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漢中府士紳富戶便乘著車馬來到這片尚未建起的經濟園區。到了離會場不遠處,便有打扮整齊的衙役列隊相迎,將他們引向佈置好的會場。
他們自以為來得不晚,可到那裏時,已見到佈置好的高臺、座位,和高臺上並肩而立,看著一幅長卷的兩位官人。
同樣的大紅官袍、同樣的烏紗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繡的補子,一人是四品文官的雲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鷳。
漢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但四品卻只有一位,便是隨著親王來自鎮撫軍事的僉都禦史、兼他們今日要巴結的府尊大人的夫……
到底是夫人還是夫婿,也不是他們能猜度的。
往日他們只知道這位大人身份清貴,又算得個皇親,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大族富戶可以攀交的,卻不料這位高不可攀的貴人竟會為了宋大人要建一個普通園子,便出現在千百人面前,足見他們兩人情誼之深。
難怪當日他們要獻子女給宋大人,馬同知那般嚴厲地拒絕了,看來還是他們低估了桓大人對宋大人的情誼!
那些京裏傳來的話本、小說,莫非真的可信?
眾人不由悄然議論了幾句,在場邊樂隊的絲竹伴奏聲中走到高臺前。
到得台下,能看清兩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漢中府、南鄭縣官員的臉時,這些人便都嚴嚴實實地收斂起好奇之色,離著高臺還有數步遠便停下腳步,肅穆地向臺上兩位大人行禮,和底下熟識的官員們寒暄。
桓凌和宋時也暫且扔下園區平面圖,回身向賓客頷首答禮,讓人引他們入座。
台下有衙役充當侍人,引導出席會議的捐款人依著捐款數量分前後排落座。頭一排中間坐了漢中府三位老爺和南鄭縣令,兩邊空著的座位便分給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幾家大戶:其中不僅有本地鹽商、礦山山主,更有幾位他們在朝中同僚的族人。
那些大員都已把家安在京中,鄉里親戚雖能借他們的名號在本地得官府幾分尊重照顧,卻也難接觸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們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體會到讀書改變命運的人,是以對名師的追求最為追切,只聽得宋時要建學校,便恨不得連家底也拋出去,給子弟換個名師。
會議正式開始後,宋時在臺上慷慨介紹著漢中經濟園區建立的意義和未來發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們暢想著如何與宋大人合作賺錢;而這幾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卻一心只想著書院。
宋大人在台上告一個段落,正要喝口水、緩緩氣再講,台下那幾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請教他,將來要把書院建在何處。
宋時不疾不徐地接過桓凌遞上的茶水潤喉,微微一笑,朗聲解釋道:“這圖上不畫書院,是因書院要建在稍遠的地方。經濟園區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廠煉煤時的黑煙,須得建起來後,確定其聲聞幾裏、煙氣覆至幾裏外,遠遠地在不受其干擾之處建書院。”
但他也不打算把書院挪到城裏,因為這所書院本質還是經濟中心的配套建築,要培養的更多是技術工人,必須下工廠實習。
就是跟著他念書的子弟,也一樣要經常到廠區參觀實習,見識大工業生產流程,見識現代產業園區的規劃佈局,將來成材後才能把工業社會的思想推廣出去。
不然就只他跟桓凌兩人埋頭搞工業,而沒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經濟園區發展得再好,也只能作為普通工坊群落宥於一地,過不了幾年幾十年就消失在歷史中。
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對那些恨不能立刻將兒子託付給他的家長們說:“本官自幼讀《世說》,最恨清談誤國之輩,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們教導成精通實學之人,甚至實學多於道學。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願意讓子弟為此耽擱讀書考試的工夫。”
願意啊!
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只聽他講如何燒灰燒炭,他們也相信宋大人能燒出天理來!
幾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後輩子弟拉上來拜師,以表自家的誠意。
那些後生子弟其實也不都是後生,還有幾位比桓凌年紀還大些的,仍是帶著滿滿地求知欲,一點不打折扣地行大禮拜師。
宋時拉都拉不住。
幸好他們讀書人只有蒙師、經師、座師三師最要緊,他這種半途指點幾年的只算是普通老師,不至於受人一禮就得給他們當老父親,從學業保駕到官場上。
宋時有點無奈地隨他們禮拜,桓凌卻悠然站在他身邊,微笑著說:“這些學生既然誠心要行拜師禮,你們受了吧,早晚不還是要行禮?我也陪你在此受禮,與你一同下收下這些弟子。”
時官兒這些年與他辦公事也是一同辦,做試驗也是一同做,寫文章也是一同寫,養兒育女也要一同養……
如今收徒自然也要一同收,哪有單叫這麼一群年輕書生拜在時官兒門下的道理?
他拉著宋時同受了這些學生三拜,以老師的身份教訓他們:“今日既行了拜師禮,以後便要恪守做學生的規矩,虛心向學、知行合一,踐行老師的教導,做個能經世濟民的人材。”
眾學生和家長雖然原本不是奔著他來的,可拜一個三元老師能贈一個僉都禦史,實在是意外之喜,連忙跟他保證,將來宋教什麼就學什麼,絕不敢有違師命!
桓凌在前頭應對家長,宋時卻還站在原地,握著手回味了一會兒。
方才桓師兄是隔著衣袖拉著他的手,與他手臂緊緊相貼著站在一起的。
他們倆都穿著正紅色的官袍。
他們面前有那麼多學生和家長行禮、圍觀,再遠處坐著府裏的同事、本府的鄉紳大戶……
這不就跟辦結婚典禮似的麼?
之前他們兩次辦事都只是家裏人小範圍地辦一辦,這回的卻有同事、朋友、學生,是光明正大地在戶外、在他們工作生活的地方辦起這場熱鬧的典禮。
他越想越心熱,握著手走到場邊,讓樂隊改奏更歡快的曲子,命人送上石碑、鏟子,備好結著花球的大紅彩帶。
“天色將熱上來了,咱們還是早些奠土,完成剪綵儀式,其餘的事回府再說。”
他滿面春風地邀請眾人走向劃定好的園區大門所在。
奠基石碑就計畫立在那處,石碑早已備著,立碑處的土地已提前幾天叫人刨開淺坑,上頭鬆鬆地堆了泥土,方便諸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人、投資商鏟土埋碑。
而他自己則從託盤裏拿出那個碩大的紅花托到桓凌面前,叫他執起另一半花和綢帶。
他們兩人合托著這朵該別家新郎系在胸前的紅花,餘下長長的飄帶由馬同知、苑通判、程經歷、朱縣令及本縣捐款大戶一左一右地托著,延伸出十余米遠。
充作禮儀先生的衙役們獻上小巧的剪刀,眾人在司儀引導下同時舉剪,剪斷了與身邊人中間的那斷綢帶。
唯有他跟桓凌中間那朵花不會剪斷,剪綵結束後仍被他們倆托在手中,指尖在碩大的綢花下交疊,身邊也不再有多餘的人與他們共托這一條綢緞了。
宋時看了看花,又看了桓凌一眼,目光流轉,嘴角噙著輕淺不易察覺的笑意。
這就是他們新時代建設者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