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一屆福建省名家講學交流會暨武平縣思齊講壇豎碑儀式的邀請函和贈書既然做出來了,宋時便借了桓凌的家人,從他爹和黃巡按、方提學兩位相識的禦史大人起頭,按著名錄將邀請函套裝送了出去。
他估摸著上官們不會趁端午來參會,不過領導來不來不要緊,他們將禮物送到,就為表明一個態度而已。
不過他還是給有可能來參會的領導準備了一排領導席,擺上條桌、交椅,嚴嚴實實地罩在石墩上。領導席後是嘉賓席,佈置檔次就要比領導席低一檔,只有交床沒有椅背。而再外層的觀眾席則又低一檔,只能兩三人擠一桌條桌條凳。
講臺上佈置好講桌、座椅、遮陽傘,講臺下也建起遮陽棚遮陽,按人頭擺上茶杯、薄荷艾草驅蚊水、瓜子、鮮果、粽子,場外服務人員隨時進場斟茶倒水。
沒有入場邀請函的,必須得有參加者邀請,或是出示本人科考中試的證明才能入場——今年是頭一年籌辦這樣的大會,從主辦方到參加者都沒經驗,寧可少放些觀眾進來,也不能讓來歷不明人的輕易混入。
宋時臨時回了縣裏一趟,請父親主持會議,給本縣在班的衙差和幫身白役們開了個會,重點強調會議期間的安全工作。
要防火、防盜、防重大意外事故。
全縣必須建起突發事件緊急回應機制。
定崗定責,工作落實到崗,責任落實到人。
這一開起安全工作會議來,當年上級主管部門組織他們這些私人旅行社學習的東西就都神奇地回到腦子裏了!現代社會的記憶真是寶庫,曾經學過的只要不忘,都能成為他建設社會……大鄭時代新武平有寶貴助力。
他在縣裏勤勤懇懇地開會,桓凌的家人也將邀請各位上官來武平指導講學大會的邀請函遞到了黃巡按與方提學府上。
方提學其時正在漳州府主持這一年的科試,自然接不到邀請函。黃巡按倒是在家,拿到那份清新雅致的邀請函和比第一版更精潔出奇的《白毛仙姑傳》,登時就眼前一亮,捧著文字細細看了幾遍,感歎道:“這竟是印出來的!怎麼印得出如此清新雋逸的文字!雖是筆致太過瘦削,筋骨畢現,血肉不夠豐實,可這纖如髮絲的文字他是怎樣雕出版來的?”
田師爺也拿著自己那份請帖,跟方提學的兩份細細對比,沉吟道:“大人可注意到沒有,這滿紙文章竟和人寫就的一樣——只除字劃太纖細剛硬了些,長短疏密、向背承接俱有章法,全不似尋常印書,字體大小疏密一均到底的匠氣!這位宋公子又從哪兒尋來的高手雕版匠?”
他一個中縣縣令的兒子,天幸得著個會吹玻璃板的匠人也罷了,怎麼還能有這樣的雕版匠?
黃大人摸了摸邀請函上精細的山水,道:“上回聽白毛仙姑傳,我便疑心是他叫人做的,結果果然如我所蔔。這回這種新雕版,我看也不是什麼匠人之作……匠人怎敢輕易用新字體,又怎能將這字劃轉折交疊處都刻得精細入微?我看他創出這種字體,定是故意炫耀技法!”
這新雕版技法也好,這邀請函上提到的講學大會也好,的確都叫人心嚮往之。
田師爺看出他心動,主動問道:“大人可要去看看他那講學大會能做成什麼樣子?”
黃巡按深歎一聲:“我去年才從武平回來,怎好立刻就再去?不成,賢弟代我去看看罷。”他忽然想起在外吊考學生的方提學,自問了一聲:“印山兄在哪一府吊考,不知趕不趕得及過去?我去信問他一下,若他有空便能過去,省得像我這樣遺憾。”
遺憾啊!心愛的幕友與同僚都能去,只有他不好意思趕去。
田師爺安慰道:“等學生回來,必定給大人細細描述那大會的景象,再多捎幾本他親手印的新書回來。”
田師爺收拾東西,踏上去武平的路,黃巡按的信也遞到彰州府,附上自己的請柬,告知方提學他去年取中的學生宋時辦了個講學大會,還印了這樣新奇的帖子。
彼時方提學正填著彰州生員的名次。
他是將儒童的院試與生員的科試兩道考試連下來考的,這些日子不在監考便在判卷,衙門根本不許人出入。直到科試大榜填完來,他才從學廟改的臨時學道衙門出來,接著了黃提學的信。
看了數日內容、字體都大同小異的卷子,突然看見這個清新秀致的請柬,簡直有種一洗胸中俗氣的舒暢。
請柬做得雅致,請柬裏印的文章也醇和雅正,不愧是他親自點了全府第三名的學生。彰州這邊既然已經考完了,就直接去汀州——反正如今離著端午也不遠,到府裏不必急著叫各縣諸生來應科試,先到武平見識一下那講學大會,再回汀州府吊考學生。
上回宋時取到前三,不必考科試便能下場應秋闈,他本還以為見不著宋時了,想不到他們師生還是這麼有緣份。
方提學含笑搖頭,叫人傳信彰州府道辭。
彰州府上下自然要設宴送別,酒宴上方提學說起自己下一場要去汀州吊考,本地陶知府便歎道:“若去汀州,離著武平縣就不遠了。聽說那武平端陽節時要辦一場講學大會,定是福建才子士人的盛事。可惜下官負著一縣重責,離不得本縣,不然也真想去聽一回。”
嗯,怎麼武平縣的事,這彰州府也知道?
他追問了幾句,才知道宋時滿省邀請才子名士參加大會,府裏幾位官員和附郭的劉縣令都得了一份邀請函和新印的《白毛仙姑傳》。
而他這裏卻只有黃巡按贈的一份邀請函?
陶知府體貼地說:“想來武平縣寄給大人的請柬和書是寄到府上了。下官這裏還有一本,若蒙大人不棄……”
方提學一抬手,大袖在空中振響:“不必,本院這就要去汀州府吊考,到時見了那宋學生,親自找他要一本便是。”
提學禦史都要親自去參加講學大會,那麼哪怕主辦的只是個小縣縣令之子,這場大會至少也能揚名一時,載入文章了!
方提學走後,陶府尊便喚來管事,給府裏相熟的名士、鄉宦致信,叫他們若得工夫就去武平看看那場講學大會。萬一能在會上壓倒其他府縣的才子,不特是給府裏爭名,更是顯耀了他們自家不是?
他親自下場勸人參加大會,自然響應者眾。除了那些本身就常欺凌佃戶、強佔產業,看著《白毛仙姑傳》就心虛的,大多名士看見這份前所未有的邀函,都會生出幾分好奇心,想見識見識那大會能辦成什麼樣。
也想見識見識制出這不知是什麼書體、什麼印法的請柬的人物。
所以方提學去武平縣一路上,就常見著精心裝扮的名士與他同路而行。且因他一個提學出行,處處都要通知當地官府迎送,竟不如那些才子走得快,目送了許多人先他一步去往武平。
宋時這些日子也是頭一次見著這麼多名士。
他原以為自己不過是個縣令之子,以本人身份下帖子請人講學,可能請不來什麼人,卻不料來的人卻比他想的還多——
外府縣的官員自然不會拋下政務來武平,在家閉門守孝的進士也不能來,年老有疾的也犯不上來這一趟。卻有一位致仕的前湖州知州歆慕宋縣令拔除豪強大戶的風采,特地來此見他,順便試試登臺講學;還有一位早年棄官回家,開書院廣教學生的吏部文選司郎中,特為體驗一下登壇授書的樂趣而來。
而來聽講座的舉人、生員、處士、山人更是日日不歇,再加上他們所帶來的家人僕役,算下來竟有個省級大學生運動會的選手人數!
爆了爆了!
第一屆武平縣講學交流大會開到這個規模,實在太令人滿意了!
不過這人多了,憑他跟桓凌兩個人就有點招待不過來,若叫衙差招待又不符合對方身份……
於是他就找上了那位曾背叛同學,偷偷給他傳遞消息的趙書生,請他幫忙接待客人。
武平縣以林泉社為首的才子、生員們自然都接了他的帖子,有的願來,有的卻因和王、林、徐等世族關係密切,不願與他見面。趙悅書卻是個堅定的挺宋派,接著他的信便從家裏出來,當面接下了這個千鈞重擔。
他不僅能拉人接待,而且若是來的人太多、書院裏住不下的話,還能將家裏莊院借出來招待這些外鄉才子住。
——他唯有一個要求,就是讓李少笙也在會上幫忙,他們好私下有機會聚聚。
宋時簡直有些可憐他們,歎道:“你們這麼偷偷摸摸地也忒辛苦了,就不能找個書院一起讀書嗎?你要肯到我的書院講課,我讓李小哥住進去當舍監,總不會你家裏人還能管到書院去?”
趙悅書眼瞳猛地睜大,爆發出一陣垂死之人看見救命稻草的光芒。但那光閃了閃又暗下去,搖頭道:“不成,我如今還是以舉業為先。我只盼早日中舉,就能啟程上京了,到時候與少笙留在京裏或外省念書,日日廝守,何等快活?”
宋時想說他們學校也要開高級班,說不定這回大會後就有好老師了,卻見他滿臉不忿地說:“咱們福建本就將男子的情誼看得比夫妻重,我與少笙要好有什麼不對?別處聽說有契兄弟幾十年不娶親,互相扶持到老的,也是美談哩!”
……行吧,你好好念書,爭取早日獨立。
宋時默默祝福了他一句,然後按他要求寫了封信給他父母,證明他是借調到縣裏工作,不是在外跟男子遊玩。
有了趙悅書斡旋,林泉社主席沈世經與剩下的幾個書生終於可以放下面子和同社被削功名的仇恨來幫忙了。他們其實接著請柬就想參加這盛會,甚至早在講壇建起時就想上去講課、辯難。只是宋縣令父子下手覆滅了林家,他們怕接著宋家的帖子就主動上前有失書生風骨,直等到如今才等到了臺階下。
有他們和宋時考中秀才的同年們幫忙迎賓,來參加講座的人便依功名和口音分開,順順當當地在武平安住下來。
五月初一一到,桓凌便飛馬從府城趕往縣城,遠遠便在交椅山下見到了正在講壇前接待客人的宋時。李少笙和趙悅書兩人坐在一旁登記身份、分發出入證,兩個人才幹一個人的活兒,宋時也不計較他們的工作效率,慢悠悠地跟一位穿大紅紗衣、頭戴鮮花,長須垂頸、身前身後由許多美婢姣童簇擁著的風流士子說話。
——只能慢點兒,因為兩人都聽不懂對方方言,交流全靠不是太標準的西南官話。
他在一旁勒住馬,等著宋時忙完這一攤,周圍不見有別的客人,才牽著馬過去,掏出請柬玩笑地在他面前晃了晃:“這位朋友便是負責招待參加講學大會之人的麼?在下新泰二十年進士、汀州府通判桓凌,受邀來此講學,卻不知該住在何處?”
宋時笑著接過請柬,見他沒帶家人,便親自領著他到桌前,一本正經地對趙李二人說:“替桓大人登記在講學那本名簿上。”
不特南人說話北人聽不懂,北人說話快了,南人也聽不懂。趙悅書他們就沒聽懂桓凌跟宋時的玩笑,本本份份填了表,又填桓凌的出入證——證上寫著他的身份、年紀、外貌特徵。唯獨寫到居住地這一步,宋時便快一步將出入證搶過來,含笑說道:“不必填了,我師兄不住府賓館,就住縣衙裏。”
他拿了出入證便道:“師兄既來了,我這個師弟自然要做陪,等我去叫幾位朋友來招待客人,就跟師兄離開。”
他去臨建的休息棚裏叫了位孫生員,將這邊登記的事託付給他,自己騎上馬帶桓凌回去。
路上桓凌便問起他這幾日是否辛苦,想起他應對那位傷眼的紅衣士子,不禁感歎:“今人只說要學做名士,卻不知魏晉名士放曠是因朝局不善、天下塗炭,士人朝生暮死,不得不以放曠形骸之舉解脫內心苦悶爾。如今這些人只肯學其放曠的外表,卻哪里有半分名士本質在其中。”
故意著此妖服,帶著狡童美婢前呼後擁,這算什麼名士氣派,不過借“名士”二字掩其好色放浪的本性罷了。
桓凌家教甚嚴整,輕易不肯說人壞話,終究只搖了搖頭:“還不如那趙書生。當日見他便只一個李少笙,今日見他也仍只一個李少笙……人終究是有深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