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放手

　　景隋站在戰艦之上，冷冷看著下方，看著地面的鋼鐵洪流無情的將這裏夷為平地。

　　地面在塌陷，人群在逃離。

　　忽的……景隋眯起眼睛，定定看著前方。

　　廢墟殘骸之上，一個少年緩緩出現，他仰起頭，露出一張明豔的面容，遙遙看向天上，即便隔著數百米之遠，景隋也能毫無阻礙的看清他的每一絲表情，眼中神色劇烈的波動了一下。

　　紀凌來到地面之上。

　　正中央的巨大星艦如同一座鋼鐵堡壘，他覺得景隋應該就在那裏，於是抬頭看去。

　　雖然已經決定站出來，但四周的戰火和掀起的熱浪，吹的他的臉上隱隱作痛，紀凌有些擔心自己還沒來得及見到景隋就一命嗚呼，畢竟刀槍無眼啊……

　　但是自己裝的逼，怎麼都得站著裝完。

　　紀凌一臉淡然的表情，迎風而立，立在廢墟屍骸之間，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逼格滿滿，宛若絕世高手一般。

　　也不知道景隋到底看到自己了沒有，就在他思索是否該讓自己更有存在感一點的時候，忽然——四周的一切都靜止了，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般。

　　所有的帝國軍隊和機甲停止了動作，拼命阻擋的反抗軍一個個面面相覷，然後飛快的後退。

　　紀凌微微一怔，心落下來，靜靜站在那裏不動。

　　景隋發現他了。

　　巨大的星艦入口打開，一行帝國士兵降落下來，最前方的黑髮金眸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軍裝，面容冷冽，大步向他走過來。

　　景隋一步步來到少年的面前，看著這心心念念的面容。

　　分明相隔並不久，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自從那一日布蘭登帶著少年從皇宮離開，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不是不想見，而是不能見，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不得不接受那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少年已經不愛他了。

　　而自己又該如何面對這個不愛他的人呢？

　　他沒有準備好。

　　直到得知少年被文彥劫走，輾轉流落，而隨後寧鈺身份暴露，卡洛斯先一步找到少年……

　　景隋終於無法繼續沉默，他想起上一次少年被劫走所受到的折磨，想起“加百列”對他的利用和傷害，不敢想像單純的少年再一次落入那個惡徒的手中，會受到怎樣的對待，這一切都令他備受煎熬，夜不能寐。

　　誰能想到，寧鈺會是加百列？

　　景隋心底自嘲，上一世他自詡一世英名，卻不知道有一個人，始終隱藏在暗處甚至就在他的身邊，而他一無所知。

　　寧鈺他，是否是為了報復少年上一世對他的羞辱打壓，所以才這樣折磨他呢？

　　景隋不知道。

　　他定定看著面前的少年，這一瞬間，心中湧現無數複雜的情緒，無數想說的話語，想要靠近他安慰他，詢問他是否還好……但是他對上那雙淡漠的藍色雙眸，明明相隔如此之近，卻又怎麼都無法再更近一步。

　　景隋沉默許久，最後只是道：“我來帶你回去。”

　　紀凌平靜的望著景隋，揚起嘴角：“可以，但是我有一個要求，你現在撤軍離開這裏。”

　　景隋終於神色微變，金眸中浮現驚訝痛苦之色，紀凌竟然在維護這些反抗軍嗎？他難道忘了他們是如何對待他折磨他的嗎？

　　這些人都該死！

　　景隋深呼吸一口氣，他說：“為什麼？”

　　紀凌當然是早就想好了藉口，雖然他知道景隋喜歡自己，但退兵這種大事，沒有足夠的理由是無法勸住景隋的，他必須要一鼓作氣讓景隋無法反駁才行！

　　紀凌望著景隋，平靜而清晰的開口：“上一世，當我落入反抗軍的手中，當我最恐懼、最絕望、最無措的時候……當你已經徹底放棄我，對外宣佈我的死訊的時候……”

　　景隋瞳孔猛地收縮，看著他。

　　紀凌一字字的道：“是他救了我。”

　　景隋的指尖幾乎紮入手心，用力到指節泛白，咯咯作響，那是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一件事，他知道寧鈺並非是真心救紀凌，他只是不想被卡洛斯利用而已，但不論理由如何……上一世，在少年最需要幫助的那個時刻，唯一出現去救他的是加百列。

　　而自己，卻放棄了他。

　　這大概就是……少年明知寧鈺傷害他欺騙他，依然願意為他站出來的理由吧。

　　恩怨分明、愛恨清楚，從不願意欠任何一個人。

　　更不願意傷害任何一個無辜者。

　　紀凌說：“而且這裏還有很多平民，他們沒有傷害過我，是無辜的。”

　　景隋沉默的看著他，眸底深處的痛苦，如烏雲席捲。

　　他能夠理解紀凌的所作所為，但是他不想退讓，不想離開，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傷害少年的人，尤其不想放過……加百列。

　　內心的暴戾和痛苦，令他瀕臨失控的邊緣。

　　景隋緩緩啟唇，聲音帶著森寒的寒意：“就算你救了他們，他們也不會感激你。”

　　為了一群仇恨你的賤民，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紀凌淡淡道：“倒是陛下你，為了和一群螻蟻般的賤民計較，而腹背受敵讓卡洛斯有可趁之機，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景隋眼神陡然變的銳利。

　　紀凌不避不閃，直視景隋的目光，“陛下，別忘了你最初的目的，別忘了誰才是你真正的敵人。”

　　景隋緊抿著唇，似乎要徹底看穿面前的人，又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一般。

　　少年條理清晰，輕描淡寫的開口，卻每一個字都正中他的軟肋，他在提醒他，打敗卡洛斯維護他的統治地位，才是他身為皇帝此刻應該做的事，現在分散兵力和精力對付反抗軍是錯誤的，得不償失的。

　　這個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不應該從少年口中說出來。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你所遭受的一切嗎？

　　還是因為太過苦痛，已經無所謂了？

　　景隋聲音低啞，每一個都擲地有聲：“你在維護一個叛軍，一個敵人，一個欺騙傷害你的人。”

　　紀凌著實有點後悔當初演戲過了火，那個事兒沒法解釋，但是他還可以避重就輕啊！他眼神漠然，似乎已經不在意任何事情，輕笑一聲，無所謂的說：“如果要說傷害的話，難道你們每個人不都傷害過我嗎？”

　　景隋慘笑一聲。

　　是啊，如果說傷害的話，誰又能置身其外呢？

　　他閉了閉眼睛，許久，道：“你說的對，我不應該拒絕你合理的提議。”

　　紀凌說：“陛下英明。”

　　景隋喉結聳動了一下，胸腔中冰冷痛意流轉，他寧可紀凌能痛恨他，沖他生氣，憤怒，可是這些都沒有……沒有感激、沒有怨恨、甚至沒有情緒波動。

　　他不惜一切，腹背受敵來到這裏……

　　為他放下仇恨，為他妥協停手，甚至為他放過寧鈺。

　　最後只得到一句：陛下英明。

　　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才是最殘忍的那個人。

　　………………

　　大軍撤離。

　　來的鋪天蓋地轟轟烈烈，退走的悄無聲息，只留下一片廢墟殘骸。

　　紀凌跟著景隋回到星艦上，人們恭敬的對他行禮，僕從送上精美的衣物和食物，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因為服侍不周而引起陛下的怒火。

　　紀凌淡定的接受這一切，他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個貴族，就像是他已經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但是……他知道這只是錯覺，不論他在這裏多久，本質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地球少年。

　　為了躲避景隋，紀凌每天呆在屋子裏不出去，就連吃飯都讓僕人送進來。

　　雖然之前裝的很爽，然而想起自己即將面臨的境地，紀凌幽幽的和系統吐槽：【我要回去過孤寂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只有金錢權勢可以填補空虛的痛苦生活了。】

　　一人之下的那個“下”字，紀凌尤其咬重發音。

　　系統心道宿主其實還是慫了吧，試探的問道：【你害怕了？】

　　紀凌頓時就炸了，大聲說：【呵呵，我會害怕？我堂堂大男人，會害怕這種事？！】

　　系統：【……】如果你不這麼激動的話我可能會相信的，而且要是比大小的話，我覺得景隋應該不見得會輸給卡洛斯呢……

　　但系統到底不忍心在這種時刻，提醒宿主這個殘忍的事實，於是從善如流的認錯：【是我說錯了，你是最勇敢的。】

　　紀凌：【……】

　　他覺得系統可能是在敷衍他，但是他不想追根究底。

　　做人嘛，難得糊塗。

　　………………

　　紀凌無所事事的待在星艦，過著醉生夢死的安逸生活，安逸果然使人失去鬥志，這才幾天時間，他覺得自己又要開始退化了。

　　紀凌：【系統，你們的時空管理局委員會討論的怎麼樣了？這樣的重大失誤怎麼還不給個答復我？至少也要給我換個任務吧！】

　　系統：【別急，我再催催，結果應該快出來了。】

　　紀凌只好繼續等待，但他覺得這次應該不會很長時間了，畢竟調查結果都有了，現在就是討論任務以及補償的問題。

　　思慮幾番後，他決定在結果出來之前就待在景隋身邊好了，如果必須要選一個的話，其實景隋還蠻合適的，畢竟他身為帝國皇帝，權勢最大，有足夠的能力護住自己，並且不至於被其他情敵幹掉。帝星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雖然看起來好像在利用他……

　　但這不也是沒有辦法麼？他真的膩煩被搶來搶去的日子了，所以還是和諧社會好，至少有個戀愛自由吧？可是自己現在別說談戀愛了，選個物件都和在菜市場挑大白菜一樣，慘。

　　不過讓紀凌有些意外的事，景隋居然很少出現在他面前。

　　紀凌這就有點疑惑了，景隋歷經千辛萬苦的把自己找回來，卻連面都不見任由自己自生自滅，這不太符合常理啊，該不會又在憋什麼大招吧？他實在是對這些人心有餘悸……

　　強烈的不安和忐忑讓紀凌坐不住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出去查探一下情況，看看是個怎麼回事。

　　免得到時候被打個措手不及。

　　對待敵人，必須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呸呸，雖然他之前好像一直在輸，但這不妨礙他的鬥志，畢竟他成功的到現在都保住了菊花，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勝利嗎？

　　紀凌終於走出房門。

　　守候在門口的僕人立刻恭敬的道：“請問您需要什麼嗎？”

　　紀凌有些許不自在，他雙手負在身後，走了幾步，皺眉詢問道：“我們還有多久可以回到帝星？”

　　僕人道：“後天就能到了。”

　　紀凌心道居然這麼快嗎？他說完這句話又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頓了頓，又問：“陛下他最近在做什麼……”

　　僕人道：“陛下忙於和其他將領商議作戰事宜，卡洛斯大公的軍隊已經攻打下了兩個星系，目前戰況不容樂觀。”

　　紀凌露出訝異的神色，原來他們已經打到這個地步了嗎？卡洛斯到底還是起兵謀反了啊……

　　紀凌就不再問，這種事問了也沒什麼意義，難不成他還能讓卡洛斯和景隋不要打了不成？

　　無論如何，戰爭中最受傷的還是無數平民。

　　說他多愁善感、矯情聖母也好，但紀凌真的很喜歡地球，很喜歡他的國家他的家鄉，至少不用面臨這種災難和生離死別。

　　他覺得人生嘛，簡簡單單普普通通就很好。

　　經歷過這裏的一切，才越發明白自己曾經擁有的東西，多麼值得珍惜。

　　紀凌對僕從說：“我隨便轉轉，你不必跟著了。”

　　僕從恭敬的說：“是。”

　　既沒有阻攔紀凌，也沒有跟著紀凌。

　　紀凌沿著走廊來到邊緣，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看著外面的星空，如此磅礴的宇宙令人歎為觀止，美麗如畫，令人不由得沉醉其中。

　　若非這個世界的殘酷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自己是否還能一直堅定回家的心？

　　紀凌不知道。

　　時間慢慢流逝。

　　他聽到前面傳來沉穩的腳步聲，轉過身，抬眸就看到景隋站在前方不遠處。

　　男人站在落地玻璃前，身後是無盡星海銀河，他黑色的長髮束在腦後，金色雙眸凜冽，俊美容貌如同神祗，就像紀凌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見到他一樣，永遠都是這麼尊貴、強大、仿若高不可攀無心無情的神。

　　但是紀凌又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景隋就這樣默默看著他，沒有上前，也沒有離開。

　　紀凌看了看他，忽然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離去，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他似乎看到景隋眼中，一閃而逝的悲傷。

　　但他的腳步依然沒有停留。

　　紀凌回到自己的房間，往身後沙發上一趟，雙手枕在腦後，失神的睜著眼睛看著屋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開口：【我對他很殘忍嗎？】

　　他一直只想著自保，只想著逃離，只想著離開……卻從未想過，那個被自己拋在身後的人，是否也會傷心難過？畢竟景隋他……以為自己愛他。

　　系統沉默片刻，說：【如果你不打算接受他，那麼殘忍點，也比給他希望更好。】

　　紀凌頓了頓，閉上眼睛，輕笑一聲：【你說的對。】

　　至少現在，自己不用再違心的說愛他了……

　　………………

　　兩天時間轉瞬即逝。

　　這天早上紀凌在僕從的服侍下換好衣服。

　　幾次三番，輾轉反復，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

　　他對著鏡子望瞭望，看著鏡子中那張陌生又漂亮的面容，給自己打了打氣，加油！你可以的！你是最棒的！

　　紀凌轉身走出門，沿著寬闊的金屬廊道往前走，金燦燦的陽光從入口灑落進來，在地面反射著亮光，讓紀凌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後，他停住了腳步。

　　黑髮金眸的男人站在出口處，四周沒有其他人，應該是被摒退了，男人身高頎長威嚴挺拔……卻又似乎顯得有些孤寂。

　　紀凌心道真是一點都不意外呢，看來自己又要回皇宮了……

　　景隋望著少年來到他的面前，他微微抬起眼睫，俊美的面容冷冽硬朗，金色眸底似乎隱有偏執痛苦之色，啞聲開口：“你知道我是不會放手的吧……”

　　“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我，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被得到……”景隋薄唇弧度微揚，泛著森冷寒意：“卡洛斯會死，加百列也會死……任何覬覦你的人都應該死，你無處可逃，只能屬於我。”

　　紀凌心道這個人果然病的不輕，他冷淡的挑起眉，正準備開口的時候……

　　景隋望著他的眼睛，忽的眼中寒意散去，唇角上揚，自嘲的笑了笑：“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是嗎？”

　　紀凌一怔，彷彿有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男人眸光冷冽淡漠，唇邊掛著譏諷的笑意，道：“在你眼中，我會為了得到一個已經不愛我的人，失去理智不顧一切，置我的國民于不顧，像瘋子一樣為愛瘋狂……”

　　紀凌這回真的有點懵了，呆呆看著景隋。

　　“你覺得——可能嗎？”景隋低頭靠近他，在他耳邊垂眸低笑：“我想要什麼樣的人沒有？整個帝國的貴族小姐和少爺都想要得到我的青睞，無數人為了得到我的寵倖而不惜一切，你除了有一顆深愛我的心以外……還有什麼值得我來愛你呢？”

　　“我承認你確實打動過我，但我想要的……只是那個深愛我的人罷了。”

　　紀凌驚訝的望著景隋，似乎要分辨出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曾經的那個冷漠帝王，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冷漠無情又理智到可怕。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會非常高興吧，高興自己的任務終於有了希望，高興景隋終於恢復了正常。

　　現在他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了，卻發現也沒那麼值得高興。

　　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快樂，到底無法心安理得。

　　景隋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帶著些許眷戀和不舍，但片刻後眼中只剩一片冷漠。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走吧。”景隋說。

　　如果沒有上一世，我可能會以為你從未愛過我……

　　但無論你是否愛過我……

　　我都已經愛上了你，所以我決定給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