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二人走過穿堂,到內院門口,宋家大哥二哥便出來相迎。
兩兄弟都穿著新換的大衣裳,看著倒像待客似的隆重。桓凌幾個月前到他家都已經出入不避了,見他們又客氣地來,倒怕他們疏遠了自己,忙先叫了大哥二哥,讓他們不必這樣客氣。
宋曉道:“你一別數月,風塵僕僕地回京,我們自然要給你接風洗塵。”又看了一眼低眉垂眼不敢看人,彷彿犯了什麼錯似的宋時,問道:“時官兒是同你一起回來的麼?”
瞧這模樣,該不會是他們路上就提了親事吧?還是說兩個孩子早就說過親事的事,時官兒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敢情是心裏早有人了,才一提親事就害羞。
兩個做哥哥的不捨得打趣弟弟,對視一眼,便輕輕放過,此事把桓凌引到堂上,請他到正房拜見母親。
過兩天都要見他們的祖宗了,升堂拜母也是應有之義。
樊夫人也早在正房裏等著他們,宋時的生母紀氏在一旁陪坐,四人進了門便先站起來相迎。宋曉兄弟引著桓凌進門,向母親介紹道:“這便是時官兒的師兄,從前桓先生在日,對咱們時官兒一向極好,他們小師兄弟倆也跟親兄弟似的,還結了金蘭契呢。”
結義的事說多了,這一家子早默認宋時已經認了桓凌做義兄,只有宋時還記得他們還差一道手續沒辦,連忙上前開口:“大哥記岔了,我們還沒拜……”
“是啊,我與時官兒結拜總要請祖宗見證,哪有私下裏結契的。”桓凌一面說著,便上前大禮參拜樊夫人,還管紀姨娘叫了一聲“姨”。紀姨娘忙蹲身答禮,樊夫人也起了身,伸手要扶他,叫他不可行這樣的大禮。
不過老太太年長,宋曉、宋昀站在桓凌前頭,宋時又為自己說禿嚕嘴,主動招承定情詩的事正自閉著,一時扶不著他,倒叫他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樊夫人覺著自己這從六品官的太太不該受四品官的大禮,便嗔怪兒子們不扶住他——來了這個新鮮的晚輩子弟,連宋時都不受寵了,也落了句埋怨。
紀姨娘也趁這機會老夫人面前告了兩句狀:“娘當日不在福建,不知爹多麼縱容時官兒,大雨天的竟讓他往堤上跑,都沒人管得了他!要不是桓官人冒著大雨上到河堤上把他帶下來,說不得就要出事呢!往後娘在家多管教他,外頭有桓三爺帶著,這小毛猴兒才能收斂些!”
樊夫人連連點頭:“當初這孩子在家時多麼乖巧懂事,只怪去外頭幾年,他爹什麼也不管,兩手一攤指著個孩子辦事,養肥了他的膽子。幸好桓世侄管著他念書,才把時官兒教成了今天這麼個文靜才子模樣。說來是我們該謝你,沒的一見面便受你這樣的大禮。”
宋時對娘這兩句嘮叨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先上去扶桓凌起來,引他坐到母親肩下。宋家兄弟要在他肩下依次序座,他又怕長幼有別,硬拉著宋時坐了西邊椅子,親熱地說:“我自來便拿時官兒當作親兄弟、宋世伯也視我如子,伯母也只管拿我當孩兒看待,哪有孩子給長輩行禮還不該當的。”
既然是一家骨肉至親,也不必客氣來客氣去了。
老太太便說:“你這個時候到我家,想必還沒吃晚飯,這些日子路上風霜辛苦,吃用的定然也不精緻,且吃些點心、喝口茶暖暖肚子。”
說著便有下人端茶和點心來。宋家也沒有什麼家傳的美食,不過是常見的泡茶,配上幾盤乾果鮮果,一碟雪白的蓑衣餅、一碟果餡餅、一碟雲片糕、一碟宋時引進到這時代的酥皮鮮肉小燒餅,都是桓凌在福建吃慣的口味。
桓凌這一天又忙著見駕、又忙著往他家趕,的確也沒怎麼吃飯,便不跟他們客氣,先吃了個烤得酥脆的肉燒餅。
紀姨娘看他像是真餓了,忙打了招呼退下,自去廚下安排飯菜。宋家兄弟都陪著吃喝了幾口。桓凌實在顧不上客氣,吃了兩個蛋黃酥大小的小燒餅、一個月餅似的果餡餅,正要拿蓑衣餅,門外雲板又響,卻是宋大人從官府回來。
桓凌當即放下點心,要隨宋家兄弟一起出去相迎,卻叫老太太吩咐兒子按下:“你做客人的沒的跟著他們一道出去,不然讓人知道了,叫人家講究我們家待客之道呢。那老頭子也不是什麼朝廷要員,要人大禮迎進送出的,你便要尊重他,也等跟我們時官兒在祖宗堂前拜過,成了我家子弟再說。”
老太太壓著他又吃了幾塊糕點,直到宋大人進了門,他才取帕子抹淨手嘴,起身行禮。
宋大人在福建受他的禮也受慣了,直接上來扶住他,拍著他的手笑道:“桓世侄來得正好,今日我在衙中便聽說你辦了通天的大案,聖上推恩你先翁桓先生了!當初時官兒多受桓先生照顧,我們家也得幫你慶祝,今日要多備好酒好菜,咱們爺兒倆不醉不休!”
桓凌笑道:“那侄兒便叨擾了。其實侄兒今日急著趕來,是為了當日離京時曾求伯父暫時不為時官兒安排婚事,我有一樁好親事要提……”
宋時一副魂兒都系在他身上了,慌慌張張要阻止,卻被他大哥打趣:“時官兒這些日子都丟魂落魄的,想來一直等著你給他物色的佳人哩。卻不知那位姑娘是哪家府上,可在今年選秀的貴女當中?”
不是他們家眼光高,一定要選貴女,可宋時之前是差點娶了桓家姑娘的,桓凌要給他說好親,必定是比著從前的更好。
桓凌含笑看了宋時一眼,頂著他殺氣騰騰的目光說:“我自然不能給時官兒說差的去。那家的家世自不在我桓家之下,其人自然也是人品絕佳,文采才學不弱於我。”
這個標準就太高了!莫不是哪個閣老家的子孫?甚至勳戚權貴、王子皇孫?
桓凌還要說:“若伯父伯母願意,連婚事也不必這邊操多少心,我一定將事安排得妥妥當當……”
不行!不能再讓他說了!
桓凌要彈劾馬尚書前,故意寫給他看的的那首《將仲子》驀地從他腦海中跳了出來:
“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他現在就像詩經中那姑娘一樣,深怕桓凌衝動作死,鬧到他父母面前——他倒不是畏父母之言,也不畏諸兄之言。甚至早幾天,沒見著這人時還想看看他求完親怎麼挨打,可真事到臨頭,他卻又怕父兄真生氣了,把桓凌趕出家門,從此不許他們來往。
談不談戀愛是小事,要是為了出個櫃搞得兄弟都不能做了,氣得他們家父母兄長對桓凌的態度也跟桓家對他一樣,那、那多可惜呢?
他腦子裏飛快地轉著,行動卻比腦子還快了一步,當場上去捂住了桓凌的嘴,看得他爹倒真想打他了,啪啪地甩著袖子數落他:“看這冤孽是作什麼,人家給你作媒還不好麼!論家世、論人材,哪里配不上你!”
宋時也有點後悔,想撤下手來,又怕撤了手桓凌真說出點什麼不能挽回的東西,便硬頂著父母在背後“慈母多敗兒”“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責駡聲,又躲過兩位兄長的拉扯,梗著脖子分辯:“如今皇子選妃還沒選完,咱們家的婚事還能搶得過皇子麼?此事容後再議,爹娘竟忘了我跟桓師兄還未正經結義麼?趁著他在邊關立功歸來,咱們把正事辦了,也叫祖宗面上有光。”
也對,這才是正事。反正貴女都要入宮應選,不等選妃結束也不能成親,他們兄弟結拜的事卻正好能辦。
宋大人撫掌道:“那你也不能捂著桓世侄的嘴啊!虧得人家脾氣好,不然還跟你結拜?早該賞你一頓暴栗才是真的。”
正好廚下備辦了待客的好飯菜,再叫人去街上買個熟豬頭,家裏有備的上好的佛香,到後堂給祖宗們上一枝香就是了。
雖說開祠堂該挑個好日子,可這一家父子兄弟都是朝廷中人,挑准了日子也不休沐,索性撿日不如撞日。桓凌在外頭監軍打了勝仗,回京又得了聖上表彰,又喜臨門,還有什麼日子能好過今天的?
他點了頭,兒子們自無異議。桓凌雖覺著有些可惜,但又憐惜宋時這副擔驚受怕的模樣,便沒再提婚事,將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拉下去,在他腰間輕拍了兩下,拱手謝道:“那就都隨伯父伯母的安排了。”
又安慰桓家二老:“婚姻自有前緣定,便放著也斷不了的,我心裏有成算,二老與兄長們放心。”
雖然如此,也不再提婚約的事,而是聽著宋家的安排,與他一家人同進了他家後院的靈堂,和宋時並排跪在靈前。靈堂供桌上高高供著兩排先祖牌位,看功名有秀才、舉子,博學鴻儒……雖無太高的功名,卻代代有人,也可見他家是個耕讀傳家的清淨門戶。
桓凌自家祖上出過不少進士,卻未曾因些對宋家這些功名低看一眼,虔誠地一拜拜在靈前,心中默祝宋家祖宗,請他們保佑他二人白頭到老。
宋時跪在他身邊,依著兄長的指點一拜再拜,目光偷偷溜到桓凌身上,心情有點複雜。
這不就跟結婚……哦不,結婚才拜三拜,這夠結兩趟還有富裕了。桓凌又是穿著新賜的官袍過來的,一身紅彤彤地還挺像嫁衣。雖說在關外吃了幾個月風沙,膚色深了些,可叫紅衣服一襯也顯得小臉兒白生生的,大眼睛雙眼皮,這麼一拜二拜的,看著又溫順又俊秀……
他心裏不由生出幾分憐愛,再拜也忘了煩累,找著角度偷看桓凌。
反正他們倆跪著拜祖宗,爹娘跟哥嫂們看不見,多看幾眼無所謂。
他一邊拜一邊看,卻不妨桓凌忽然轉過臉,正對上他的視線,伸過手扶住他,含笑說:“時官兒,我往後也是你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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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些桓侍郎匆匆回府,喚桓凌來見,卻只聽兩個守在家裏的孫兒說他已經套車離去了。桓侍郎又急又怒,拍著桌子痛駡:“准定是去宋家了!他就只知道去宋家!只會去宋家!宋家又沒有人下獄,早看一天晚看一天出得了什麼事,怎麼不看看咱們家裏多少事等著他!”
早知道這孫子老大不小的忽然學人龍陽斷袖,當初就叫兒子把宋時訂給他,一雙兩好,省得元娘還背個退婚入宮的名頭!
他兩個孫子都是不經事的書生,嚇得忙問:“咱們家何人下獄了?祖父身為內閣學士,竟還保不住咱們家人?”
不是他們家,卻是他外孫女婆婆的娘家!
先時馬尚書還只是在家待罪,如今再牽扯上馬誠之事,若陛下一定要深究,只怕馬尚書這官位甚至爵位都難保了!他若地位不穩,周王手中沒了兵權,地位只怕也不大穩當,畢竟齊王之母惠妃正是開口勳貴出身,祖上也出過幾位駙馬、幾位王妃……
他指望不上孫兒,只得命人致書信給自家常用的禦史,從前做蘇州鄉試考官時的門生弟子,叫他們準備營救馬尚書。
這一晚上他孫子在人家家裏快活赴宴,從座上賓升級成了自家人;桓閣老卻為開脫馬尚書搔斷了不知幾莖白髮。直熬到轉天三更,看看就要去上朝了,他才寫出一篇以情動人,能叫陛下念著馬尚書舊日功勞與君臣之情放過他一馬的奏章,就帶著奏章和滿身疲倦直接上朝了。
這一天恰好是大朝,文武百官都齊聚朝會,他那不爭氣的孫兒也穿著朝服站在最前方給事中的佇列裏,滿面春風,輕鬆自在,甚至還在和同僚議論邊關所見,還有什麼“鴛鴦尺”,聽得他氣不打一處來。
那尺分明是叫個什麼遊尺的怪名字,怎麼他就給起了個不倫不類的鴛鴦字,還替它填了曲子?這要不是他的親孫子,他早就一本奏上,把這龍陽斷袖的小兒發到邊關做事了!
桓閣老冷眼看著孫兒,卻不知還有冷眼看著他的人。
新泰帝升座後,聽罷各部奏報,依例問人有何事要奏。他正要上去替馬尚書辯白,卻忽然見前列禦史隊中站出一個人,拱手說道:“臣江西道禦史蕭楚,要彈劾朝中閣老桓大人結交外官,欲使其孫給事中桓凌與浙江巡輔孫思道之女成親,以婚姻為質,結黨營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