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宋時把山寨三元球還給嶽舉子,書童也從大慈寺閣停車的下院取來了那十副球拍和一筒羽毛球。
拍子是圓頭、細柄,這兩點與外頭賣的假貨區別不大,但那圓頭卻是中空的,密密結著線網,拿在手又輕又軟,揮起來靈動如意——可不像他們在外頭買的,非得雙手揮著才輕省,單手揮不了幾下就覺骨軟筋酸了。
可這線網吃不得力,只怕拍一下他們買的種羽球就能把線繃斷,那羽毛球合該有多輕?球外粘著羽毛,就不怕撞到網上折斷了麼?
眾人的目光頓時聚到宋時手中的竹筒上,想看看正宗的三元球是何等奇物。
宋時在滿屋緊張的凝視下,不緊不慢地拆開竹筒上的紅封,將筒口在手上輕輕一磕——
一束雪白的鳥羽先從筒口處倒出,而後露出一個被鳥羽包裹的半圓形球頭,整體看起來簡直不能說是“球”,倒像條羽毛束成的小裙子。
劉府尊忍不住伸出手,從他掌中取了羽毛球細看,歎道:“原來是這樣的羽毛球,若非早聽說三元球是用拍子打的,本府幾不敢相信這是球!它打的時候就不怕翅羽撞在網上,將這羽毛撞折了麼?”
宋時笑著解釋道:“大人且看它的形狀——它的頭是圓的,羽毛內窄外寬,飛起來球頭這光滑的弧線當先破開空中之氣,後面粘的羽毛就如箭羽一般,能讓這球穩當直順地飛出去。”
他倒出個新球,拿著在空中橫劃了一下,對眾人解釋道:“咱們快步行走時能感覺有風從面前吹過來,便是天地間周流遍佈之氣阻攔人行動。迎風面越大,受風力越強。這球頭圓圓的,不易受風阻,綁的羽毛卻又輕又大,飛在空中受風力不同,那尾羽自然被風吹向後方,頭總是向前的。”
當然,打得不好的話,也有時候羽毛先落到網上,就容易打壞球了,所以得多備幾個。
他當即找人要了只拍子,把羽毛球放在右手的拍子上輕顛,初時球落得沒有章法,後來顛高了那球便自己在空中轉向,上飛時球頭朝上、下落時朝下,正同他講的球身受風力不同的說法相符。
劉府尊坐得離他最近,看得最清楚,忍不住拊掌誇道:“難怪賢弟是三元及第的真才子!本府也是自幼讀書,一向也自認理氣之說學得不差,懂得陰陽之氣洋洋乎在天地間流行的道理。可今日聽到宋賢弟解說這羽毛球受氣流吹拂之理,親眼看著這球如何轉向,我才知道自己昔日所學只是生吞活剝古人之說,今日才真正明白了‘氣’是如何‘流行’。”
府尊大人如此欣賞羽毛球,將其抬到了“理氣論”的高度,副尊王同知自也不能落後,同樣深刻地剖析道:“不光大人,下官平日亦不曾留心於氣之流行,直至此時細看羽毛球顛倒變化,才忽然有明悟之感。而宋賢弟卻是真正鑽研通了氣理之道,能化用天理造出這羽毛球……”
宋時本等是想顯擺一下技術,教這群初學者看看怎麼握拍、怎麼打球,卻不料家鄉這兩位尊官理論水準太高,直接把這球誇上天了。
發明這球的人都不一定想過什麼天理!
他只是站在後人的肩膀上,把羽毛球提前幾百年做出來了而已……
宋時畢竟是個質樸的導遊出身,沒那麼大臉接會他們的讚譽,低調地說:“兩位大人過譽了,這羽毛球也擔當不起化用天理之說,只能算是略得物理。”
“豈止是略得,若非宋三元深明天理,又怎能制此羽毛球為用?”本府一位致仕還鄉的李中書搖頭笑道:“宋三元只是謙虛。你能制出這羽毛球,又用此球講解陰陽二氣周流之妙,令眾人借此看穿這無形的‘氣’如何運轉,理學之深,實在讓人佩服。”
五代王定寶因小吏為他糾正錯字而稱其為“一字師”,宋狀元以一隻羽毛球使人知天理,可謂“一球師”了。
嗯……嗯?
宋時敏銳地從堂上一片讚揚聲中聽見這句“一球師”,頸後汗毛頓時乍開了——這名聲要是傳出去,將來歷史書上怎麼寫他?!
“鄭代宋時發明羽毛球,因解釋羽毛球運動軌跡中的物理原理,被人稱為“一球師”?”
他斷不能讓這個流言發展下去,摸了摸嘴角,強行勾起個職業笑容,起身說道:“天理存於萬物之中,萬物之中也莫不具備天理,也不只在這小小的球中。宋某拿它來不過是為大家閒暇時養身鍛體,如今諸賢在坐,與其談這球,何不談談如何做學問?”
那個說他“一球師”的聲音頓時斷了,眾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不再提羽毛球,宋時才暗鬆口氣,朝堂上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不才,便抛磚引玉,先談談‘知’‘行’之說。”
他要講的卻不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而是他學了多少年的,小學時抄過座右銘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當他是個沒名沒號的小秀才時,沒有話語權,一句經義解錯就能影響名聲甚至前途,自己的理念自然要謹慎藏著,不是桓小師兄那樣知根知底的人不能告訴他。而他如今成了連中三元的文人楷模,連做個羽毛球都能被說成“一球師”,也沒人懷疑他是穿越的,那麼他也可以說說自己想說的東西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翻譯成古漢語是“以行驗知”!
讀書人坐屋裏編出來的理論不經過實踐檢驗都不能算真知!
“朱子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知之易,是因人所知皆從古籍與師長言行中來,只需記憶領會;行之難,並非因我等讀書人貪懶好閑,得知之後不依此而行,而是我等所學未必即是天理,踐行之中又要以行驗知、以行證知、以行促知……”
他拿朱子的話墊場,很快便引入了自己的理念,但場中官員、書生也沒一個反駁他的——難道誰能站起來說,“行”之難不因為別的,都因為他們自己貪饞好懶,知了硬是不行嗎?
真有人敢承認這條,別人也得跟他劃清界線,把自己擇成清清白白能知能行的好學生。
他痛痛快快地講了一頓超時代的道理,最後又用史上天文研究發展給自己當注腳:從漢代虞喜發現“每歲漸差”,到北齊張子信發現“日行在春分後則遲,秋分後則速”,再到北涼趙【匪欠】打破舊閏法的《元始曆》,劉宋祖沖之將歲差引入曆法的《大明曆》,何承天創用定朔演算法,使朔望與月圓缺相符的《元嘉曆》……
天道有常,而前人傳承下來的學問並不一定切合天道,更非萬世不易之理,所以求知時需要人時常以行驗知。若經再三驗證不過的,那便是舊知有誤,需要以行證知、以行促知,尋得正解。
天文曆法是最直觀記錄星象、四時變化的。天行有常,曆法卻常變常新,新曆法總能比舊曆法算得更精准。可知前人所知絕非萬世不移的真理,今人也不可一味拾古人余唾,必須親自踐行,經的起檢驗的才是真知!
其實他對這些曆法也就是聽他師兄講過,背些概念、名詞,沒太深入研究過。現在使用的《大鄭曆》法能用《數術九章》中的演算法推算出來,就是他有點看不懂……
不過他師兄會算!
有一個會算的足夠了,反正也不是外人……
宋時抿了抿嘴,淡定自若地講著“以行驗知”,只差一步沒說出“先行後知”這個直接把理論推進到二百多年後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
但他自己不開口提“行先知後”,這段講學就被認定包含在朱子認證的“知輕行重”理念內,並不出格。而且他講學也像小論文一樣,論點、論據、論證俱全,又能講出普通書生聽不懂的演算法忽悠人,更有三元的光環加持,竟聽得滿堂人屏息靜氣,沒有一個能起身反駁他的。
也沒人再提“一球師”了。
這一段講學結束後,劉府尊當先起身,領眾人用他在福建“發明”的鼓掌禮讚賞了他這場講學。
宋時謙虛地低了低頭:“在下年少氣盛,有講得不對之處,還請各位不吝指點。”
李中書搖頭歎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年紀輕輕便有新見知,我這鑽在故紙堆中的人還談什麼指點!”
聽完他這場講學,別人也不要再上場講了:講舊理學,比不過他有所創新之言;發新議論,卻又不一定發得出來,而且若是比不過這後生晚輩之言,就忒尷尬了。
好在宋時自己知機,主動提出:“方才我講得有些繁冗,諸位先生與學生想必有些累了。咱們且用些茶點,稍稍休息,講些閒話。若有久坐筋酸的,也不妨到外面場中打打球,舒展筋骨。”
他那羽毛球早叫人盯了不少時候,這話說出來響應者極多。只是幾位因老疾致仕的老大人不方便下場,便不跟著年輕人往外跑。
府、縣幾位官員也不顧面子,各拿了支球拍問宋時如何打。宋時便先教了他們發球、接球的技巧,又問旁邊奉茶的年輕僧人有沒有踢球用的絲臁與長繩、石灰、白噩之類。
那僧人也眼巴巴看了羽毛球許久,聞言便興沖沖地說:“有!寺裏師兄們也有會踢球的,老爹稍等,小僧這就去取來!”
……不用那麼客氣,我歲數也沒你大,叫聲施主就行了。
宋時神色複雜地目送他離去,拿著球拍的人都已經按捺不住地下了場,沒拿著的也到廊下等著人換手。幾位不下場的老大人倒叫僧人搬了椅子到門口坐下,看著那僧人飛快遠去的身影,含笑議論:“怪道潘閬作詩雲‘散拽禪師來蹴鞠’,信知這寺中僧人也都好蹴鞠。”
宋狀元在福建創出雙臂墊球的排球式打法,也是天下聞名啊!
眾人想起這事來,不禁都看向宋時,那嶽舉子恰好搶著了一副羽毛球拍,便邀他下場:“我這武人便隨意尋個僧人打槳球也不要緊,但若不得見製成此物的宋三元親自打一場,可要帶著遺憾還鄉了。”
宋時並不推辭,接過拍來在掌中轉了一圈,瀟灑地問道:“是要看我的技藝,還是哪位來與我對打,教眾人細觀雙人對打的技法?”
自然是要看絕藝!不好看的,他們自己打起來還看不見麼!
劉府尊指著那嶽舉子道:“岳賢弟年少,又會武藝,必定動作靈活,你與宋狀元對打,叫他顯出一身本事來!”
岳舉人原本都做好了拉僧人給他投球,獨自打板球的準備,卻聽府尊大人如此安排,自是滿心歡喜榮幸,連忙排眾而出,站到宋時面前。
幾個僧人恰好送來臁網和白灰,送來後便留在院裏等著看球。宋時便不客氣地指揮他們在院裏劃了邊框,中間拉上球網,請岳舉人和自己各站一側,拿著羽毛球發球。
雖然人家要看他炫技,但對方接不起球,這技也沒法炫。他先看准了嶽舉子站的位置,拉了個短而低的弧線,幾乎是把球送向他的拍子。
那岳舉人也是個風流才子,擅長蹴鞠、標槍,手眼極准,打過幾回便能接住他的球,也能發球過網了。宋時見狀,便微微一笑,喝道:“岳賢弟小心,我要施展手段了!”
說著腳下一個倒退,右手翻腕接住輕飄飄飛來的羽毛球,猛一揚臂將球高高吊到空中,劃出一道又高又遠的弧線,貼著邊線落在嶽舉子那邊的場中。
球在空中飛得太陽,到至高點時幾乎被陽光籠住,仿如已破空而去,看不清球在何處。
怪道這球拍中要編上網子而非用一塊板子,板子迎風吃力,哪兒會有線網這樣的輕巧靈速?還有那羽毛球在空中飛得又輕又穩,要緩則緩、要速則速,靈如飛鳥,真不負羽毛之名。
一向因為沒有進士功名,不敢跟狀元論學的徐縣令此時卻格外有心得,慨然道:“咱們尋常踢的球皆是易低難高,踢得再好不過高一丈八尺而止。宋三元所制的球升入空中豈止三四丈高?正如他這連中三元、高入雲霄的運數一樣,信知這些小物也有占驗。”
三元球能不懼羅網罩,借力上青天,于他們這些官員、讀書人真有些好意頭。
作者有話要說:
曆法參考《國學舉要.術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