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宋大人一大早神采飛揚地領著人出了府衙,沒過下午又風風火火地帶著新人轉了回來。那石灰場的管事只是個南鄭縣小吏的子弟,憑關係做的小管事,是以府衙裏沒人認得,只憑著他不怎麼光鮮的衣裳認人,都以為他是個攔了知府大人喊冤的苦主。
攔轎喊冤的事在府城裏可不新鮮。
幹老了地方官的大人不愛接這種越級上訴的案子,他們大老爺卻是個才及冠的少年,又是翰林院外放的清流官,哪兒見過這個?少年人又容易意氣用事,恐怕是聽他說的可憐,就把人領回衙了吧。
大老爺要問案的消息傳出去,專司捕盜、刑獄的程經歷就聞聲進了二堂,要為大人分憂解難。
他到堂上的時候,宋大人才換上常服,正打開油印機,拿著筆記錄侯管事的回話。見他這樣積機關心本府工作安排,自然要給他個機會,便含笑答應了:“本府也正有事要同三位賢兄商議。程兄彷彿正有空閒?不知趙兄、苑兄如何,若有工夫,咱們便開個會,聽這侯管事說說採買煤膏之事。”
不是有人攔馬告狀……買個煤膏這點小事還要開會?這不就是隨手指個人採買,到時候往戶房報帳的事麼?
他乾巴巴地叫了聲大人,宋大人深沉地點了點頭:“此事非止關乎王府修繕,本府想著還可以借此改善漢中百姓生計,要將它做為一件大事來抓,自然要與諸位賢兄商議過再說。”
程經歷雖不知道一個煤膏能關係什麼民生,但宋大人身為一府之長,想什麼幹什麼,做下屬的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他頗有眼色地替宋時吩咐門子去請二老爺三老爺,自己就從旁邊撿了個錦杌坐下,與宋府尊一道聽那侯管事彙報。
宋時在鐵板上鋪定臘紙,邊問邊用鐵筆、臘紙刻出來。侯管事說得多,但他按著產地、品質、價格精簡下來,正好刻滿一頁,便提起油印輥子蘸蘸油墨,印出三份來擱在桌上晾著。
程經歷是頭一次得見宋時的油印法,眼看著他用一張白臘紙刻著無字天書,再往盒子裏一擱,拿個帶把的短棍蘸上墨滾一滾,就能印出一張張端正大氣,宛如手寫的文字。
他忍不住起身湊到書桌前,想拿一份看,宋時便提醒他:“油墨未幹,小心容易沾到手上。”
程經歷便極小心地捧起一張,托到眼前極近處,眯起眼細看。宋時看他這姿勢,忽然意識到他的視力恐怕不好,關心一句:“程兄可是看不清?我隨身帶了水晶鏡兒,叫書童取來給你。”
程經歷忙道:“不敢勞大人費心,下官只是年少時好在夜裏看書,看遠處不大真切,湊近些就好,倒不是離不得水晶鏡。”
那字雖小,倒是筆致纖細,容易認清,離紙面稍近些,分辨著便不費力。
他不敢麻煩大人,宋大人卻體貼他,叫門子去自己屋裏取了個放大鏡來,又道:“我正籌備著叫人給王府燒些好的平板玻璃做窗戶,到時候也叫他們給程兄細細磨一副眼鏡。”
那樣的眼鏡他也戴過,可是越戴越模糊,其實不如手拿的水精鏡兒舒服。不過既是上司有心送他東西,也不好推託,只戴幾回給這位小三元看看便是啦。
他客氣了一句,接過宋時書童送來的單柄鏡,俯在桌前一字字看了起來。
趙同知和苑通判此時也堪堪趕到了知府二堂。
他們初聽人傳話時,都以為府尊要談的是他們今年做事的計畫,尋師爺的尋師爺,喚文書的喚文書,趕著拿了府尊大人要的“計畫書”,好帶到堂上開會。
如此折騰了一通,等到這兩位老爺到二堂上,程經歷都已經看完了那紙報價單。待他們和知府大人見過禮,便借著上前行李的機會說明緣故,給二位上官吃了顆定心丸。
原來如此,這算什麼大事。
慢說大人只是要買煤膏,就是家裏跟來了哪位公子要開個礦玩,這豈不也是隨手寫份契書便能成就的事?
趙同知放鬆地笑了笑:“此事大人做主便是。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人見識高卓,做事必有道理,我等皆願聽命。”
宋時卻搖了搖頭,領他們到外堂坐下,放下材料正經開起會來:“三位賢兄相信我,萬事肯任由我自專,本官深感此情。但私情歸私情,公事卻還要公辦,我今日買煤膏的銀子雖少,卻不是買一回便得的,以後還要常買。甚至要在咱們府城外開個煤炭場專煉鐵炭,自取煤膏與炭,故此須得與三位賢兄分說清楚——
“往後咱們府裏的事,在各位本職內的只需事後總結上報即可,但涉及錢糧、營造、人命大事的也都要似今日這般商量著來做。”
今天這場會不是為了顯示他多麼清廉如水,一點點小事都要跟人商量著辦,而是要給趙同知三人展示一下工作會議怎麼開,報告怎麼做。
往後早晚例會,他想要看到的都是幹料,而不是古文閱讀理解材料!
他叫侯管事暫在內堂等著,先給三位同僚講了煤膏可以和白雲石合成耐火磚的用途。
防火二字從來就是官府最大的難題,此時建房多半是磚木結構,火燒起來便有騰騰不休之勢,趕上風向不好的甚至能燒掉半條街。聽說這白雲石磚可避火勢,三位大人立刻想到了以此磚修王府,修好後再以此磚把他們的府衙、錢糧庫等地也重修一遍,以防意外。
若將來還有富裕,這耐火燒的磚石還可作貢品、可賣與權貴富豪家,他們漢中府豈不又能多了許多賦稅收入?
三位大人聽得心旌搖盪,恨不得立刻挑人去沔縣買回幾千斤煤膏,做出耐火磚來。
宋時見他們眉梢眼角按不住的歡喜,都沒什麼異議似的,便叫侯管事過來,替滿座大人們講講本府煤礦資源。
侯管事倒不怯場,就站在堂下侃侃而談,從府治下幾座煤礦的地點講起——陝西省煤碳資源豐富,漢中雖不是其中最有名的煤碳產區,卻也有兩縣是產煤的地方:有六處在府城東南數百裏外的西鄉縣,一處在府城上游的沔縣。
西鄉煤瘦,沔縣煤肥。
瘦煤不易出焦,亦不結炭膏,越是肥煤越容易煉出煤膏和堅固耐燒的焦炭——這時候還叫鐵炭。
沔縣距府城不過六七十裏,又有漢水貫通,煤采出來用船運到府程只消一兩天工夫;而西鄉縣到府三百里,既無水路相通,又在漢水南岸,運程運費都比沔縣的煤高上數倍。
所以……
他宋時朝侯管事點點頭,打發他回去,含笑問道:“本府打算就選沔縣採買煤膏、煤炭,再尋幾個燒鐵炭的匠人來指點,將來在府城外建個窯燒取炭膏、鐵炭,如此還可稍降成本。若城中貧民無業維生的,也能叫他們到窯場賺些生活,三位賢兄可有什麼意見?”
這還有什麼意見,誰能在沔縣買著煤,還非要往西鄉縣買的?至於那窯場,也是有利無害,大人要建便建。
三位大人輕鬆地笑了起來:“府尊大人說得這般明白,便是三歲小兒也知道這樣安排最好。”
宋時亦含笑點頭:“本官方才召石堰寺灰場管事侯某問對,他說沔縣礦山裏有官私幾處煤場,私人的倒比官家的品質好、價錢低。本官有意叫他領路,尋個咱們府衙的自己人隨周王府買辦同去,轉遍各家煤場,記下那些東西的實價,回頭府裏再用時也好按實價買。”
官營的礦場隸屬工部,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官說改就能改的。
但他宋時,一個有良心的地級市委書記兼市長,堅決不能看著他治下的漢中府地區長期存在這種仗著自己是國有礦場就懈怠工作、私自提價的毒瘤企業!
要是他們的採購團真查出這些問題來,他就要向右僉都禦史桓大人實名舉報這礦場!
他不動聲色地打算著如何同黑惡勢力作鬥爭,趙同知忽然起身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大人打算提拔哪個書辦去沔州買煤膏?”
宋大人回過神來,朝下掃了一圈,眼中含著點似笑非笑的神氣:“本府初來,怎麼會挑人?這卻要請趙兄同苑兄、程兄各薦賢才,列出年資、實績,看哪個書辦更能幹、更沉穩可靠,能得三位賢兄共舉的,便選哪個。”
他這大領導選人,下面的部門經理都可以舉材不避親嘛。不過推薦之前把實績拿出來,光憑著他是哪個領導的兒子、哪位關係戶塞進來的就硬往上推,可別怪他不答應。
原本按官場的規矩,這種採辦的好事都是知府安排心腹,或是他們要安插什麼人上去,也得分潤些好處給同僚。然而這位大老爺卻是任人唯賢到了極處,凡提名的,都要詳審履歷,還要叫人上堂朝朝相、問問話……
還出了些口算題,叫人當面算出數來。
被舉薦來的文書人裏或有應答不對的,算數不准的,自家在眾目睽睽下丟了人,灰溜溜地下去不說,他們三個推舉的坐在堂上也跟著丟臉。
這場會開得十分熬人,等到宋大人終於挑出了個會算帳、文字好、三十出頭、年富力強的胡書辦交托大事,三位陪座的大人也都累得有些氣虛出汗。待出了正院,回憶起方才那場會,真是又羞恥又後怕:
莫不是以後做事都得這樣開個會再定吧?難道什麼大事小情都得當著大人商量明白?
哪個做外官的沒有些私心、不養些私人呢!宋大人果然是個不識人間煙火的翰林出身,自己不貪權、不愛財,唯賢是舉,也要拉著大夥兒一塊兒做神仙?
馬同知心間縈繞著些清愁,卻還是忍著幽怨拉住苑、程二人,低聲囑咐兩人:“宋大人是個三元及第的名士,又是周王半個姻親,這漢中府裏誰敢違逆?他要清廉剛正,咱們就得跟著清廉,不可與他做對。豈不見前朝林文穆公,做地方官時清廉得上官下官都得跟著苦捱,不然就受他彈劾、懲處,偏他又有清譽、有政績,誰也不敢動他,只能到考績時拼了全力抬他升遷……”
最後竟把他抬到中樞,成了禦史,最後還得了文穆這個好諡號。
依宋公這樣的清廉公正,將來得個“文端”“文肅”“文清”,成天下官員榜樣也未可知。到時候他名垂青史,他們這些下屬是蹭個好名聲好,還是和那位林文穆公從前的屬下一般叫人當作奸佞議論的好?
程經歷比他們早一會兒到堂上,領受過宋大人關心的,更要替他說好話:“我看宋大人也不是不識人間煙火,不然怎麼想到制耐火磚的?若那耐火磚真能推廣到民間,光府裏能留下的商稅就能有多少?若作官營,那可就更了不得……”
而且宋大人是個體恤下屬的人,開個會又是送紙又是給印文書又是給他拿水晶鏡,絕不是個苛待下屬的人。將來那耐火磚真有成效,不說府中上下能分潤多少銀錢,只要漢中府獻上佳品、得了上意,他們做佐貳官的豈能沒半分好處?
苑通判擦著在屋裏面試時羞臊出的一頭汗,連連點頭:“我看咱們大人只是用人嚴格些,之前查出那些虧空他不是也沒說什麼,替咱們承擔下來了麼?開會時丟臉便丟臉,反正只是咱們四人之間見著,又不曾丟到外人面前。”
說起例會,他忽然想起他們帶來的年計畫還沒呈上去,府尊大人當初可是說定了要他們在會上親自講解這計畫的……
那他自己是否也有個什麼本年計畫要講?
不說他剛提起的耐火磚,就說他從前當風流名士時弄的的鴛鴦尺、羽毛球、宋版印書術……哪一樣不是人人爭羨的奇物?他只要將做這些東西的三分本事拿出來,還不能隨便弄出些利民利國的好東西!
原本想想就心慌的例會,此時倒彷彿叫人有些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