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一屆福建名家講學交流大會結束了,但它的影響力遠未結束,反而剛剛開始。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名士、才子們在連開三天大會,又親自登壇講學後,已對這座講壇生出了無限眷戀。
才要分別,就已經盼上了下一場大會。
《語錄》封皮上印著“第一屆”,會不會還有第二屆?第二屆是明年、後年,還是像前朝朱陸二子的鵝湖會一樣,十餘年後才有後續,而當年與會的大家卻已不能到場?
眾人便向武平縣裏的書生們打聽,聽到了切實的好消息:他們的講壇就在這裏,他們縣裏這麼多讀書人也在這裏,怎麼不能開講學會?
不僅要開,還要三年兩會,逢歲科兩試之年的端午,就在武平召開。唯獨會試之年不開,是因為會試時許多才子要北上京城應考,趕不回來,要等著他們回來了一道開會,那才算得上是全福建學子的盛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許多人就此放下心來,但也有意尚不足,還要問問宋時參不參加的——他若不參加,這大會必定要失色許多了。
這點卻不好說。
滿縣的人都知道,宋家是北直隸人,雖然選到這裏做官,但到了省試時,宋時必定是要回去考試的。憑他在會上的表現便可知他經義、理學都學得透,說不定到京裏走了時運,便能一舉過了鄉會兩試呢?
再者說,武平縣宋令這一年多來又救災、又清整豪強,政績斐然,聽說也是要升遷的。若宋令離開武平,宋小舍肯定要跟著父親走,那也必然不能再主持講學會。可惜今日大會的盛景將成絕響了!
都成絕響了,那就更值得可勁兒吹了。
光吹大會上名士大家講的如何貼近天理,交流中有多少奇思湧現還不夠,得全方位、花式地吹捧這場大會!
誇講壇的就誇它無附麗、無修飾,圓圓一個高臺正合他們讀書人不求名利,但求渾然一個天理的精神;誇交椅山的就誇山勢奇古,天然作懷抱陰陽之勢,正合安放講壇;誇旁邊宋氏學校的就誇校舍規模巨集闊、館舍精良,大會時又邀各地名士為學生講學,以開民智……
總之講學場地要誇、人物要誇、語錄要誇、會議餐要誇、開幕式閉幕式的節目要誇,連宋時隨手改了規則的排球都要誇誇是筋強力壯的國士才能試的精奇玩法。
誇到無可誇處,連縣裏去年大水後新修,剛栽上一把就能攥過來的小樹苗的河堤也要貸款吹一句“數年後便有芳樹夾道,武陵人若至此,必誤認作桃花源矣”。
與這場聚福建一省才子的盛會相比,從前那些名士講學、文社聚會的場面就太小了。雖然有些聚會烹羊置酒、租畫舫、伴名妓,比這場大會豪奢數倍,可單論講學的內容、深度,都不如他們福建的大會!
這場講學大會的影響很快傳遍了整個福建。
參加過講學的提起那些日子來都讚不絕口,沒參加的也都為本省能辦起這樣的盛事自豪。
酸這場大會人的少,更多人倒是遺憾自家沒去參加。
宋氏新書體印的請柬還在他們案頭,他們本也能在這場大會上登臺講學,折服聚會的鴻儒、才子,揚名一省的。可那時就因為瞧不起它是小縣城辦的講學會,錯過了這場大會,也就錯過了這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這種遺憾糾纏下,他們想像出的大會甚至比真實的大會更好,那些“夢遊”“遙記”“存思”的文章也寫了一摞又一摞。
這些文章自然不光在省內消化就完了,諸生有在外地做官的尊親長輩、出嫁的姐妹姑侄、讀書的兄弟朋友……都收到了福建送來的文章和新書,得知武平縣建了座講壇,還辦起了全省名家才子的講學大會。
主辦人正是去年天子欽點,叫各州縣學習他不向朝廷要錢糧、不拖欠秋稅的武平宋縣令的兒子。
這位公子在許多文章中被誇成了潘安、宋玉般的美少年,又學業精熟、能言善辯,竟還創出了一種字體極纖銳有力的全新印書之法。
別的不論真假,但他親手印的請柬和福建講學大會的語錄早已流傳到京裏。更早的還有一部講巡按福建監察禦史黃炯如何審斷當地大戶霸凌百姓大案的《白毛仙姑傳》,他在那部諸宮調曲詞裏就出過場,是一位在武平縣洪災中冒著大雨到處救人的仁人公子。
這宋公子真的有這麼出色?還是那群福建書生沒見過世面,稍微出個有些才學、又略有幾分俊秀的少年人就當成能蓋壓天下的才子了?
別省的人猶可,蘇州才子卻被這些福建書生狠狠拉踩了一回,不報此仇如何甘休?
蘇州吳中正是才子彙聚之地,吳中才子素來也最傲氣,一群少年人帶著名妓在湖上飲宴,說著說著便提起福建今年新辦的講學大會。那大會只是個不知名的生員辦的,竟敢拿他們蘇州才子的文會比較,還說他們福建的講學會勝過蘇州,這可叫人如何忍得?
一名傲岸的少年才子重重將酒杯墩在桌上,冷哼一聲:“我蘇州才子之名,豈是隨便哪個下鄉小縣的人就可比的?徐某欲去福建與那宋某鬥詩鬥文,哪位賢兄肯與我同行?”
船上作陪的名妓朱勝兒卻是個閨中名士,極有見地地勸他:“徐公子自是詩詞魁首,可那宋公子卻是以理學出名,你去邀他,他不必答應,便是答應了,又輸與你了,也不失他的名聲。”
便是比理學,他又能輸與那福建、不,那北直隸人麼!
他怒衝衝站起來邀人,也有兩三個才子附和,別人卻都覺得朱勝兒的話更有道理,議論幾句,便望向這場大會真正的核心——端正持重、詩文俱優的才子祝顥。
連朱勝兒也只看著祝顥,滿眼依賴,與制止崔生員時的冷靜自持大不相同。
祝顥穩重地說:“那宋時既未親自說過自家比咱們蘇州才子更有才識,那咱們去尋他,便有些師出無名。何況元玉詩文風流,堪稱天下才子,那宋時只是教鄉人吹捧幾句,名聲身份遠不相如。若咱們平白找上去比試,不論勝負,皆是主動去拿自家身份去襯他的名聲了。”
難不成就這麼放著他不管了?可他自己雖沒說什麼,那些福建人卻要把他捧上天了!
祝顥道:“外頭傳他的名聲,不過是因為他辦了一場大會,那咱們就也辦一場大會,請些福建名家名士來看看,咱們蘇州的大會是什麼樣的,豈不就行了?至於宋君本人,他只是個不張揚的生員,也不必咄咄相逼。”
朱勝兒笑道:“祝公子要辦講學會,奴家願將這畫舫與敝宅舍出做個場地,再請幾位姐妹同來大會上侍奉。”
這些蘇州名妓多半不是官妓,而是私妓,住的地方都是精雅的園子,又有紅袖添香,實在是讀書人聚會的勝地。有她借出宅子,邀請才色雙絕的佳麗在講學會上陪伴與會者談論文章理學,侍宴獻藝,再請些他們蘇州的真名士講學,豈不遠遠壓倒福建那場?
眾人都知道朱勝兒愛慕祝顥,便帶著幾分善意的笑容勸他接受這番好意。祝顥卻淡淡地說:“多謝勝兒美意,不過這場大會非只為我等揚名,更是為令世人知道我江南理學勝如福建,所以定要辦得精麗奢華,處處壓過他。如此倒不如我親去鎮江,借趙兄伯賢公的園子一用。”
鎮江商人財力雄厚,又都雅好文學,與才子們關係都親近。他們的園子建得最精緻清幽,又捨得出錢出力資助文會之類,如請得他們支持這場講學會,必定也能辦成整個江南的盛事。
此言一出,除了朱勝兒略有些失落,那些才子們都是眼中一亮,連連附和。
什麼荔枝樹下宴飲的野趣、什麼十丈紅毯、什麼自習會、主持人……也只是小地方出來沒見識的人才覺得好,見了他們蘇樣兒的講學,自然知道差距。
那宋時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個新雕版法罷了,可印出的字也不是絕佳。只他們這些才子用心寫上幾個字叫匠人刻成請柬,便足以蓋壓他那字體絕纖細的新版書。
眾人議定此事,便分頭拜訪名家,借宅院、家人,朱勝兒又替他們聯絡姐妹……忙碌起來,就沒人顧得上最初在畫舫上提議要與宋時鬥詩文的徐才子了。
他雖然經眾人勸了一遍,卻還是因少年氣盛,對那被人誇得能壓倒他們蘇州才子的宋時不大服氣,私下乘船下了一趟福建,親自寫了帖子往武平縣請宋時。
非要讓他親眼看看蘇樣兒的講學比他們福建的強!
可惜他到了武平,拜見了知縣宋大人,卻沒能見著宋時。宋老大人只把他當成蘇州來遊學的學生依例接待,給了些玻璃制交椅山講壇模型、實木鑲玻璃相框的小幅講壇景點風景畫、編出版畫風格交椅山圖像的竹絲風扇之類不值錢的旅遊紀念品,又給了幾兩銀子,便要打發他出去。
這些玻璃品倒叫徐才子收斂了幾分輕慢——別的不值錢,平板玻璃卻難得,這不光是有錢就能弄出來的,還得養得起手藝精絕的玻璃匠人、自身也得有些品味,才能弄出這些禮物來。
他含著幾分真心向桓縣令致謝:“學生來此不是為了貪老大人的好處,而是在家鄉聽到令郎的才名,特來拜訪,並送一份請柬請他到蘇州參加一場講學會。”
宋縣令卻不知他們蘇州人還包藏著打壓自己兒子的禍心,只知道兒子出名了,興奮地說:“小犬竟能受蘇州才子邀請,實是宋某之幸。不過他如今不在縣裏,而是在府裏跟著桓通判讀書,你若要見他,我叫家人引你去府裏。”
就是講學語錄裏那個桓通判?可惜那桓通判是個在職的官人,不能私離本府,不然叫他也見識見識蘇州的大會可該多好?
不要緊,再請那王、張兩位講學先生到蘇州聽他們的講學就是。只要這兩人肯低頭,聽他們講學的書生們也就再無可吹噓了!
徐才子跟宋縣令問了兩位老先生的地址,又借了個家人,一門心思往府裏尋人。可到了府裏又被一竿子支往府城外——城外出了一樁強盜殺人案,桓通判帶著本廳差役出城緝捕犯人,而宋時認作他的刑名師爺,也跟著出去了。
捕盜大事,自然不能為這書生耽擱。
門子留下他的帖子,淡淡地說:“徐先生且回去等著消息,桓三尊回府後,小的自會將帖子奉給他老人家。”
平常找桓凌的都是提學、巡按、京裏來的欽差這樣的人物,一個小小的外縣生員,若不是說有武平宋令介紹,他連這帖子都懶得傳哩。
那門子對這樁差使不上心,徐才子也對這門子的態度不滿,出門便使錢打聽了桓凌的去向,帶著兩個優童騎馬向出事的城東奔去。
出了人命的地方自然好找,他們才出城便聽人議論,東山腳下一座枯井裏尋見了屍首,一個婦人正在那邊認屍,哭得極慘,已經有府裏的大老爺帶著人在那裏驗屍了。
徐才子知道此時自己便過去也沒人理會,但也要第一時間看見宋時生得什麼樣,配不配得上福建書生們吹噓的文章。
騎馬奔行不遠,便見雜草間隱著一座軲轆都爛光了的舊井,周圍叫人用木棍和繩子圍出了一圈空場,有差役守衛。一旁板車上拉著個棺材,一名婦人正伏在車邊哭泣,而一個青衣官員和一個玄色直身、青巾包頭的書生正在旁邊說話。
他和兩個優童離著那空場分明還有數丈,也是走在官道上,場中官員卻像感覺到了他是對著自己來的,驀地回眸看來。他那雙目光森冷如電,眼下卻覆著一塊方形布料遮住口鼻,顯得越發威嚴冷酷。而旁邊的書生也抬起頭來,露出一雙未被包頭巾和方布遮住的眼,眼尾稍稍向上斜挑,但目光溫若春風,不那麼有壓迫力。
徐才子心底便認定這兩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拉緊馬韁道:“在下蘇州學子徐珵,特來求見汀州府通判桓大人與武平縣生員宋兄。”
那桓通判眼中的冷光稍稍收起,宋時卻露出一點不知該說是震驚還是榮幸的神色,彷彿他不光是報上名字,還說出了蘇州才子要拜倒在他腳下之語似的。
徐才子納悶地勒住馬,翻身下去走向他們。還沒走到二人面前,他卻見見桓通判將那張被布覆得嚴嚴的臉湊到宋時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宋生才回過神來,眼睛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抬起一雙似魚泡兒一樣腫得怪異的、彷彿還沾著紅紅黃黃之物的手在空中揮動幾下。
空場旁的差役們都依他指揮停下腳步,徐珵也不由自主停步,被那雙怪異的手、隱約熏人的氣味,和他從未見過、卻分明能猜到是什麼的紅黃之物嚇得直挺挺朝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