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巡按……大人!”宋時離得最近,上前看了他手中印信,激動得深施一禮,久久不能起身,顫聲道:“學生有眼不識泰山,竟將大人誤認作尋常學子。之前多有怠慢,望大人恕罪。”
他帶頭行禮,祝縣丞之子祝峰與周圍差役、祝姑姑、院外受驚的告狀人也都反應過來,口稱“大人”,紛紛下跪。
黃大人雙手扶起宋時,叫眾人都起身,不必向他行大禮:“本官這回特地微服巡訪,不曾曝露身份,怎能怪你們沒認出來。”
他收回印信,便展露出一身代天子巡查四方的禦史威儀,吩咐身邊差役:“帶我的印信去縣衙報信,找到城中軍人管領,命他們退回衛所城,不必再驚擾百姓。再去召本地指揮與趙班頭到縣衙見我,分說林家之事!”
那些布政使司的衙役也露出虎狼之威,各各依命而行。祝峰連忙主動請纓,說是知道衛所士兵巡到了何處,牽著馬出去給人帶路。宋時也跟出去安排車馬,請黃大人回衙。
他本想借匹馬騎回去,可惜黃大人體諒他因為自己假裝失盜之事奔忙了一下午,硬拉他同車而歸。這一路上,宋時少不得要替他爹謝罪,兜攬下沒早清查治下盜賊與豪強惡霸,以致巡按大人的車駕被盜,下屬在林家險被扣押的責任。
“宋舍人不必驚怕,這兩樁事與你父子都不相干,本官來武平亦不是來問罪的。”
黃大人回憶起這趟微服巡訪的經歷,含蓄地笑了笑,撫著疏朗的短須說道:“本官自進入武平縣治下,便聽百姓爭頌宋縣令之德,又親自見了縣裏便民之舉,已知你令尊一片愛民之心,怎可加罪?”
宋時深深垂頭,咬著牙應道:“不意縣裏竟出了這些大膽妄為的賊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為家父分辯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
他這麼感動,黃大人倒有幾分過意不去,便將自己為考察宋縣令刑獄水準而假報失盜案子的事告訴了他。宋時卻絲毫不怪他瞞騙自己,只連聲慶倖縣裏沒出那樣大膽的竊賊,又感歎林、徐、陳、王家那些人膽大妄為,竟敢囚禁巡按大人的隨從,實在罪不容誅!
黃巡按也覺不解。這些人到省裏上告,一路殷勤體貼地伺候著他回來,在他決定微服私訪時也沒阻攔,事後亦未見有人暗地追蹤他……那林家禁錮他隨行的差役做什麼?
到得縣衙裏,宋縣令等衙門官員和衛所黃指揮都已經在衙外等著了。兩廂見禮,驗明身份後,黃巡按便叫黃指揮與他留在武平大戶家那邊的快手班頭吳弓上前,問他們林家那邊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件事倒不用宋縣令彙報,那兩人站在堂上回話時,他就在下首坐著。宋時站在他背後,低聲把黃大人微服私訪,上衙門報了個假案,又到告狀房體驗了一把生活的事告訴他。
宋縣令心跳得撲騰撲騰地,低聲問兒子:“咱們縣衙前、告狀房裏那麼多爭訟的都叫大人看見了?”
縣裏人愛上衙門告狀,也是他縣令教化不利,不能使風俗淳厚,教百姓安份守己啊!
宋時從背後悄悄拍了他幾記,低聲道:“爹不要怕,大人目光如炬,早看穿了咱們武平百姓們不是好爭訟,而是叫一些心狠手辣、膽大包天的豪強逼迫得不得不求助官府。”
正好黃指揮與吳班頭解釋完了林家之事,黃巡按冷笑一聲,輕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那些人有什麼膽量本事,敢謀害本官。你們當時怕是聽得不全,他們要攔截本官,不是為謀逆,而是為這武平上下都已經傳唱遍了王家罪行,那幾家鄉宦自己身上也不清白,正有許多苦主在縣裏告狀,怕本官訪知真相罷了!”
他甩甩袖子,冷然吩咐:“將林家的抄沒的東西還給他們,捉的人都不必放,後日本院要升堂審問這些凌虐百姓的豪強!”
宋縣令喜不自勝,抹著眼角淚光謝道:“下官替武平縣百姓謝過大人。下官是個外鄉來的官,敵不過那些累代經營的本地世族,險險兒就要被他們顛倒黑白,誣陷入罪。幸有老大人為下官、為本地百姓作主,才使武平縣撥開雲翳,重睹青天!”
他這些日子頂著重重壓力對抗一縣士紳,已是身心俱疲,更時常擔心那些大戶對他兒子不利,日夜憂煩之下,頭髮都掉了不少。
如今幸好黃大人到了武平!
幸好黃大人是個青天!
幸好黃大人隨行差役險些被那些大戶軟禁,陰錯陽差地撞破了他們的陰謀!
宋縣令朝黃巡按連拜幾拜,老淚縱橫,發自心底地真誠感激他:“大人是武平百姓的天,也是下官的青天,下官只以大人為依,望大人為下官與百姓們作主!”
黃巡按憐惜地扶起他來,安慰道:“武平縣這些事本官都已知曉了。你審王家那些人的卷宗何在?苦主和證人可都在城裏麼?還有那些大膽妄為,欲圖蒙蔽本官的本地勢家……將上告他們的案卷也拿給本官!”
叫人張榜公告,後天他就要親自提審王家家主以下諸人!
縣令不能輕易對有功名之人動刑,他這個巡按禦史卻是代天子撫民理政,這種小事都有當場處置的權力!
宋大人連連應喏,親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應案卷和近日控訴縣裏大戶的狀紙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黃指揮這一趟雖是鬧了誤會,沒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面前露了臉,抄查林家也沒白查,心滿意足地領著人回了衛所城。
黃巡按則住進府賓館,在田師爺的幫助下連夜披閱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證人證物俱全,有屍骨的也填了驗屍單,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陳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則只審了人命、搶奪、犯奸幾樣,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須等丈量後再審定。
他看著那幾本待審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聲:“現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這幾戶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們家裏,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樣,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隱田隱戶,一片為奪人田地犯下的罪孽!”
清田畝!重畫魚鱗冊!
宋令一個七品外任知縣尚有膽魄動豪族土地,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為堂堂禦史,難道還能眼看著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麼?
那他豈止對不住楊氏父女般的困苦佃農,也對不住以他為天的宋縣令了!
黃大人挑燈熬夜看完案卷,第三天便掛上放告牌子,一早起來升堂,許百姓在門外觀看——第一件先審的就是林、陳、徐、王幾家到省裏誣告宋縣令,後又企圖操控巡按行程,使巡按大人錯判冤案。
宋大人身為被誣陷的苦主,雖不是原告,但也不好坐在堂上,便在廊下加了一副桌椅旁聽。宋時那天陪了黃巡按一路,也算證人,便陪著父親在廊下聽審。
旁聽的百姓原以為禦史是為審王家來的,故而都讓與王家有仇的人站在裏側,場面還算和諧。可當黃大人宣告今日審問的是林、陳、徐、王等豪族勢家捏造罪名,到省裏布按二司、巡按衙門構陷宋縣令一案,門外的百姓頓時沸騰了。
竟敢誣告宋青天!
他們好容易盼來一個敢動這些勢家,維護小民的青天,這些人竟不思服罪,反到省裏誣告他!若非遇上這位禦史也是個清天,查清了真相,宋大人豈不要蒙冤受罪了?
門外憤恨的呼聲霎時爆發開來,猶如冷水潑濺進油鍋裏。幾家世族留在外頭的車都都被憤怒的苦主和旁聽百姓掀了,人也險些被打。
宋時見狀不好,連忙叫衙差拉開衙門前特別裝的防擠木柵,把那幾家的人拉進衙門,自己堵在門口高喊:“不要動手!有黃大人主持公道,這幾家惡徒豈能陷害得了我父親?你們若動了手,就算衝撞公堂,立刻要拉下去打板子,就不能親眼見著大人如何懲治惡徒了!”
若說是捱板子,自有許多人不怕,他說要耽擱看大人斷案,倒觸動了眾人心腸——他們一早圍在這裏,不就為看王家惡有惡報,被宋大人或是省裏來的巡按大人判刑的嗎?
叫這些大老爺們當堂扒了褲子挨板子,比圍起來胡亂毆幾拳更解恨!
這一場審判審得極俐落。
黃大人不僅是斷案的法官,還是親眼見證他們誣告的證人,手裏藏著整整一卷誣告宋縣令的文章。這些文章當時是學子炫耀才華的華章,如今卻成了誣陷官員的呈堂證供。
他命田師爺在堂下一一念來,念一篇便扔下一張拘票,命本縣衙役將人帶到堂上。
念完證據,該拿的書生還未到庭,便先將林三爺與他兒子提上來,由親手捉拿他們的吳班頭與一干差役指證,審他意圖蒙蔽巡按,使他定下冤獄之罪。
人證有黃大人和布政府司的差役,物證有林廩生親自寫的誣詞,黃大人神情如鐵,斷喝一聲:“你還不認罪!”
不敢認,不能認,認不起。
他們林家從前朝起便是福建大族,雖然武平這支並非大宗,可也出了許多名士才子,還有族人在京、在外地為官。若他們認了這誣陷本地父母,蒙蔽禦史之罪,在外為官的族人可怎麼辦?
林三太爺咬緊牙關喊道:“宋縣令量刑過重,著王家年逾五旬且有功名的老者在子弟面前脫衣受刑,有傷朝廷體面,使其子弟畏威招承,我等皆是依實上告!”
他家的狀書中原本也沒說王家全無隱田隱戶之情,只告的宋縣令用刑太過,又未能預先防住水患罷了。此事既不能算誣陷,他讓人阻攔巡按那句話也只是口頭喊喊,並未成真。便是巡按親審,也總不能為他這般年紀的老兒隨口一句話便重責林家吧?
衙役們把這句話層層傳出,門外聲浪再度沸騰起來,無數道喝罵聲湧入大堂,其中竟隱隱有宋時父子的驚叫聲。
他就從那隱約的震驚聲中得到了一點安慰,抬起渾濁的雙眼看向堂上巡按。
黃大人眉頭緊皺,略有詫異之色,目光越過他頭頂看向後方——一道沉穩而微帶喑啞的聲音便從那裏傳來:“宋縣令用刑不算過當,而是依大鄭律由學校教諭處置,至於生員受刑時令全體生員旁觀,原就是朝廷定制,用以警示諸生,不使其自恃身份干犯國法。且在宋縣令審問之前,其子宋時便已到府城中通報此事,審訊事宜都與朱大人和下官詳細說過,下官可以作證。”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堂前,竟無人阻攔。直到他站在林家父子身前,二人才看清他穿的是一套青色官袍,足踏官靴,身材修長,給人一種蒼鬆般挺拔堅韌的印象,即便躬身行禮時也絲毫不折昂然氣勢。
他深深施禮,對黃大人說:“下官汀州府理事通判桓凌,見過巡按大人。前日得汀州衛黃指揮使與本縣宋知縣派人至府中報信,聽說大人險被當地豪強惡霸綁架,知府朱大人特派下官來協助大人捕拿這些目無朝廷法度的惡賊。”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有個BUG,武平縣旁邊的是衛城,不是千戶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