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一年雖說周王的婚事仍沒著落,可日子也還要接著過。到了端午長假中,福建省依舊要辦講學大會。
外省跟風的大會比他們辦的更奢華也好、更有文化底蘊也好,福建這裏還是保持著全國第一家省級講學交流會的氣度,按著自己原有的模式從容地安排,不去試圖模仿任何人。
不過相比起去年的觀望,今年則有更多名家學者主動來講學,接到請柬的生員、儒士更是引以為豪,要在親友中狠狠炫耀一番。甚至有許多外地學子打聽著武平仍有講學會,也從各省結伴而來,想見識見識這引起講學風潮的源頭之地究竟好在何處。
以祝顥、徐珵為首的幾名主辦蘇州講學大會的才子自然也在其中。
他們去年那場講學已辦出了自家力所能及的最高水準,卻沒能壓倒諸省,勝過最早辦大會的福建,這在他們來說就已是極大的失敗。這一趟過來就是為了看看福建大會的成色,回去之後好有針對性地改進自家大會——
當然,若這福建只占了個“早”,別處實際上還不如他們所辦,他們也會毫不客氣地寫文章具述此情的。
武平縣的大會在端午正式開場,五月初一,祝顥一行就已風塵僕僕地踏入了武平縣地界,在城北見到了交椅山、思齊講壇……和講壇前烏泱烏泱的一片長隊。
他們今日見著的排隊盛況,差不多就是黃大人去報假案時看見的那樣。
離著排隊地點,就有個穿著素白襴衫、頂著一個梳得光光的小鬏兒,胸前斜掛了條紅綢的小學生跑過來,操著磕磕絆絆的官話問:“幾位先生是來參加我們‘第二屆福建名家講學交流大會’的吧?”
眾人愣了愣,打量那孩子幾眼,見他舉止規規矩矩,甚有禮儀,也不認生,是個討喜的學生。胸前那條紅綢上寫著拳頭大的“導遊”,不知是誰想出來詞,倒也通俗易懂——顧名思義,這孩子應當就是引導人在武平縣遊覽的小嚮導。
幾人不禁笑著逗他:“你這孩子是哪里的小學生,誰叫你來與人做這導遊的?”
那孩子挺了挺胸道:“學生是旁邊宋氏學院的上舍生,因為今年講學會參與人多,要有人在這裏引導外來的名士大家,故此志願來做導遊的。聽先生們口音,不是咱們福建人吧?有請柬麼?沒有請柬的不在這邊排隊,我帶先生們到遊客登記處去。”
他們自然沒有請柬,又看那小學生聰明懂事,便放開胸懷跟著走,不多久就到了路盡頭的一個棚子裏。
棚子裏坐的是個穿青襴衫、戴折上巾的生員,溫文爾雅,頗叫人有好感。他面前是一張光禿禿毫無裝飾的長案,唯一特別的就是長,可容五六人同時在桌前書寫。那桌外擺著四張同樣簡單的無扶手木椅,當中空得寬寬的,有兩名在他們之前到來的外省書生正坐在桌前書寫。
徐珵和兩個少年才子擠上前掃了一眼,便看出眾人都是在印有筆觸極纖細的宋時字的紙箋上寫字。那紙箋上已印好了姓氏、名、字、年紀、某某年儒士/生員/舉人/進士等字樣,底下空出一片叫人填寫的空白。
他們想看得細緻些,那小學生卻拉住他們幅寬將有二尺的蘇樣兒衣袖,勸道:“幾位元先生請按著順序坐下填個表格,不填的在這條線後面排隊,我這就拿表格給你們看。”
眾人下意識低頭看去,才發現地上灑著一道手掌寬的白線,裏面教人填表的生員也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指點道:“幾位先生是外省來的?在下新泰二十年生員莊繁,這裏有兩個空位,諸位先選兩個坐進來,我教你們如何填這表格。往後發放紙筆、紀念品、寄送講學大會語錄等事,都憑諸位今日登記的身份地址。”
蘇州大會上卻沒這麼多麻煩,凡要參加的學子盡可參加,這福建人怎地這麼多事?
他們心裏雖有抱怨,但看著前面已經有兩個外省人在填表,不願丟了蘇州府的面子,便上前與莊繁和先到的兩人見禮,按著他的指點在紙箋空白處書寫。
不得不說,這種宋時印法印出來的字跡極清晰易辨,頁面雪白可愛,絕無字跡模糊的問題,叫人拿在手裏便覺著賞心悅目。
徐珵第一個上去填表——讀書人見了面第一見事就是論出身、資歷,他是個少年生員,這出身足可自豪,填起來也不嫌表上印的太細緻。他正寫著,身邊一名廣東書生填完了,莊繁拿過去先看了看,收到旁邊一個木匣裏,又取出一張厚紙印的、有字有畫的帖子和一個青絹面禮匣給填表人,叫對方按著紙上印的時間地點參會。
蘇州才子們也加快速度填了表,各領了一個禮匣和一張傳單。
帖子四角印有雲頭花樣,天頭處是一幅去年請柬上就印著的交椅山環抱講壇圖,右側打頭印著一首前朝丞相李忠定公的《讀書堂》。
一句“贏得工夫剩讀書”便把這場大會的格調拔高了不少,又恰與圖上的山景相配——雖然單子上印的不是靈洞山,可外地人也認不出是什麼山來,只見圖好、詩好、字好,就覺得這張帖子實比別處見的都精緻。
帖中印的不是清華文章,而是講學時間、地點安排,下方還列了幾處專供與會士子住宿的士紳別院和寺廟、道觀。
而附送匣子裏各裝了一個淡綠色透明玻璃膽外包竹蔑殼的旋口隨身杯,一把小蒲扇、一方素帕、一套小文房四寶套裝、一遝右側印有大紅《第二屆福建省講學交流大會》字樣的稿紙,都是講學時能用到的東西。
替他們引路的小導遊擰開玻璃杯蓋子,帶點兒得意地說:“這是我們宋山長叫人做出來的,蓋子擰緊了,顛倒過來也不灑水。我們書院裏都是用這等旋口杯瓶,外地再沒有這樣式的。”
以前宋時也用擰口的杯子,但自己用就圖方便省事,只用竹筒削的,玻璃這種易碎的東西根本不往外帶。但這回要供給外來遊客,就得費些心做出又便宜又方便,還有點能讓人忽視它便宜粗糙本質的特色的紀念品。
若做瓷的,古代好瓷窯有的是,他們這小縣的瓷器拿出去怕人笑話。反倒是會高溫玻璃技術的地方少,燒個耐燒的透明玻璃杯,外頭包個竹殼防摔兼掩蓋杯體不平整問題,再加個螺旋口,一般人就不計較工藝粗糙不粗糙的了。
便宜、有特色、耐久存——萬一這屆大會做多了送不出去,下次再來人接著送這個。
他就按普通會議用品的標準設計了這款禮盒,在現代看來不算什麼,擱在大鄭卻已是前無古人的會議佳禮。
連這種省級學術交流會議也是他首倡,前無古人。
從時尚中心蘇州來的才子們對著這禮匣,都默默無語,挑毛病的心也熄了幾分。
不是這幾樣東西珍貴到能叫他們嘆服。如玻璃製品、筆墨書紙之類,蘇州的能比福建的精緻數倍出去,可他們辦講學會時卻沒想著要為來聽講學的書生提供這些。而這禮物再比起他們一進武平地界便主動來接待他們的小導遊,比起剛才在棚中迅捷又有條理的登記過程、細緻的登記單,又不值一提了。
去年那些福建人的文章寫的當真不錯,武平縣這裏辦的是有一省規模的講學會,他們辦的卻還是相熟才子之間的文會。
眾人沉默了一陣,才有人勉強說:“宋縣令昔年在廣西時就以擅長招待上司、遊客出名,父子間耳濡目染,宋君自然也會這些……”
祝顥搖了搖頭,提議道:“不說這些,我們應當去武平縣拜見一回,問問他是如何辦成這樣的大會的。”
徐珵對宋時關注最多,知道他今年該回北直隸應試,便道:“如今都五月了,八月初就是秋試,他該早已經上京備考了吧?”不然在路上煎熬三個月,到京裏直接應考,身體撐得住麼?考得出好成績麼?
一旁引路的小學生忽然插了一句:“宋山長並未上京,他秋天是要在我們福建考試的,這回大會仍是他親自主持啊?”
什麼?他沒上京,要在福建考秋試?
他不是北直隸人麼?!
蘇州諸生在宋時的學生面前還只能腹誹,特地借著巡察地方名義過來的黃巡按卻是忍不住在宋縣令面前叫出來了:“這學生真是膽大妄為!他以為學政大人念他是個北方來的俊秀學子,抬手放他過了院試,他就能過秋試了麼!”
他是故意不早說,拖到如今不能上京了才肯叫他們知道啊!
黃巡按怕他在福建考不過別人,白白浪費這場考試,心中比他家長還著急。宋時站在堂下老老實實聽著他訓導,宋縣令看著兒子這鵪鶉般的小模樣就心疼,卻不敢向巡按求情,自己也只得低眉順眼地聽著。
唯有桓凌能置身事外,向前低聲,舍著臉面替他求情:“如今周王尚未成親,舍妹與宋師弟又曾有婚約,他如何能進京呢?事到如今,都是我家耽擱了他,大人只責怪我吧。”
黃巡按見他沒上京應考,光擔心他因為在福建中了秀才而飄飄然不知自家學問深淺了,倒沒想到這點。叫桓凌點破之後,又心急又無奈,也不好當著桓凌說什麼,歎息良久,只問了一句:“你這些日子,沒為這場講學會耽擱復習了吧?這場講學會方兄是要避嫌,不能過來的,你若自己學問不到,可別想憑著自己在臺上調停得好,就叫他高高抬手放你過一回。”
沒有,有小師兄在這裏,他可以安心依賴,並沒為這場講學會費多大心力。而且最需要他花精力的主持環節反而是他在臺上高速理解、回饋各家理念,融會這些日子學習成果的機會。
八股文考的表面上只是四書五經,但能進秋試考場的,無不是已把經書嚼爛,書中每一句、每個字都翻來覆去思考過、甚至做過文章的。考生文字水準只在伯仲間,到了考場上老師憑什麼要取這份、不取那份?
真的只為文筆好就錄取麼?那樣的話宋朝也就不會把應制詩剔出科考內容了。
真正打動老師的不是你會用多少史料、不是你寫出的文字多麼字字珠璣,而是文字後蘊含的理學觀點。
前朝王安石當政時,考場文章只有合他“新學”之義的中式,而到新黨被推倒後,考場上敢寫王氏之義的就絕不會被錄取。朱熹晚年被彈劾時,道學被斥為“偽學”,凡依他之言解經義的卷子自然會被黜落。而如今朱學當道,科場文章中理念又是必須遵朱子之義、最好再與考官本人理念相投的才容易中式。
若文中理念走偏了,就是當場寫出篇《離騷》來,老師也不能取你。
所以說這場理學大會並非浪費時間,而是給學子們一個難得的考前突擊提分機會,而他做了最充足的準備,也必將是最有收穫的那批人之一。宋時自信地笑了笑,點頭謝道:“大人放心,學生一向跟著師兄用功,不會耽擱學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