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蕭楚一言擲地有聲,滿朝都聽見他的質問聲,桓閣老臉色蒼冷,目光落在他臉上,卻不能似平常那樣敏捷應對攻訐。
因為他要給桓凌娶巡撫女之事辦得十分隱秘,除了他自己、桓凌,宮裏的元娘和周王、賢妃等,實不該再有人知道。
那孫思道身在浙江任上,還未進京,爆出此事只能斷了他進部院之路,他怎麼可能告訴別人?桓凌雖然不大聽話,可行事一向謹慎,懂得揣摩上意;更要緊的是這婚事就是他親口辭掉的,他怎麼可能向別人說?
他巴不得一輩子別提這婚事,不叫宋時知道呢!
如此算來,便只可能是馬家做下此事。雖是他一向打算給桓凌挑一門得力婚事,以固桓家之位,輔佐周王,可他最初是在朝堂中尋人,甚至想選個勳戚,那聯姻外官的主意卻是宮裏元娘遞出來的。
那時也他覺著馬尚書已有爵位,他家子弟卻都是讀書的,再選個勳貴聯姻確實不如挑個過幾年便能做部堂大員的文官做親戚更有力,便聽了宮裏的說法。想來這婚事本就是馬家的打算,後來周王或是賢妃娘娘說話時問得確切消息,回頭又告訴了馬尚書。
那時兩家關係正融洽,馬家只有為此高興的;如今馬尚書待罪閑住在家,族侄馬誠被他孫子鐵面無私地拿回京中受審,馬家恨他入骨,就把這消息捅上天,要拉著他們桓家共沉淪……
他這些日子一直不曾放棄為馬尚書辯白之舉,今日更熬夜寫了摺子,要將馬家與那臨陣怯敵的馬誠拆分開,而馬家卻買通禦史,險些給了他致命一擊!
若非他孫子是個斷袖,他怕結親不成反結仇,這樁婚事差點兒成了!
可是家中最有出息的親孫子是個斷袖,看上的還是妹妹的前未婚夫,這消息實在也沒比被人坐實了結交外官之罪好多少。
桓閣老心中實在五味雜陳,大感悲涼,一時竟無話可說。
蕭禦史仍在他背後慷慨陳詞,甚至列出了他與孫思道心腹師爺幾度相會,收了對方若干禮物的時間、地點。
滿廷寂然無聲,周王站在天子肩下看著妻舅和姻祖父,也是滿面擔憂——元娘與他母親常說舅兄該如何結一門好親,他也怕禦史彈劾的為真。
蕭楚陳述至此,便躬身請天子明斷。天子在御座上淡淡問道:“桓先生,桓愛卿,蕭愛卿之言可是真的麼?你二人有何話要說?”
桓閣老連忙跪在御前,欲開言爭辯,卻聽他孫兒的聲音自腦後響起,慨然道:“回陛下,臣有話要說,臣從未……”
“你住口!”桓閣老霎時間想到他要說什麼,臉色都有些發青,腦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眼前是何等尊貴威嚴之地,不顧一切地喝斥孫子。
隨侍的總管太監王公公高喝“肅靜”,廷上一時寂若死灰,眾人的呼吸聲幾乎清晰可辨。
宋時在後排翰林隊伍中見著廷上風雲突變,忽然就有禦史出來彈劾桓凌,將間好好的功臣眨眼說成了結黨營私、拿婚事換權勢的小人,心裏說不出的著急,甚至恨不得他立刻說出他好南風的事實,打臉那些彈劾他的禦史。
當初給他的遊標卡尺起名鴛鴦尺的悶騷勁兒呢!昨天晚上當著他爹媽哥嫂要出櫃的膽子呢!
哪怕當堂出櫃,也比叫人誣告了強啊!
宋時急得眼中冒火,險些越眾而出,替他說出實話來。他這一動,列中翰林便都悄悄看向他,動靜在這肅靜的大殿上略有些顯眼,另幾位接到了桓家罪狀的禦史卻以為這動靜也是要彈劾桓家的,都不肯落人後,連忙也往外走了兩步,口秒稱有本要奏。
天子微微抬手,止住階下動靜,只問桓凌:“桓卿有要說的是什麼事,你祖父竟要阻止你?”
完了!攔不住他了!
桓閣老跪伏在地,重重閉上眼,已經不願去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桓凌跪在班前,神色端嚴,就和當日進宮彙報軍務時一樣沉穩鎮定地說:“回陛下,臣從不曾聽過議親之事,也願以此身擔保祖父絕不會使臣與外官聯姻——”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祖父一眼,拱手答道:“臣不敢隱瞞陛下,臣實有龍陽之癖。”
一句話說出來滿堂震驚,連聖上都有些變色,唯獨他祖父心灰意冷,反倒平靜;還有個宋時見他如此有力地駁斥了禦史加給他的結党傳聞,只顧著為他脫罪高興,沒意識到自己的神情與同僚們多麼格格不入。
蕭禦史卻是以彈劾倒閣老為目標,輕易不會為一點小事動搖,仍堅持道:“自古以來好南風的也不少見,卻也不曾有過為著男色不肯娶妻的。便是漢哀帝盛寵董賢,也納了董賢的妹子為妃,桓大人只說自家有斷袖之癖,卻又與我彈劾的有何干係?”
桓凌在這位曾彈劾過許多高官顯貴的前輩也不露怯意,向著御座上說:“臣既有此癖,便縱強令結親,將來也是必定要冷落妻子,另尋所歡的。若家祖父真如蕭禦史說的那般,為結納盟友而拿我聯姻,婚後我冷落妻房,夫妻不穆,豈非令兩家結親不成反結成仇?家祖父早知臣有此癖,還曾為此將臣趕出家門,又豈會如此行事。”
他故意模糊了時間,天子與眾臣不知道他曾經因為抗婚、當面跟祖父坦白愛上宋時之事被趕出家門,都想到了他剛撥入都察院沒幾個月,卻忽然自請外放福建之事。
難怪好好兒的都察院不待,硬要外放,原來是他祖父知道他是斷袖,生了氣要趕他出門!
可怎麼偏偏是福建呢?福建可是南風盛行的地方……
眾人都被他自曝斷袖的重錘砸懵了,唯有蕭禦史因著滿心都是如何彈劾倒他祖孫,不曾被這消息迷惑,仍然深入追究:“桓給事中自承斷袖,又有誰能證明?你家祖孫一條心,都為洗脫結黨營私的重罪,自然不怕背上這小小的風流罪過,然而此事誰又能證明?”
桓凌辯道:“臣這些年不曾成親……”
蕭楚在翰林院中是他的前輩,自然知道他不曾成親,怕他以此洗白自己,當場打斷他:“你這些年不曾成親,也可能只是早無何適的結親物件,為挑一個更合適的親家而拖延至今!”
桓凌卻不順著他的思路走,又提起了當初他彈劾兵部之事:“臣先時曾稟告陛下,當日臣得知兵部將用庸碌無能之將庶守邊衛,便是從勾欄院一個男班處得知。臣正為有此疾,才愛到勾欄院看戲,陛下若不信,臣也無話可說……”
他不願意為自家事牽拖出宋時來,絕口不提自己喜歡上了什麼人,也不願提起《宋狀元義婚雙鴛侶》這部戲。桓閣老卻是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孫子不僅斷袖,斷的還是妹妹曾經的未婚夫,同樣閉了嘴絕不吭聲。
反正他也沒收孫思道什麼東西,那些銀兩財物只是外官孝敬京官應有的冰敬炭敬,又沒有婚書、聘禮、八字帖兒,便叫那些言官說破天去也斷不了他的罪。
他們祖孫這樣默默不語,恍然是默認了罪名,蕭禦史精神振奮,追著問道:“桓給事中這般說法,便是別無他人可證明你有斷袖之癖?祖孫之間有親親得相隱匿的律條,桓閣老這證詞也該打個折,既無旁證,桓給事中今日堂上所辯……”
他難得抓著了桓家祖孫的破綻,正欲一股作氣劾倒當朝四輔,給自己添上一筆漂亮的履歷,後頭卻忽然有人出聲:“臣願證明。”
那人中氣十足,聲音清朗而宏亮,卻把他的話音壓住了。蕭楚下意識回頭,目光掃過對面的桓凌,卻見他也正望向後方,臉皮繃得緊緊的,滿眼詫異和擔憂。
然而眼神都是虛的,擋不住翰林院列中那位年輕的青衫翰林出列跪下,向天子陳說:“臣翰林編修宋時願為給事中桓凌作證,他確實……有斷袖之癖,桓閣老也知道此事。”
反正鴛鴦尺和《鸚鵡曲》早都傳開了,桓凌這一出櫃,那些東西就是板兒上釘釘的情書,不管怎麼樣都有人懷疑他的性向,不如索性也別白被人猜,先證明桓凌是清白的再說!
滿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宋時身上,那套《鸚鵡曲》和那篇桓凌謝他贈鴛鴦尺的文章頓時飄入眾人腦中。
那篇書信和那套尺子真是寄情之作?
難道他們倆是兩情相悅,宋時能將這樣的書信拿給人抄,不光為桓凌文采好,而是為炫耀他們之間的情誼麼?
宋時卻已經不管他們想什麼了,坦坦蕩蕩地說:“臣可證明,桓給事中對臣素來有求凰之思,四輔桓老先生也是知道的。前日桓給事中去邊關,臣作了遊標卡尺,欲給他作查驗軍備用,又不知其落腳處,便是特地去求了桓四輔替臣寄尺。那時桓老大人就為不願替臣與他傳情達意,為難了臣許久才答應。”
今日之後,他爹跟哥哥們知道桓凌的心思,肯定得揍他幾頓了,不過他昨天已經進過祠堂,拜過天地、不,拜過祖宗和父母,頂多打打,也不可能完全斷絕關係了。
就是要再開祠堂除他的名……反正本來也沒添進族譜,除也除不成。
宋時自覺想得周到,心安理得地跪在殿前等著天子處置。
桓凌卻替他想到了前程、家人、流言種種更要緊的問題,怪自己終究又拖累了他。可在這被人設計彈劾、身後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動之時得到宋時出面維護,又主動承認與他有情意,他心裏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欣喜,看著宋時挪不開目光,輕輕叫了聲:“時官兒……”
桓閣老聽著宋時的辯解、看著孫兒這樣子,亦是心如刀絞,忍不住說了聲:“老臣不曾為難宋大人。”
他當時是好聲好氣地將宋時讓到廳中相見,還說了要給他介紹好人家女兒做親,後來該寄的尺也寄了,怎麼就成為難他了!他那孫子有了媳婦忘了祖父,若真深信了,豈不要怨怪他?
蕭禦史一條條有理有據的罪狀被人用這種自汙之法破解,辛苦半宿寫的奏章眼看要叫這兩人駁得無法立足,不禁心火熾盛,直接說道:“宋翰林自幼在桓府長大,與桓給事中青梅竹馬,自然兄弟情深,有什麼不能為他遮掩的……”
提到宋時與桓府的關係,必然繞不過周王妃,這話可戳到了最不能說的地方。桓凌和宋時都變了臉色,直起身正欲打斷他的話,臺上的新泰帝卻揮揮手,說了一聲:“夠了。”
這場彈劾實無意義,禦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可是拿不出實證,如此胡攪蠻纏,也實在有失言官的身份。
新泰帝微微擰眉,吩咐道:“此事便到此為止,僉都禦史桓凌查案用心,在邊關屢立戰功,便堪為禦史,與他和誰成親無干。都察院眾言官有空查問別人婚事,不如將心思放在正事上——馬誠等人臨陣避戰,貪占兵餉田土一案,交都察院配合刑部、大理寺,三司共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