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們走到了旁邊的走廊，走廊上沒什麼人，兩個人都安靜極了，胡老爺子開口說道：「明天就做手術，還有一個事情一直想跟你說，之前沒有想到意外來得這麼突然，所以現在才告訴你。」

　　胡濤抬起頭，看向自己走路緩慢的父親，問道：「什麼事情？」

　　「你有一個哥哥在國外。」

　　胡濤皺了皺眉頭第一反應就是私生子：「什麼？我媽知道嗎？」

　　「自然知道，他從小體弱多病，所以就把他送出國了。」胡老爺子說道：「如果明天我出事了，你媽就交給他。」

　　胡濤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徒然地擰緊了手機，艱難地問道：「爸，為什麼？」為什麼有一個哥哥從來不說，為什麼不相信他？

　　「他更有耐心。」

　　耐心，耐心，又是這耐心！

　　胡濤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原本筆挺的西裝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他發洩似的踢了踢牆，然後開口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耐心？我如果沒有耐心，會一次又一次地去接她？我在公司再忙，有人打電話給我，我立馬就去接了。」

　　「你們以前不是說不需要我們養老嗎？我媽每天都往外面跑，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道歉，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這樣丟臉過。」

　　那一句丟臉一出來，胡老爺子操起旁邊的拐杖就打了上去——

　　「兩個月！就兩個月！你就覺得丟臉了！你小時候闖了禍，我們不是去挨著道歉嗎？」

　　旁邊的護士趕緊拉開了人：「老爺子別生氣，老太太還在外面，一會兒嚇著了。」

　　胡老爺子轉過頭就看到自己的愛人傻傻地看著這邊。

　　胡老爺子露出了一個笑容，柔聲說道：「我們在玩遊戲，粥粥妹妹多問一點厲害的專家叔叔。」

　　胡奶奶以為真是做遊戲，她立馬就又笑眯眯地跟專家們繼續聊聰明藥的事情了——

　　「爸爸說聰明藥是最聰明的醫生送給我的，只要吃了聰明藥，就會越來越聰明。」

　　「我今天早上還被爸爸誇聰明了。」

　　胡老爺子見愛人沒有受影響，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兒子，他們老兩口也的確從來都沒有想過讓這個兒子養老。

　　那個時候，他兒子處於人生的低潮期，他安慰他，無論什麼時候爸爸媽媽都在你身後，爸爸媽媽都不需要你養老，你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

　　只是沒有想到，他兒子會在這種時候跟他提這個事情。

　　胡濤卻越想越覺得憤怒，這段時間他的壓力，他盡心盡力照顧人卻沒有得到半點肯定，他再一次出口傷人：「你生病住院，我媽到處跑，我和小滿她媽說了什麼沒有？你知不知道我壓力多大？你們一口一個不需要我們養老，最後呢？所有的事情都壓在我們身上，你們出去看看，其他兒子兒媳婦能像我們這樣把人接到家裡照顧能有多少？你昏迷了兩個月，別人勸我放棄治療，勸我把母親送去養老院，我都沒有這樣做，我堅持讓你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兩個月，其他人早就放棄治療了。爸，你完全沒有為我考慮。」

　　胡老爺子聽到這些話，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仿佛第一天認識一樣，良久，他歎了一口氣，無奈又心酸地開口說道：「我現在也還是以前的那個話，我們兩口子都不需要你養老。」

　　這一刻，胡老爺子突然就明白了，他兒子之所以這麼委屈，是因為他的人生順風順水慣了，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打擊，父母不再為他撐起一片天，他就覺得自己整個人生亂了。

　　他的妻子同樣是被寵著長大，甚至還是被死神岳父當做小公主養大，擁有數不盡的財富，後來一夜之間，他們倆失去父親，失去財富，失去了一切。

　　他妻子沒有半點怨言，他妻子沒有無盡的生命，她只有一輩子，卻二話不說果斷放棄了原本熱愛的服裝設計事業，兩個人一起跨專業考研物理，

　　老兩口研究了大半輩子量子物理，就是試圖通過製造機器找回被流放到虛無之境的父親。

　　那是因為他和妻子都吃過苦，他們都父母緣淺，妻子小時候被親生父親賣給死神二號做交易，他少年時期失去父親，親生母親後來又病重去世，他們總是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徘徊，因為失去，所以更加珍惜。

　　胡老爺子和胡奶奶年輕時候撫養孩子，他們總是忍不住感同身受，想要多愛他一點，後來兒子大了結婚了，老兩口就從別墅搬了出來，他們有自己的事情，天天住在學校宿舍，全年無休地做研究，也甚少會麻煩他們。

　　再後來兒子兒媳婦追求事業沒時間帶小滿，請的保姆不靠譜，於是他們一帶就把孫女小滿帶到了十歲，兒子兒媳婦事業穩定了，想孩子了，才把孩子接回去。

　　老兩口身體健康，從來沒有找他們索取過任何東西。

　　胡老爺子看向自己的兒子，哪怕是成年人，哪怕擁有成熟精英的外表，本質上他依舊是一個只會索取的巨嬰，他不會承擔。

　　以前老兩口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兒子很會時不時看望，所以從來沒有發現這個問題。

　　胡老爺子第一次覺得他們老兩口就像是被世界拋棄了的孤兒，被逼到了絕境。

　　胡老爺子心裡只覺得悲哀，他開口說道：「我們老兩口不需要你們養老，等我好了，我和你媽住養老院去。」

　　「我要是醒不過來的話，你媽媽也不用麻煩你們。」

　　「幫我叫一下公證人，我要寫遺囑。」

　　胡濤原本還有火氣，現在聽到這話，愣住了：「爸？」

　　胡老爺子歎了一口氣：「叫人吧。」

　　胡老爺子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胡奶奶看著幾個專家，她臉上洋溢著開心：「好厲害，我長大了也要當醫生！到時候我也可以幫承嘯哥哥看病。」

　　胡老爺子走過去，牽住了她的手，露出了一個笑容：「好。」

　　胡濤跟在後面，猶豫再三還是打了電話。

　　胡老爺子牽著妻子的手，慢慢地走著，比起旁邊的專家和胡濤，他們老兩口走得格外慢，因為身體緣故，兩個人走幾步都累了。

　　胡老爺子扶著胡奶奶，感受著身體上的衰老力不從心，感受著來自別人的目光，他內心有點難受——

　　這就是他要作為人類的原因，妻子不可逆轉的衰老，會帶來被世界拋棄的恐慌，周圍人說的話她開始聽不懂了，別人開始叫她老奶奶了。

　　他想要陪著她經歷這一切，她們可以一起訴說著老了以後記性不好了，可以一起說臉上皺紋越來越多了，她被叫老奶奶的時候，他被叫老爺爺。

　　而不是他年輕體力旺盛地在旁邊安慰她。

　　然而，現在他有可能不能這樣陪著她走下去。

　　很快遺囑公證人就過來了，胡老爺子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想法以後，提筆便寫下了遺囑。

　　胡濤還是去看了一下，就看到父親在遺囑上清清楚楚地寫道，如果手術失敗，他名下百分之八十的定期存款和別墅給了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是他，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陌生名字。

　　胡貳灝。

　　他們夫妻倆的只有一套小房子和百分之二十的資產。

　　這就是胡老爺子說過的不用胡濤養老的原因，他是半神，如果他死了，身體裡的神的基因會被強制喚醒，到時候他身體會被改造，重新變成年輕人，自然是他照顧自己的愛人。

　　如果愛人先離開，他會自己找個地方慢慢老死，自然也不會讓他們養老。

　　而這邊，胡濤平靜了一下心情，開口說道：「爸，你生氣可以，但是你怎麼知道這個人能夠耐心？」

　　胡老爺子說道：「不全是生氣，我以前就已經計劃好了。」

　　胡濤臉上火辣辣的疼，父親以前說的不需要他們養老，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他，胡濤咬了咬牙：「你以前就計劃好了！那他呢？你另一個耐心的兒子呢？你們住院這麼久，他怎麼不來看你，怎麼不把母親接去照顧？他明擺著就是為了你們的錢！」

　　胡奶奶被突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胡老爺子捂住了胡奶奶的耳朵。

　　胡老爺子說道：「你也別生氣，你們還有時間去掙錢，住的地方，這套小房子也足夠了。我需要多留點錢給他們，是因為胡……胡貳灝需要時時刻刻照顧你母親，不能去工作，他們需要錢，別墅是我和你媽媽買的第一套房子，對我們有特殊的記憶，我想留給你媽媽。」

　　胡老爺子說謊了，別墅是留給他自己的，那裡有他們的共同記憶，等他妻子離開，他會在那裡繼續做研究。

　　胡濤心裡依舊無法接受，只覺得父親被騙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父親居然會把錢和別墅都留給一個外人！

　　胡濤走上前，生氣地說道：「我媽要是醒過來，發現你這樣對我，她肯定不會原諒你。」

　　胡老爺子開口說道：「她不會怪我。」

　　而這個時候，另一個身影匆匆地走了進來，開口說道：「爸，你冷靜一下，你現在是被氣昏了頭，到時候被騙光了錢怎麼辦？」護士給她打電話說了情況，她立馬就趕過來了。

　　胡老爺子歎了一口氣，說道：「並不是騙子。那是我和你們媽媽的另一個……孩子，從小身體不好，所以就被送到了國外。」

　　胡濤已經相信了，他父親從來不說謊。

　　兒媳婦咬了咬牙，生氣地開口說道：「既然這樣，那以後養老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既然把大部分遺產留給那個兒子，我們也不會給你們養老，你們讓那個兒子養老。」

　　胡老爺子很平靜地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胡濤聽到這句冷漠無比的話，他只覺得血液倒流，曾經那個每天等他回家吃飯的父母都不見了。

　　此刻，他只想逃離這裡，胡濤轉身奪門而出，兒媳婦緊緊地跟了上去。

　　胡老爺子心裡依舊還是難受，他和妻子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很大的心血。

　　臨老了，鬧成了這樣。

　　另一邊，胡濤在醫院門口停了下來，他走到了一旁的花壇旁，世界一天之內，全變了，他腿腳發軟地扶著旁邊的牆，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蹲了下來。

　　妻子走了過來，輕聲說道：「他可能是一時糊塗，說到底還是你親爸。」

　　「我……沒有爸媽了。」

　　「沒事，你還有我，還有小滿，還有我爸媽，我們永遠都在你身邊。」

　　金燊本來是過來看自家女婿，走到樓下，看到了這兩個人雖然不高興，但是好歹也是自己的女兒的兒子，於是多看了兩眼，然後就聽到這個外孫子哭著說的話。

　　那一瞬間，金燊臉色大變，這麼多人不能瞬間消失，他瘋狂地跑上了樓，就看到了站在重症監護室門口的女兒，她穿著肥大的羽絨服，戴著一頂毛絨絨的漁夫帽，迷茫地四處張望，像一隻走丟了的小動物。

　　年輕英俊的神此刻只想抱抱自己女兒，然後下樓打人。

　　而這個時候，胡奶奶已經看到自己爸爸了，喜出望外地喊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