘是從頭唱的,現在才要唱到楊白勞回家。過不久王家的狗頭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門逼債,逼著那楊白勞按手印賣女。可憐楊白勞只有這個獨生女兒,卻叫他自己賣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毒藥,大年夜間死在了門外……”

  幾個人聽熟了曲子的人湊上來罵道:“也不知那狠心的王世仁、穆仁智是王家哪一支的!曲兒裏就該唱出他的真名來,咱們這些男子漢,一人一拳頭也打死他了!”

  “可不是,逼死人家,轉天正元旦就把喜兒大姐拉到家裏做了奴婢,還嫌人家不歡喜,這是人做出的事麼!”

  “那楊白勞只此一個女兒,還指望她百年後摔盆頂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連安葬時也不叫她給親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墳土,那老楊魂魄怎安哪!”

  耳中至此時還響著輕快的聲腔,那伎女肖擬老年男子口音,一疊聲唱著【醉落魄】:“賣得豆腐,稱米粉還家住。回來恐與東家遇,卻藏懷中,天幸平安度。”

  說幾句念白,又唱:“富豪家仕女簪金縷,莊佃戶怎生區處。買將紅繩二尺許,喚:‘喜兒到面前來’,繞發緊緊紮住。”

  那伎女正唱到父女團聚,充滿希冀地過年;黃巡按眾人卻已聽說後來楊白勞服藥慘死,孤女被王家強買作奴婢之事。在城外那個唱曲的莊家漢口中,他們更知道了楊喜兒多年後的模樣——在山野之中孤身求活,滿頭白髮,甚至被人當作妖仙供奉……

  這一刻父女們紮頭繩、蒸年糕的輕快歡喜,再過不久就要變成天人永隔的悲苦。楊喜兒這麼個等著爹爹躲債回家時還一派天真的少女,以後竟會變成那個心中刻滿萬千仇恨的白毛仙姑……

  隨行的差役都忍不住罵道:“他們父女已經過得這樣苦了,那王家是什麼心腸,忍心將人家父女全都逼上絕境!”

  幾人罵了一陣,又忍不住低聲問黃巡按:“依大人看,這曲裏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戶,子孫都讀了書的,真能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體麼?”

  曲中唱的楊家父女不一定真有其人,但王家定然有多收田租、放高利貸、買良為賤之事。

  可又是怎樣的人能把這些事寫進一本諸宮調裏,還寫得這樣直指人心呢?

  若說寫它的人是莊戶,莊戶豈有這樣的才學,能依譜填詞,還填得深情致致,令下到莊戶小販,上到他這樣的官人也要動容的地步?若說是才子詞人,又怎能如此深刻瞭解佃農的貧苦悲慘,又怎麼捨得將一個妙齡女子寫成不人不鬼,滿腔仇恨的模樣?

  他不只是想聽這曲子,更想知道曲子背後是何等人物了——怎麼偏偏就能在宋大令清理王家隱田隱戶,要懲辦王家的罪責時,恰到好處地寫出這套諸宮調?

  他為王家準備的結局又是什麼?

  黃提學揮了揮手,吩咐道:“不在這裏聽了,問出告狀房在何處,咱們先去告狀房尋人。”

  前方撂地的伎女才講到穆人智自誇“能拐就拐,能誆就誆”,幾個差役都支著耳朵細聽,恨不能聽完了全場再走。可惜黃大人催促,他們不敢久留,就在背後一片喝罵聲中清開擋路的閒人,問明告狀房方向,驅車疾走。

  好在告狀房那邊也有《白毛仙姑傳》,還是最初唱出這本諸宮調的人唱的,肯定比眼前這個唱得更好,內容更新。眾人心下期盼,趕著車穿過長街,終於到了城北這座幾乎成了王家家族牢房的告狀房。

  借住在這裏的都是貧苦農戶,隔著街就能見到許多穿著短衣的莊戶、頭上包巾的農婦和幾乎光著身子的娃娃出入。而在出了告狀房不遠,又奇妙地聚集了許多穿綢衫的人,與穿腰機粗布的窮苦百姓混在一起,有站有蹲,講究些的自己拎著椅凳,都圍在一起聽人唱曲兒。

  那聲腔遠比他們聽過的兩場都更清越,高亢得像是鴿子胸前掛的哨笛被風吹響,聲音回蕩在雲天之上。

  “聞聽喚鬼,倒叫我心驚惶。臨溪自端詳,見白衣白髮長。哭聲爹娘,見喜兒今日成甚樣,我是人——”

  圍聽的人轟然叫好,黃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車門後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饒是他見慣絕色,見著那女子時也倒吸了口冷氣:這份豔妝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飛而上,襯得星眸欲醉;兩腮暈染胭脂,顏色似揉碎桃花,豔壓海棠;更兼著朱唇皓齒,蟬鬢輕籠,額頭如少女般留著短短的劉海,越發明豔可愛。

  難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顏色,還被人說“遠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時在揚州拜訪過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裏面最出眾的美人拿來與這女子一比,也只得說聲“遠不如她”。

  從這伎女看來,背後安排這事的就一定不是個平民百姓、商人匠戶之類,而必定是個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麼能寫出那樣深刻的本子,想出這樣的新妝?

  他想了一陣,便跳下車,往人群中擠去,想多聽幾曲。他在差役們保護下千難萬險地擠到那女子面前,正聽見一句熟悉的:“則見我萬恨千仇——”

  唱完這段,竟然還有一段全新的套曲!

  黃巡按一行都激動不已,珍惜地聽著,恨不得她就這麼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將整篇《白毛仙姑傳》一氣兒唱完。

  可惜事與願違,新添的曲子極短,只有一支【仙呂調】的【整花冠】,一支【繡帶兒】,便到了煞尾。只兩段詞便唱盡了喜兒在宋舍人關懷下說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識的緊鄰們接她回家,許諾她要審問王家罪孽之事,半點不提如何捉王家、審王家的。

  那伎女徐徐唱罷,在黃大人略帶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這篇《白毛仙姑傳》雖然未完,可唱到這裏,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這篇諸宮調的結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時王家那些人被奪了功名,宋大人能審問他們了,這曲子才能有下文。”

  周圍聽著呼聲如潮,恨不能立刻撞進告狀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補全了這篇《白毛仙姑傳》。守著偏院院門的衙役們在人潮中搖搖欲墜,高呼:“不可衝撞告狀房,不許拿石頭扔窗戶!凡有衝撞羈押院落,打碎門窗的,皆以劫獄罪拿問!”

  若用別的罪名,眾人真敢拼著挨打,進去把王家的老爺們拖出來打一頓。可偏偏定了劫獄罪,誰也不願沾上王家同黨的惡名,只能在院門外大罵幾聲發洩怒氣。

  那伎女抱著琵琶往回走,一旁幾個壯漢替她收拾凳子,護持她回院。黃大人身邊幾個差役忙攔下她,客氣地問道:“不知娘子如何稱呼?我家主人是從外地來販絲綢的客人,實在愛聽這曲子,想請娘子到客棧唱一回哩。”

  那伎女尚未說話,她身邊的壯漢便圍上來盯住了黃大人他們,滿是防備地說:“我們娘子只在這裏住,別處哪兒也不去,不必請了!”

  黃大人覷著對方人多,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便客氣地說:“在下是外鄉客人,頭一回聽這篇諸宮調,著實驚豔,想趁還在武平時多聽幾回,不知娘子以後還在這裏唱麼?”

  那伎女終於點了頭:“奴還來唱幾日,但只唱到這裏。提學大人遠在省城,我們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書生,只得將他們關在這裏,日日好飯好菜地供著,那些人還要作反哩!”

  她歎了一聲宋大人的不容易,轉身就走。

  黃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動,輕輕問了一聲:“娘子住在告狀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訴?卻不知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那伎女才要答話,旁邊卻撲出一個打扮濟楚,容色卻極蒼老憔悴的女子,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那王欽連血脈相依的親戚都害死,連明媒正娶的新婦都能賣掉,怎麼不能害楊喜兒!”

  她驀地提高聲音,尖利如杜鵑泣血,撲在院門上嘶喊道:“王欽老狗,你以為遠遠的賣了我我就回不來了,以為就沒人知道你們為了塊地害死我兒、你堂侄孫的事了,我偏偏活著回來了!”

  她是個婦人,差役、保鏢們不好動她,只能央有力的民婦將她拉走。

  黃大人聽著冤情慘切,忍不住要上去問一問,追到正門處,卻被人牢牢擋住:“這裏只許要到衙門告狀、無處安身的百姓們住。大爺若有狀紙,拿來登記就可住進去,若沒有,就請回吧,莫衝撞了衙門的地方。”

  他想問的兩個人都住在告狀房裏,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嚴,窗戶上都看不見人影。一個衙差去查看周圍,回來湊到耳邊低聲告訴他:“那窗戶都是反著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還是琉璃,端的奢侈。”

  給一眾有罪待押的人這樣好待遇,卻又讓恨他們的人在外面唱曲兒詈罵,實在不知那宋縣令是怎麼想的。

  田師爺道:“要麼索性喚宋縣令來,憑大人這雙眼,難道還看不出他是真心為民做主,還是邀名之輩?”

  黃大人微微搖頭:見是要見宋令,只是他還不想這麼輕易暴露身份。他有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見識宋令斷案撫民的本事,又能進告狀房多瞭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鄉民愚昧,人云亦云,還是那幾位本地鄉紳騙了他。

  他招呼田師爺上車,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說:“咱們將車停在這裏,下去聽唱曲兒時,叫人偷走了數匹綢料,這就去縣衙報官。然後咱們去見見那位傳說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寫時想起來福建不下雪,不吃餃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

  上一章寫到比較晚,忘了放古文的參考資料,大家可能誤會是我寫的,其實不完全是,在這裏放一下給大家看一下原版吧

  都選自皇明經世文編

  第一段參考楊世奇論荒政

  況聞今南方。官倉儲谷、十處九空、甚者谷既全無。倉亦不存。

  第二段還是荒政論

  皆鄉之土豪大戶。侵盜私用。卻妄捏作死絕。

  還有“矯輕以從重,倚法立威,濫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

  第三段也是荒政論

  欲修惠實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親民之官得人則百廢舉不得其人則百弊興此固守令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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