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惡意(1)
離開塞仁沙爾山已經是三天前的事情。
截取骸骨之後, 聶採絲毫不打算逗留。大本營就地解散, 各支小隊各自找方法回基地,聶採則和柳玉山前往喬弗里的監護所, 打算把那出生不久的小孩接回來。
饒星海發現自己仍舊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中。他想跟聶採和柳玉山一塊去, 但兩人顯然不打算帶任何別的人, 直接將他塞給了小羅。小羅拎著饒星海上車,仍是來時那一輛和來時那幾個人。
康松和饒星海都不懂開車, 關黎和小羅輪換著駕駛, 三天過後,他們進入山西境內。
鎮子不大, 地方挺小。小羅和康松打算在鎮上停留一晚, 兩人叮囑關黎看好饒星海後便出門找消遣去了。饒星海安安心心睡了一覺, 起來時發現已經是傍晚,房間里只剩關黎一人,正在看電視劇。
他一翻身,關黎立刻察覺, 目光轉了過來。饒星海正想和她說話, 眼角余光看見自己枕頭邊上趴著一隻蠍子。
他頓時不敢出聲。
黑曼巴蛇和黃金蟒都是一副沒見過蠍子的鄉巴蛇模樣, 一大一小兩個腦袋好奇地盯著蠍子。蠍子是黑紅色的,顯然一身毒液,但始終一動不動,不知是否睡著了。黑曼巴蛇緩緩伸出蛇尾想戳它,但黃金蟒幾聲嘶嘶,它又縮了回去。
「它不會攻擊你。」關黎說, 「放心吧,我有分寸。」
饒星海:「……那你把它收起來。」
關黎收好蠍子,等饒星海洗了臉,便帶他出門吃飯。
小旅館條件一般,周圍飯館倒是不少。關黎已經走進一間拉麵店,饒星海卻還要繼續往前去:「再找找,這店感覺不行。」
關黎:「……」
她要看著饒星海,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去。
兩人在街面上瞎逛,走過兩條街,饒星海才在一家賣牛肉面的店門前停下。
「就這兒吧。」他說著走了進去。
關黎看著那油膩膩的門簾和桌椅,用餐紙擦了半天桌面才坐下。
牛肉面不宰客,分量多得讓關黎咋舌。饒星海一口氣吃了半碗,才用筷子夾著碗面浮著的兩片薄牛肉問:「你去過RS咖啡館嗎?」
關黎:「沒去過。」
饒星海就像閒聊似的繼續往下說:「那狼人老闆雖然人品不怎麼樣,但是他做的牛排不錯,絕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肉,又嫩又入味。」
關黎完全不為所動。
「……連Adam也說想吃。」饒星海又哧溜吸進去一筷子麵條,裝作沒發現關黎的愣怔。
他說完這句便低頭吃面,最後是關黎忍不住了。
「Adam還跟你說這個?」她小聲說,「你跟他……不是沒多少來往麼?」
「當時不知道他是我弟弟,就只是覺得這人奇怪,但挺好聊。」饒星海在臉上比劃一陣,「他不是總戴著那口罩嗎?我說咖啡館裡的招牌菜是牛排,他說想吃,但又不肯摘口罩,最後什麼也沒吃成。」
他舔舔嘴巴,狀似無意:「其實想想,挺可憐的,他雖然在遠星社長大,可也沒受過什麼好。」
關黎咬著筷子,默默地看他。
饒星海趁熱打鐵,一邊從湯里撈出斷了的麵條,一邊說:「要不是認識了你們,我還不知道他說的那些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關黎終於上鈎。
「他說的什麼話?」
「他說他有個姐姐,對他特別好,從小帶著他護著他。」饒星海回憶,「他告訴我,有個老師常常因為他事情做得不好懲罰他。每次懲罰他,他都很害怕,好在每次懲罰完回到家裡,總有姐姐等著他。是你吧,那個姐姐。」
他端過關黎面前只吃了一小半的面碗,繼續狼吞虎嚥。
「……那時候他很小,才幾歲,跟這桌子差不多高。聶老師總說他太蠢太笨,不懂事,很多應該學會的知識怎麼教都不懂。」關黎說,「聶老師會懲罰他,讓他一個人在夜裡走山路再折回來。」
饒星海聽著,手上動作沒停,彷彿他並不在意似的。
同樣的一件事,Adam所說的和關黎所說的,給他的感受大不一樣。
年幼的Adam獨自一人穿過那些黑魆魆陰森森的嶺子,起初只有他的黑曼巴蛇陪伴在側,不久之後,屬於他自己的精神體--一蓬蓬的綠色螢火蟲--終於出現。
聶採的黑熊總是跟在Adam身後,他是Adam陰影的一部分來源,也是螢火蟲始終只能在夜裡才釋放的根源。
但Adam不知道,黑熊之後,還有一個關黎。
她那時候年紀也不大,十來歲的小姑娘,不敢提燈,不敢讓別人陪伴,僅僅是因為擔心年幼的弟弟才悄悄綴在其後。Adam走去哪兒,她就跟著去哪兒,等Adam快回到家時她就搶先一步離開,先燒開熱水,給他準備好一杯溫茶。
遠星社里同齡的孩子不多,除了Adam可以和柳玉山住在一塊兒之外,其餘幾個都同住在一個屋子里。Adam喜歡賴在關黎身邊,關黎是從小羅或者康松這些頑皮孩子手裡護著他的人,他的姐姐,他的保護神。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饒星海問,「他被黑熊嚇壞了,精神體白天根本沒法顯形。」
關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饒星海:「Adam去新希望看運動會那幾天,我們都見過面。他確實沒有說自己的身份,也不肯摘口罩,但是跟我說了挺多他的事情。」
關黎盯著他,半信半疑:「你是不是知道Adam現在在哪兒?」
饒星海:「聶採和柳玉山都不知道,我怎麼曉得。」
關黎臉上疑慮並未完全消除,但饒星海緊接著的一句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其實我一直覺得,聶採和柳玉山肯定知道Adam的下落。他們為什麼不去找他?」
「……他們不要Adam了。」說出這句話,彷彿要花費極大力氣,關黎抿著嘴,半天才吐出下一句,「因為你來了。」
饒星海:「……」
他默默放下了筷子。
小店面里人倒是不少,個個都操著他們聽不懂的方言大聲談笑,和朋友,和店裡的人。太熱鬧了,饒星海的心卻越來越沈。
幾乎是某種直覺,他迫切地想跟關黎分享此刻的心情--並且他知道,關黎能理解自己,還會保守秘密。
「是他承受了本應該由我承受的一切。」他低聲說,「所有的事情,我都聽聶採說了。原本被帶走的是他,留下來的是我。是我被懲罰,是我要時刻害怕,是我必須永遠戴著口罩,沒有姓名,只有代號。」
他沒有聽到關黎的回答,但眼前的女人目光專注,沒有移開分毫。
「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他,但……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我不知道你們說的不要Adam是什麼意思,徹底放棄他?還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管他?或者……」饒星海看著關黎,「如果知道他可能透露遠星社的秘密,你們會扼殺他?」
「不要用‘你們’。」關黎低聲說,「遠星社里並非所有人都和聶老師同個想法。」
「是聶採不想再要Adam?」饒星海不能明白,「我和他都是所謂的新型人類,多一個人不好嗎?」
關黎舔了舔嘴巴,將要吐露的秘密似乎令她感到極端不悅。
「在塞仁沙爾山的日子里,你看到那幾個女嚮導了麼?」她說,「如果不出意外,她們其中一人……或者所有人,都會是你孩子的母親。」
饒星海完全愣住了。
「……我不會和女人結為伴侶。」他斬釘截鐵。
關黎笑了笑:「在遠星社里,你的想法,或者說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的想法,都是最不重要的。每個人都要拋棄自己的狹隘的理想,為遠星社和哨兵嚮導的未來付出一切。」
說這些話時,她眉梢微微挑起,壓抑著不屑與厭惡。
「你知道之前聶採尋找過女嚮導吧?在今年年初。」關黎問,「你猜猜這些女嚮導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們是新型人類胚胎的容器,和饒星海的母親蘇小琴一樣,被用各種理由和手段誆騙到遠星社,為遠星社生下具有巨型骸骨基因的孩子。
「聶採只要男孩,只要哨兵。他要製造出最強最好的男性哨兵,然後讓他和女性嚮導結合,用自然生育的方式誕生新型人類的下一代。」關黎說,「這是他夢想的方式,自然繁衍,自然延續。」
饒星海忽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也是想要宮商的原因?」
「對。」關黎點頭,「那時候聶老師以為只有Adam一個新型人類,Adam是嚮導,但這也沒辦法。他想控制宮商,讓宮商和Adam生下第二代新型人類,好觀察巨型骸骨的基因或者黑曼巴蛇精神體是否可以被第二代新型人類繼承。」
寒意掠過饒星海的皮膚,他低下了頭。
「……Adam是嚮導,你是哨兵。」他說,「他最合適的對象難道不是你嗎?」
這回關黎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筷子攪動著面湯里所剩無幾的東西,良久才喃喃道:「聶老師認為不是。」
饒星海:「……你說了這麼多,反倒讓我更迷惑了。」
關黎「嗯」了一聲。
饒星海:「你不覺得聶採的想法--」
關黎立刻打斷他:「別說。」
饒星海:「這不正常。」
「別說。」關黎再次低斥,「別這樣想。」
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覺得,只要細細一想,所有遠星社的人都應該發現聶採所謂的理想是多麼不對勁。但是身處迷局之人,被蠱惑之人,往往不會這麼容易清醒。
饒星海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想見Adam嗎?」
關黎猛地抬起了頭。她盯視饒星海的目光里彷彿蘊藏著灼灼火光,饒星海幾乎被她那通透凜冽的眼神刺傷。
那火光漸漸黯淡,她笑了笑,搖搖頭:「不想。」
饒星海根本不信:「你在騙自己。」
「我真的不想見他。」關黎說,「我不可能離開遠星社,如果要再見,那就是他回到遠星社,我們才有機會。」
她的聲音放低了,輕了。
「……我不想他回來。」像是積蓄了足夠勇氣,她再一次直視饒星海的眼睛,「我也不希望你來到遠星社。饒星海,這不是一個能讓你實現願望的地方。我承認,我沒辦法違抗聶老師的命令……因為我怕他。但是你不一樣,你有選擇。如果有機會,別留下。走。」
饒星海霎時間根本無法分清楚關黎是說真心話,還是試探自己。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你關心Adam,你心疼他。」關黎抓住了饒星海的手,「我說的也是真心話。現在還留在遠星社的人之中,幾乎全部都是無法離開的。我們脫離這個世界太久了,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我們不會有朋友,不會有可以談話的人,我們只能選擇遠星社,只能留在聶老師身邊。你不一樣,饒星海,你要想清楚……」
這些也是聶採對他們訓導的內容麼?饒星海心想。為什麼無法正常生活?他們沒有誰真正地在普通平常的世界里生活過,是誰告訴他們,不可離開遠星社,不可離開聶採?
關黎沒有再說下去,兩人相對著沈默。饒星海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挺晚了,我們回去吧。」
他把手機和錢包都放在桌上,提醒關黎:「你幫我看著,我去上個廁所。」
店內沒有衛生間,老闆指點他穿過後廚的小門,到隔壁店去解決。饒星海按著他所說的拐出後門,回身把小門頂著,戒備著門內情況。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台手機,黑色的直板老人機,小屏幕大按鍵。
這是那位在收銀台打瞌睡的老人的手機,饒星海點餐時趁著關黎沒注意,順手抄走了。他自己的手機正在關黎眼皮底下,他只能憑回憶去回想那條偽裝成營業廣告的短信里的數字。
他按下短信中的所有數字,等待著。
片刻後,那頭果真有人接聽:「專屬客服為您服務。」
「我是饒星海。」饒星海快速地說,這句話一出口,電話另一頭立刻換了人,「我有情況彙報。」
歐一野的聲音傳來:「說。」
聽見他的聲音,饒星海沒來由地一陣放鬆。
「歐老師,我現在已經離開內蒙古,目前在山西境內,準備回遠星社的新基地。之後請追蹤我這個手機的位置。」饒星海語速飛快,將自己查探到的事情一一告訴歐一野,包括聶採的目的,遠星社的目的,柳玉山的古怪之處,聶採和喬弗里的聯繫,還有那位已經出生了的小孩。
歐一野對柳玉山的古怪之處非常感興趣。他告訴饒星海,他和沈春瀾都認為,柳玉山和聶採的性格,在某一個階段似乎產生了緩慢的對調:柳玉山以聶採為學習對象,學著像聶採一樣為人處事,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溫和且受人歡迎的聶採。
而聶採正好相反,他的性格逐年逐月地改變,成為了當年孤僻固執的柳玉山。
而能做到這一切的,無疑是柳玉山。
但他們尚不知道柳玉山做這一切的目的。報復聶採?還是想奪走遠星社?他為什麼假借不存在的「綠洲」之名向高天月透露遠星社和聶採的事情?
「一切都順利嗎?」歐一野問,「我們很擔心你的安危。」
「還算順利。」饒星海實話實說,「關黎確實是突破口,我們之間聊到了很深入的事情。她是最可能反叛的人。」
「以後我會追蹤你這個號碼。」歐一野又問,「他們懷疑你嗎?」
「應該還沒有懷疑。」饒星海坦白,「但我也沒有接觸聶採和柳玉山真正核心的機會。這兩個人常常會密談,避開所有人。。」
歐一野:「……抵達基地之後立刻發信息。饒星海,記住,你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把那個孩子安全帶走,二是找出聶採、遠星社和喬弗里之間的聯繫。在必要時刻,後者可以放棄。」
饒星海:「我明白。」
歐一野:「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饒星海:「是聶採對我……也就是新型哨兵的迷信,給了我機會。」
歐一野:「有什麼想對Adam說的嗎?我可以轉告。」
饒星海想了一會兒:「好好學習。」
他與歐一野道別,掛了電話。和歐一野的談話時間只有幾分鐘,猶豫片刻,饒星海再次按亮電話,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第一次撥通,只響了一會兒他就掛斷了。
緊接著,他再次撥通。這一回,沈春瀾果真接起了電話。
「……饒星海?」
聽見沈春瀾聲音的瞬間,饒星海有種脫力的感覺。老人機通話質量不好,沈春瀾的聲音有些變樣,失去了細節,但音量很大。饒星海把手機緊緊按在耳朵上,彷彿這樣就可以離他的老師更靠近一些。
「嗯。」他低聲回答,「沈老師。」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只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和喘氣聲。
「……你在哪裡?」沈春瀾打破了沈默,「不是去內蒙古找骸骨嗎?」
很快他又補上一句:「等等,不能說的別跟我說了。你現在安全嗎?受傷了嗎?」
「很安全。」饒星海靠牆蹲下,捂著臉,「……再多說一點兒,老師,我好久沒聽你聲音了。」
沈春瀾似是走到了更僻靜的地方:「我想知道你的情況。」
「不用擔心我。」饒星海說,「我現在很安全,剛剛聯繫了歐老師。你呢?」
「Adam挺好的,曹回和宮商每隔幾天就來給他上課。薄晚準備重啓遠星社……」
「你呢?」饒星海固執地問。
良久才聽見沈春瀾的答復:「……我很想你。」
饒星海「嗯」地應了。僅僅這四個字就足夠在他心中掀起驚濤,但也足以慰藉他此行所有不安與徬徨。
「做了各種各樣的夢,好的不好的……」沈春瀾低聲說,「你可以照顧自己,對不對?你會平平安安回到我身邊,是嗎?」
「是。」饒星海一字字說,「我一定做到。」
還有千言萬語沒有說,但他不能再耽擱時間了。掛斷了電話之後,饒星海又在原地逗留了片刻。聽見沈春瀾的聲音無意給了他的勇氣,但這勇氣和他所處的境況相比,又顯得過分薄弱了。他站不起來,他無比渴望沈春瀾就在自己面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好讓自己能抱著他,吻他,或者被他抱著,在他懷裡聽他說一些似嗔似喜的抱怨。
他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和沈春瀾度過平常普通,不斷重復的每一天。
想回家,回到新希望,回到他的愛人和朋友身邊。
但他立刻抓著自己的頭髮,咬住嘴唇,提醒自己不可動搖。按下手機的關機鍵的時候,饒星海彷彿把此刻的波動情緒也一起鎖進了漸漸暗下的屏幕。
把手機揣入內袋放好,他回到關黎面前。關黎絲毫沒有起疑,指了指他的手機:「聶老師剛剛找你。」
兩人步行走回小旅館,饒星海給聶採回復電話。聶採和柳玉山原來已經在監護所接到了那小孩,似乎認為饒星海可以和他分享喜悅,他的語調異常興高采烈。
「他還有這麼高興的時候?」饒星海後來問關黎,「我一直以為他不懂怎麼正常地笑。」
關黎:「我小時候,聶老師沒有現在這麼不好應付。」
饒星海點點頭。和歐一野的聯繫給了他很多信息。他模糊地理解了性格對調的意義,此時在他看來,柳玉山比聶採更可疑。
車子載著幾個人,在路上顛簸不停。走走停停將近十天,他們終於回到了所謂的遠星社新基地。
新基地在貴州南部,一個靠近廣西邊境的地方。群山成了天然的掩護,而山民們離開故土遷移城鎮之後留下的房子,成為了遠星社眾人落腳的地方。
饒星海壓抑著內心的複雜感受:他沒想到自己回到家鄉,竟然是以這種方式。
小羅和康松一路上玩玩鬧鬧,抵達的時間比其他人都要晚。一路上倆人天不怕地不怕,但車子停下後遲遲不敢下來:「關黎……」
關黎拽著饒星海下車,不打算理會倆人的求救。聶採就在村口等待著,看到饒星海和關黎時笑了笑,但目光轉到小羅和康松身上,又冷得可怕。
「去找柳醫生。」聶採對饒星海說。
柳玉山和聶採同住一棟兩層小樓,兩人來到樓下,柳玉山正好端著水走出門口。
他親熱而快樂:「饒星海,去看看你弟弟。」
饒星海愣住了。他還沒習慣自己多了個弟弟。
「關黎幫我個忙。」柳玉山說,「饒星海自己去就行了,在二樓。」
小嬰兒出生沒多久,還是一張紅撲撲皺巴巴的小臉,吃飽喝足了正在睡覺,兩手攥成小拳頭。
饒星海以前在孤兒院也見過這樣的小嬰兒。都是剛從醫院抱回來的小娃娃,被饒院長護在懷裡,然後饒星海就知道,他又多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黑曼巴蛇從饒星海袖口裡鑽了出來。它纏在嬰兒床的欄桿上,黑豆般的小眼睛盯著床上的小孩,末了扭頭看饒星海。
「我弟弟。」饒星海說,「可愛嗎?」
黑曼巴蛇搖搖頭。
饒星海:「長大估計也跟我一樣帥吧。」
黑曼巴蛇又搖了搖頭。
饒星海搬了凳子坐在嬰兒床身邊,呆看著那嬰兒。他心裡竄出一些古怪的念頭,比如如果沈春瀾能生孩子,說不定他們的小孩就真長這樣。可惜太小了,還看不出什麼模樣,頭髮稀少薄軟,大大的額頭上有青色的血脈,是最容易被傷害的生命。
饒星海伸手想碰一碰他的眉毛,很快卻又收回來,在衣襟上把手擦來擦去,對黑曼巴蛇說:「我沒洗手。」
黑曼巴蛇大著膽子用蛇尾碰了碰小孩軟乎乎的小肉臉。他在夢里抿了抿嘴,黑曼巴蛇又拂了下他的小鼻子。黃金蟒十分不滿,甩了甩蛇尾,把黑曼巴蛇推到地上,威脅地衝它嘶嘶吐舌,像是警告他,讓他離這嬰兒遠一點。
聶採就站在門外,滿臉是笑地看饒星海。
「養小孩很有意思。」他說,「像捏泥人一樣,可以把他弄成你想要的樣子。」
饒星海:「聶老師。」
兩條蛇都哧溜一下消失了,聶採走進來,臉上殘留著笑與遺憾摻雜的複雜表情。
「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他問。
聶採在這個基地裡有一間專屬於自己的房間。他稱為書房,但推門進入後,饒星海卻發現這房間和沈春瀾的辦公室格局極為相似。書桌、書架、窗戶,還有位於房間一側的地毯,以及地攤上的黑色椅子。
椅子上懸著一盞燈,饒星海坐在椅子上,燈亮了,他一時間適應不了,不禁眯起眼睛。
窗簾厚重密實,光籠罩著他,他聽見聶採在周圍走動的聲音,但看不見聶採的身影。屬於聶採的精神體氣息濃郁得像令人窒息的煙氣,正瀰漫在這個空間里。
饒星海的心臟怦怦跳起來:這是訓導的前奏。
一杯水遞到饒星海手裡,聶採示意他喝下。
饒星海的心咚咚跳起來:他想起在塞仁沙爾山自己曾喝過的那瓶水。仍是那古怪的澀味,水里有藥物,令他輕飄飄,也令他恍惚。饒星海不得不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摳去傷口結好的痂。如果這裡面是輔助訓導的藥物,他必須要竭力抵抗。
「我能看看你的精神體嗎?」聶採隱身於黑暗之中,溫柔地問,「兩條。」
黃金蟒從饒星海身上騰起,它形態比之前大得多,聶採地笑道:「不,先不要倍化。」
「我有時候不能完全控制它。」饒星海撒了個謊,「尤其是我緊張的時候。」
「你現在緊張嗎?」聶採問,「還需要喝點兒水嗎?」
饒星海搖頭:「我努力。」
黑曼巴蛇纏在饒星海的手腕上,警惕地四下張望。
黑熊已經凝成了實體,饒星海知道,它就在自己身後。黃金蟒因為感到威脅而異常緊張,饒星海還需要打起精神應付聶採,他不斷告訴自己:黑熊不會攻擊他。
「這位置確實不舒服。」聶採的聲音又傳來,「感覺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一個人,對不對?」
燈光強烈,饒星海甚至隱隱感到身體發熱,頭腦中輕飄飄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比當時在塞仁沙爾山經歷的更讓他不適。無論是黑色的椅子還是腳下的地毯,強烈而怪異地儀式感,都讓饒星海產生了自己是祭品的錯覺。
--對。他甚至在心裡不由自主地回答聶採的問題。
但嘴上咬得很緊,他一言不發。
必須想點兒什麼……比如大屁股鼠,比如熱鬧的校運會會場,宮商的蝴蝶,周是非的青蛙,屈舞冰涼的金屬義肢……最後讓他清醒的,是那句「我很想你」。
對他的沈默,聶採似乎早有心理準備。
「饒星海,我告訴過你,你很特別嗎?」
「嗯。」
「不對,我不喜歡這樣回答。你要完整地說一句話。你說,我很特別。」
「……你說過,我很特別。」饒星海回答。
「你是被我製造出來的,對不對?」
「對。」
聶採笑了笑:「又錯了。」
黑熊的爪子在椅子背後反復摩擦。黃金蟒已經滑到了地上。饒星海知道,自己不能攻擊黑熊,這是獲得聶採信任的最好機會。
「我是被你製造出來的。」饒星海重新說。
聶採贊同地笑了,語氣非常溫柔敦厚:「好孩子。」
饒星海背上竄起雞皮疙瘩。黑熊的爪子搭上了他的肩膀。
「在某種意義上,我其實是你的父親。」聶採緩慢走近他,彎下腰,按著他的手臂,鼻尖幾乎與他相碰,「饒星海,你會欺騙你的父親嗎?」
饒星海下意識回答:「我不會。」
聶採:「你撒謊。」
饒星海:「我不……」
他一句話沒說完,腦中忽然炸開一股烈痛。
這是他完全不熟悉也從來未經歷過的痛苦,像有人整個把他從內到外翻了過來,攥著他的心臟,他的骨頭、血肉,要從身體里扯出他那縷可憐巴巴的靈魂。
他聽見自己的喊叫,耳朵嗡嗡響,外界聲音隔著某種屏障,他完全聽不清楚。他看見黑曼巴蛇在瞬間跳了起來,朝著自己身後。精神體的氣息牢牢地包裹著他,他有種想嘔吐的感覺,胃袋一跳一跳地抽搐,喉管緊縮,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海域」像遭受了一次襲擊,他面對著狂風和暴雨,搖搖欲墜。
「難受嗎?」聶採扶著他的下巴,「真可憐,你是第一次被人用這種方式撕裂精神體?」
黃金蟒消失無蹤。它忠實地遵從了饒星海的命令,沒有反抗,沒有抵擋,任由自己被黑熊撕開、散失。
饒星海大口喘氣,生理性的淚水從他臉上滾落,他張口想說話,口水從齒縫淌下來,聲音就像從喉嚨里擠出來一樣虛弱無力:「為……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什麼都沒做錯。」聶採曲起手指,擦去他的眼淚,「只是想讓你確定,在這裡,我對你有絕對的控制權。別忤逆我,別欺騙我,也別背叛我。」
饒星海緊張地搖頭。聶採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很難受,對嗎?精神體被攻擊,被撕裂,很可怕對吧?你知道Adam經歷的是什麼嗎?你知道他的精神體是無數的螢火蟲嗎?你不知道?那我現在告訴你,很多、很多的螢火蟲。你想嘗嘗那樣的痛苦嗎?」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聶老師……」饒星海哭了出來,他渾身發抖,無法想象Adam是如何被聶採折磨的。這樣的痛苦哪怕只經歷一次都足以讓他永生難忘,而Adam……成百上千的螢火蟲,每消失一個,這樣的痛苦就重復一次。
饒星海直到此刻才徹底明白,為什麼Adam會這樣懼怕聶採。在他對聶採的複雜感情里,恐懼是被重重塗抹的底色。
而他當時背叛聶採救出宮商,甚至對他們坦白了這麼多遠星社的事情,要戰勝的恐懼有如千鈞。
「他很脆弱,非常脆弱。」聶採問,「可是你跟他不同,對吧?」
饒星海點點頭。
但實際上,他正在心裡瘋狂地大喊:Adam不脆弱!他的弟弟擁有巨大的勇氣,是聶採永遠不會明白的勇氣。
「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來到遠星社。」聶採捏著饒星海的下巴,「說實話,否則,我會再重復一次你剛才經歷的。」
黑熊的威脅性仍然存在,饒星海不敢松懈。
「是關黎……我在學校外面碰到關黎,然後第二天你就來找我了。」他小心回答。
聶採:「如果你騙我,你知道會發生什麼。」
饒星海搖搖頭,很快又立刻點點頭。
「喝水嗎?」聶採問。
不顧饒星海搖頭拒絕,他給饒星海灌下了一杯水。
「再說一次,你是怎麼來到遠星社的?」聶採輕聲問,「你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我不知道……」饒星海的聲音極端虛弱,他知道自己手心已經摳出了血,但他仍要把指甲按進傷口裡,抵御住那種輕飄飄的傾訴欲,「關黎……她跟我搭話,然後,地鐵……地鐵……你問我,租房子,你說,你認識……我媽媽……」
黑熊化為煙氣潛回聶採的身體,他心滿意足,放開饒星海。
燈光終於熄滅,饒星海連連大口喘氣,緊緊攥著手掌,把疼痛和血跡隱藏起來。
窗簾拉開後,室外日光立刻湧入,饒星海的心臟不停驚跳,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仍舊未能平息。
他感覺自己是虛弱的,像浮在水面上,並且永遠漂浮,無法靠岸。柳玉山來探望他,安慰他,說這是第一次經歷訓導的人都會感覺到的不適,告訴他這並非聶採的惡意,只是因為他還不適應。
饒星海拒絕了柳玉山的鎮定劑,他說自己可以調節。看到拿著注射器的柳玉山,饒星海無來由地感到一種可怕的戰慄。
柳玉山當然還是笑著的,仍舊是那副無害的、溫和的笑。
但饒星海現在覺得,他比聶採還要可怕一些。
緊閉的房門沒能完全隔絕小孩的哭聲,饒星海又經歷了一個無眠之夜。在半夢半醒之中,他站在自己的海域中央,被暴雨洗禮,漫無目的地往前獨行。
很快他便知道,這是一場夢。
被雨水衝刷的街道上,他看到了撐著傘的沈春瀾。「……饒星海?」沈春瀾問,而隔著雨簾,他看不清沈春瀾的面目。
拽著沈春瀾的胳膊,他們在雨裡穿行,路過綿綿不絕的雨和滾動著雷聲的天空。雨水漸漸變成了雪,失卻重量,輕飄飄地落在他們的肩上和頭上。
饒星海緊緊抱著沈春瀾,用沈春瀾教他的方式吻他。動作比暗巷之中的第一次親吻要激烈,他恨不能把沈春瀾揉進自己身體里,徹徹底底合二為一。
他的嘴唇碰到了冰涼的雪片,白色的,像凝固了的眼淚。做噩夢了嗎?沈春瀾撫摸他的臉頰,溫柔勸慰:醒來就好了,不要怕。
他靠在沈春瀾肩上低聲嗚咽。所有的語言都模糊不清,他只想把自己溫暖的愛人環在懷中。雷聲像巨大的車轍滾過天邊,饒星海聽見沈春瀾低語:我想你。
他重復著這句話,直到從夢中醒過來。
小孩在外頭放聲大哭,聲嘶力竭地,不知遇到了什麼天大的傷心事。柳玉山坐在房間里,撫摸著膝蓋上的黑貓,笑吟吟地看著剛剛清醒的饒星海。
「別怕,夢話大多數都是聽不清楚的。」見饒星海臉色煞白,柳玉山笑道,「別擔心,我們是同伴,我不會讓你受傷。」
饒星海臉上滿是剛醒來的懵懂茫然:「什麼?」
「我是‘綠洲’。」柳玉山說,「我知道,你是高天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