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骸骨(1)
夜裡下了一場豪雨, 營地地勢較高, 沒有積水,但地面泥濘不堪, 濕滑難走。
饒星海一早就被柳玉山的黑貓撓醒, 黃金蟒反應很快, 蛇尾狠狠抽了那貓一下。貓嗷嗚慘叫,一下躥起幾米高。
黑曼巴蛇沒機會出動, 只好在地上亂蹦, 給黃金蟒大哥鼓勁兒。
草草吃了些東西,眾人開始收拾行裝, 進入塞仁沙爾山。
塞仁沙爾山的風物與饒星海在南方所見的山大不相同。山上灌木不多, 加上土地乾燥水分稀少, 植物葉片細長,茂盛也茂盛得有限。
聶採每走幾步就要回頭跟柳玉山說幾句話,對一對地圖。除了他們這一隊之外,其餘人似乎都已經十分熟悉塞仁沙爾山的地形, 行動起來比他們利落許多。
塞仁沙爾山很高, 但柳玉山和聶採都認為, 骸骨不可能出現在高海拔區域。巨人哨兵和正常人一樣需要空氣和食物,而他需要的氧氣比普通人更多,他應該會呆在氧氣濃度大的低海拔谷地中,否則很容易因為缺氧而導致生命危險。
但這一切都立足於巨人哨兵可以正常生活的前提下。
饒星海跟在兩人身後,一直不說話,只竪著耳朵聽面前兩人交談。
大部隊只留幾個人在營地裡, 剩下的幾乎全都上了山。饒星海能察覺周圍的人之中,嚮導和哨兵差不多各佔一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個普通人類,也沒見到其他種族的特殊人類。
這在任何特殊人類聚集的地方都是罕見的。就連新希望學院這種只招收哨兵嚮導的學校,校內也有不少普通人類老師和從人才規劃局過來的交流學生。
隔絕哨兵和嚮導和其他人類的交流,這正是聶採所堅持的,他相信唯有這樣才能顯示出哨兵嚮導與別不同。但局限性也顯而易見:如果隊伍之中有幾位行動靈敏的半喪屍人或者擅長地底勘探的地底人,哪怕他們缺少擁有複數精神體的哨兵或嚮導,尋找骸骨的行動也不會拖得這麼久。
走到岔路口,眾人像是已經熟悉任務分配,迅速分成幾撥,從不同方向鑽入林子。山腰處樹林漸漸密集,耳邊總有鳥獸的聲音遠遠近近地傳來。等眾人消失在林中,周圍也恢復了安靜。聶採示意身後幾個人跟著他繼續往前去。
塞仁沙爾山的這一面也經受了暴雨洗禮。攀爬陡坡時,饒星海發現關黎就在自己身後,下意識地向關黎伸出手,打算拉她越過這片尤其濕滑的地方。
關黎詫異地看看他的手,露出厭惡之色:「幹甚麼?」
意識到關黎身後的康松也看著自己,饒星海慢慢收回手:「遠星社不講究互相幫助?」
「你不必幫我們。」關黎的身手比饒星海還靈活,就連胖墩墩的康松也能迅速翻越這片山坡,很快饒星海倒成了落後的那一個,「說實在的,你不需要我們幫助就已經幫了大忙。」
饒星海冷笑兩聲,悶著腦袋,終於翻上了山路。
山路狹窄,路旁是深溝,裡頭漾著青綠色的水。水中不知藏了什麼生物,細小泡泡一串串在水面破開。
短暫的休憩中,柳玉山告訴饒星海現在遠星社尋找骸骨的方式。
沒能把宮商收入囊中,這成了聶採莫大的遺憾。Adam雖然擁有螢火蟲,但螢火蟲白天無法顯形,塞仁沙爾山地形又十分複雜,晚上寸步難行,因而Adam毫無用處。
失去了Adam,又沒能得到宮商,現在他們只能在白天依賴社內眾人的精神體,分別從不同方向搜索,進度極為緩慢。
「好在已經找到了。」柳玉山笑道,「好在見過這具骸骨的牧民並不少,用些不光明的手段,能挖出不少訊息。」
塞仁沙爾山與嘎順淖爾的傳說在當地牧民中流傳很廣,加上這邊曾有一個很大的地底人聚居地,留下了不少可以讓他們短暫留宿的房子。
遠星社的人在搜尋中碰到數位曾住過舊房子的牧民,他們全都見過那具巨大的骸骨。雖然牧民拒絕帶他們靠近,但至少指出了大致的方向。
「在傳說中,巨人是天神的化身。」柳玉山說,「褻瀆天神遺骨是很嚴重的罪行。這是他們的信仰,是不可侵犯的。要是他們知道我們要截取骸骨,說不定會出大問題。」
饒星海嚼著乾糧,半天才問:「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巨大的哨兵嗎?」
柳玉山扭頭看他:「你不相信他們存在?」
饒星海艱難咽下一口饅頭:「客觀來說,很難生存。他們本身的重量,骨頭承受的壓力,獲取食物的方式,休息和抵御天敵的場所……如果真的有這樣巨大的哨兵,為什麼我們一直不知道?」
兩人正坐在樹蔭底下,他看到柳玉山的眼瞼微微一皺。那是很輕的動作,幾不可察,而且很快被柳玉山的笑容掩飾:「可別這樣當著聶老師的面說啊,聶老師不喜歡被人質疑。」
「你呢?你信嗎?」
「我相信聶老師。」柳玉山看著不遠處正與小羅和康松說話的聶採,「我完全信任他的一切選擇。」
饒星海繼續咬著饅頭。柳玉山不肯正面解答他的困惑,這令他愈發不安。他不知道這是柳玉山故意為之,還是他平時就喜歡這樣說話。但柳玉山越是表露出自己對聶採的無條件信賴,饒星海反倒越是覺得兩人關係不對勁。
這時聶採朝這邊走來,揮手示意柳玉山離開。他給饒星海遞了一瓶水,一副要跟談話的架勢。饒星海匆匆咽下口中殘渣,灌了一口水,乖乖看著聶採。聶採目光明亮,顯然對於即將抵達的巨大骸骨藏匿處,他非常期待。黑熊站在兩人身後,饒有興趣似的,把手掌搭在饒星海肩上。
「還適應嗎?」聶採問,「你不像是經常走山路的人。」
「我在城鎮裡長大的,不過不累。」饒星海回答,「挺有意思。」
「哪兒有意思?」聶採心情不錯,似乎想和他長談。
「所有人都很有意思。」饒星海目光掃過眼前的人影,最後落在密林中,「比我以前遇到的那些有意思多了。」
和聶採的每一次交流都讓饒星海緊張。他起初非常害怕自己的不安和忐忑會引起聶採的懷疑,但在練習中,歐一野和秦戈不斷告訴他:適度的緊張,會讓聶採更加信任他。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年紀,一個對複雜世事毫無體察的青年學生。他在聶採面前暴露越多的怯意、茫然和忐忑,聶採就會越興奮:這些脆弱的部分誠然會讓饒星海顯得不那麼可靠,但聶採這樣的人--喜歡用訓導這種方式控制他人的人--對別人流露的脆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敏感。
他一定會對饒星海的脆弱感興趣,也一定會緊抓住這些缺口不放。
饒星海要做的,便是找準時機暴露缺口,並且讓聶採擒獲它們。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人。」饒星海低聲道,「而且這裡,也沒有半喪屍人和地底人的臭味。」
聶採:「半喪屍人和地底人其實很有用。遠星社以前也有不少這樣的人。」
饒星海扭頭看他:「他們的壽命比哨兵嚮導短太多了,而且用處也不大。遠星社這樣的社團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半喪屍人和地底人只會拖後腿。」
聶採盯著他:「為什麼?」
饒星海:「……算了,只是我一些無聊的想法。」
聶採:「怕我會嘲笑你?不,我不會的。饒星海,你對我和遠星社都非常重要,我永遠不會嘲笑你。能成為你的老師,我當然很榮幸,但我更想當你的朋友,一個可以相互信賴的朋友,我願意聽你說任何話,你可以信任我。」
他如此真誠,如此懇切,壓低了的聲線渾厚且充滿磁性。饒星海的手指動了動,他一面被聶採打動,一面湧出強烈恐懼--沈春瀾當時面對的,原來就是這樣的人。
他又喝了一口水。水中有一些奇特的澀味,饒星海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輕飄飄,話語也有些輕飄飄,心中許多的言語潮水一樣堵在閘口,紛紛叫囂著湧出來。
「……新希望有一門課,叫哨兵通識。」饒星海開口了,「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叫曹回。」
「噢,我記得他。」聶採笑眯眯地說,「他說了什麼?」
「哨兵嚮導是人類社會中的關鍵齒輪。」饒星海似是在回憶並斟酌詞句,但實際上,他在觀察聶採的神情,「我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如果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一部大機器,包括哨兵嚮導在內的特殊人類,就是這台機器上必須的齒輪。我們有我們的作用。」
聶採緊緊盯著饒星海的眼睛,想從他眼中挖掘出什麼似的,極其專注。
「對,我們是齒輪。」他溫柔地肯定了饒星海的話,「這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饒星海揮動手掌,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似的,「為什麼我們是齒輪?為什麼我們跟半喪屍人、地底人一樣是齒輪?哨兵嚮導難道不是比其他特殊人類更偉大、更優秀嗎?難道泉奴能在沙漠生活?雪人能去赤道遊歷?幾乎所有的特殊人類都有所限制,除了哨兵嚮導。我們才是最關鍵的,憑什麼我們只能當齒輪?」
聶採開始發笑,笑聲越來越大,驚動了周圍所有的人。那漸漸瘋狂的笑聲,甚至令他無法維持精神體的形態,黑熊消失了,化為一片濃霧,把聶採和饒星海環繞其中。
笑聲中夾雜著狂喜,聶採一邊笑一邊抓住饒星海的肩膀,力道大得饒星海甚至能聽見自己肩胛骨的響聲。
「你說得對。」聶採沈下呼吸,穩聲道,「把哨兵嚮導和其他特殊人類划到同一類,是非常愚蠢的。我們代表了人類進化的方向,但其他特殊人類並不是。他們會死,他們會被歷史淘汰,而我們才是最終能走到世界頂端的。」
他的瞳孔因為興奮而輕輕抖動。饒星海像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臉上愣愣的。
「忘掉你在新希望學到的一切,忘掉曹回……或者沈春瀾說的一切。」聶採說,「你聽我的就行。」
這樣的時刻似乎令他回憶起了什麼。他松開緊抓饒星海的手,緩緩坐下。
饒星海吞咽下口中乾澀的感覺,他正掐著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來抵御腦中那種落不到實處的輕盈感。
水有問題,但他現在只能繼續裝作一無所知。
「沈春瀾……我曾經以為他可以和我擁有同樣的理想。」聶採輕笑,「我非常喜歡他。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是另外一種……想把他掌握在手中,想吃掉他,毀滅他,這樣的喜歡。」
他的情緒仍處於激動之中,雙目凝視著前方漸漸恢復平靜的人們,精神體化作的霧氣潛入他身體內,他緊絞十指,像是壓抑著內心某種強烈渴望。
也正因此,他沒有察覺身邊饒星海在霎時間激揚而起的憤怒。
「他很脆弱,渴望變得特別,渴望有什麼事情能把他和他哥哥區分開來。」聶採低聲說,「我就是他需要的那個人。我告訴他,他和哥哥不一樣,至少在我這裡,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更需要的是他這樣的人,他太特別、太有意思了。」
在聶採的回憶里,沈春瀾是擁有一雙可愛眼睛的男孩。仍舊天真,仍舊稚嫩,迫切需要證明自己,為了一個中途夭折的電話患得患失。他心裡所有的漏洞幾乎都向聶採敞開,因為信任聶採,他甚至告訴聶採自己和哥哥之間的矛盾,那些被周圍人有意無意造就的隔閡和區別,他想要打破。
沈春瀾絲毫沒有懷疑聶採。他不清楚訓導的具體要求,以為那就是一對一的談話。聶採的黑熊總會在房間里徘徊,沈春瀾的天竺鼠則常常窩在他懷中,避免與巨獸接觸。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聶採很容易就讓沈春瀾說出了許多往事,信任感就這樣逐漸地加深。聶採瞅准了時機,開始給沈春瀾施加更多的暗示。
初衷也不過是想把沈春瀾招攬進遠星社,但聶採不樂意讓沈春瀾成為一個普通的成員:對聶採來說,沈春瀾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伴侶。擁有穩定的精神體,並且世界觀尚未完全成熟,聶採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需要,把沈春瀾變成一個只依戀他、只信任他的最佳伴侶。
他需要確定沈春瀾值得信賴,並且完全信任自己,只有這樣,他才敢向沈春瀾暗示更多的事情。
「遠星社的人,比如Adam……我說的是你弟弟,他需要一位新的老師。這個老師和我必須區別開,他要教Adam的是關於外面世界的事情,而最好的發展是,這個老師可以成為Adam的同伴。
「沈春瀾是最好的選擇。」聶採看向饒星海,「他太新鮮,太純潔了。可以任由我畫上任何圖像,塗染任何色彩……如果他願意服從我的話。」
饒星海此刻很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他只能通過一些表情來緩解僵硬的臉部肌肉,比如冷笑:「是嗎?我可看不出來。他當輔導員真是乏味古板至極。」
聶採遺憾地嘆了一聲。「可惜。」他說,「成為我的伴侶,或者成為Adam和遠星社的同伴,也只是理由之一。我當時是他的輔導員,他和我談心,說了一些秘密。這些秘密對遠星社至關重要,我必須查明白他到底知道多少。」
饒星海一凜。
聶採果然在沈春瀾的敘述中察覺到,與沈春瀾通話的半喪屍人正是從遠星社中逃離的成員宋祁,所以他才想盡辦法開始一對一訓導。
「一個半喪屍人,宋祁。宋祁知道我們的一些事情,我得弄清楚他到底跟沈春瀾說了多少。」聶採說,「不過很幸運,宋祁保守了遠星社的秘密。」
「……宋祁?」饒星海下意識地重復聶採的話。他眼神還有點兒茫然,但手心的痛感和方才被激起的憤怒,已經讓他完全擺脫了藥物作用。
聶採:「你認識他?」
饒星海:「我在柳醫生的照片里看過這個名字。」
聶採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對,柳玉山有那張照片,他倆感情挺好。」
饒星海便裝作好奇:「他是柳醫生朋友?」
聶採發出嗤笑,唇齒碰撞的聲音中蘊藏著不加掩飾的輕蔑。「他很喜歡柳玉山。」他冷笑著說,「但一個半喪屍人,有什麼資格喜歡哨兵?」
「……說得對。」饒星海附和,「但柳醫生怎麼還留著他的照片?」
話題終於從沈春瀾身上轉移開了,他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再繼續聽聶採在自己面前大談對沈春瀾的興趣,他很難壓抑下怒氣。
「紀念吧。」聶採喝了一口水,看著不遠處的柳玉山,「他倆一開始確實關係挺好的,但弄死宋祁的也是他。」
一股惡寒從饒星海背上滑過。
「宋祁肯定死了,給他打針的是柳玉山。」聶採咬著水瓶的口子,咧嘴笑道,「宋祁是一點兒也沒有懷疑啊。柳玉山讓他別去醫院領藥,說自己手裡的就是最好的抑制喪屍病毒活性的藥劑。結果給宋祁打的,是加速他體內病毒活性的玩意兒。」
饒星海半晌說不出話。
「為什麼要殺宋祁?」他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半喪屍人就算不管,也會慢慢死去。……因為宋祁知道的那些事情嗎?」
「可能是。」聶採說著,臉上流露出鮮見的困惑,「柳玉山殺宋祁的原因,我到現在都不清楚。他只是告訴我,宋祁知道了秘密,但知道了什麼,到什麼程度,我不清楚。殺死宋祁,是柳玉山自己做的決定。」
「……不是你讓他動的手?」
聶採看向饒星海:「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遠星社的帶頭人?」
「我是。」聶採回答,「但一個半喪屍人的生死,不必要我來決定。」
饒星海:「原來你們都是遠星社的帶頭人。」
聶採歪了歪腦袋:「不,你別弄錯了。我控制著柳玉山,我們之間從來不存在平等的關係。」
他起身拍拍屁股走開,留饒星海坐在原地,昏頭轉向。
把手裡的水瓶子扔開,饒星海深呼吸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一次談話,和聶採對沈春瀾的興趣相比,更令饒星海震驚的,是柳玉山在遠星社內的地位和作用。
柳玉山決定殺死宋祁,他親手給宋祁注射了那管稀釋的進化劑--但他面對饒星海的時候,卻沒有表露出來。
而更重要的,是進化劑的保管。
在「綠洲」提供的報告里,他聲稱只有聶採才能接觸進化劑,自己只是按照聶採的安排行事。但聶採所說的顯然與「綠洲」的話矛盾了:柳玉山有自行調用進化劑的權限。
這個新的發現,讓饒星海頓時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霧。
據聶採所說,他之後數次訓導沈春瀾,可惜都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而那時候恰好喬弗里科學研究所需要更多的巨型骸骨來進行研究。為了這件更偉大的事業,聶採辭職離開了新希望。
小羅在不遠處催促饒星海,柳玉山正與關黎說著什麼。他看上去如此溫和,絕無害處,但日光煌煌之中,卻平白令饒星海冒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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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瀾此時並不知道自己正被人不斷提起。他感到鼻子深處一陣陣發酸,還以為是自己不適應醫院的消毒水氣味。
在病房門外徜徉許久,他終於等到歐一野離開。
見到沈春瀾,歐一野明顯一愣。
「歐老師。」沈春瀾和他打招呼,「你找系主任有什麼事嗎?」
沈春瀾來的時候歐一野就已經在病房裡了。他聽見兩人談話聲音嚴肅,不便打擾,便一直在走廊等候。二六七醫院的外科病房裡總是住滿了人,系主任同病室的兩個病友都下樓溜達了,病房裡才顯得安靜一些。
「我來罵他。」歐一野哼了一聲,「宮商這麼好的學生,呆在新希望,尤其他那個系,太浪費了!」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沈春瀾推開病房的門,看見系主任正坐在床上發呆。老頭子一臉凝重,神情極度黯然,連看到沈春瀾進門都沒露出絲毫喜悅。
沈春瀾當然不會相信歐一野的話,他一定對系主任說了些什麼,老頭才會如此低落。
「……春瀾,對不住。」系主任慢吞吞開口,哽咽了似的,「我不知道聶採對你的訓導,給了你這麼大的影響。」
沈春瀾愣住了:「歐老師跟你說了什麼?」
「什麼都說了,聶採的事情,還有……還有柳玉山的事情。」老人深深地嘆氣,「那兩個明明都是很好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饒星海打傷系主任那天,曾跟沈春瀾說過畢業照的事情。那也是沈春瀾第一次知道聶採和柳玉山居然還有這樣一段淵源。
兩個人的連結,是從多年前的培訓班開始的。
在系主任的記憶里,聶採比柳玉山可愛得多,也討喜得多。他足夠活躍,待人接物非常得體,但一點兒也不顯得過分老練圓滑。
「一個天生的社交分子」,當時有老師這樣評價聶採。聶採不僅在生物培訓班裡是跟眾人關係最好的一個,就連培訓機構里考古和地質的班級上也有十分要好的朋友。
老師們都認為,這跟聶採的家境有一定關係。他有一個富庶的家庭,從小便世界各國遊歷,對陌生環境毫無怯意,總是能輕易和陌生人熟悉起來。
但同樣的情況,在柳玉山身上卻又表現得不是那麼一回事。
柳玉山和聶採家境相似,同一年紀,但性格卻要孤僻許多。或者說「孤僻」已經太客氣,在老師們看來,柳玉山身上有一種同齡孩子中少見的陰沈。
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煩惱與快樂總有相通之處,但柳玉山怎麼都無法和周圍的人好好相處。就連最懂與人交流的聶採,兩個人之間也爆發過多次爭吵。
當然無一例外,爭執的引子都是柳玉山自己的問題。
聶採和柳玉山關係惡劣,漸漸在整個培訓機構里都出了名。老師們深感遺憾,畢竟兩人同在一個生物培訓班,且資質同樣出眾,無論成為夥伴或是對手都能互相促進--但成為仇人,意義就大不一樣。
為了緩解兩人的關係,當時擔任班主任的老頭,有意識地把兩人分到一個雙人宿舍里,讓兩人從共同生活開始,相互瞭解,消除隔閡。聶採在培訓班的成績和課程評分總是第一,而柳玉山也總是居於其下。老師們都認為聶採脾氣好,性格溫和熱情,他應當能幫助柳玉山融入集體,改變柳玉山的性情。
「我以為那是有用的,但我錯了。」老頭說。
聶採和柳玉山之間的矛盾,在兩人住到一塊兒之後,漸漸發生了老師們並不樂見的變化:兩人不再吵架了,反而開始冷戰。偶爾的,有同學在柳玉山的臉上或者胳膊上發現不明顯的傷痕,但聶採怎麼可能欺負柳玉山?沒有人把這小事情掛在心上。老師們偶然聽到了,隨口問一句,柳玉山說不是,那便不是了。
兩人的成績依舊沒有變化,聶採永遠第一,柳玉山永遠第二。
這方法唯一讓眾人跌眼鏡的,是柳玉山在最後的結業測試中,成績居然反超了聶採。
「當年的培訓班是為了選拔特殊人類之中的人才而設置的。」系主任解釋,「凡是參加培訓的學生,都可以選擇進入人才規劃局或者新希望就讀。柳玉山選擇了新希望,但是聶採沒有選。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之後,拒絕了所有老師的輓留,回到故鄉,按部就班參加高考。」
聶採之後再沒跟系主任有過聯絡,而當時和他在培訓班裡玩得不錯的人,也漸漸與他斷了聯繫。這次失利對他似乎有莫大的打擊,直到多年後聶採來到新希望應聘,系主任才重新見到他。
沈春瀾感興趣的反倒不是聶採的生活。「柳玉山也是我們學校的人?」他忍不住問。
「對,他是生物科學系的學生,成績很好。」系主任想了想,更正道,「入學的時候成績很好,可惜讀了一年就退學了。」
沈春瀾頓時坐直:「退學?」
柳玉山的退學出乎所有人意料,系主任記得,退學只是一個對外比較容易接受的說辭,他實際上是被新希望勸退的。
柳玉山入學的時候,正是新希望學院開始實施訓導制度的時候。他在學校里度過了一個學期,宿舍的同學全都怨聲載道:柳玉山無法和宿舍里的人正常相處,他的精神體是一隻黑貓,總在休息時間四處撓人,根本沒辦法制服。
輔導員與柳玉山長談之後,發現他情緒很不穩定,對新的環境帶有強烈的抗拒心理。輔導員建議他接受訓導,但訓導最終失敗了。
「訓導遭到了柳玉山強烈的反抗。」系主任回憶著他聽來的事情,「給柳玉山做訓導的是他的輔導員和學院的醫生,兩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教師。柳玉山發現兩個老師試圖挖掘他的內心秘密之後,開始抵抗。」
他拒絕回答一切問題,黑貓的攻擊性空前強烈,訓導失敗。
之後沒多久,柳玉山便退學了。
「後來,我聽說了一件挺古怪的事情。」系主任回憶片刻又開口,「柳玉山宿舍里有個孩子,一直在新希望讀研、讀博,現在是生物科學系的老師。他當上老師之後,瞭解了我們學校的訓導制度,曾跟人提起過,柳玉山似乎懂得訓導。」
沈春瀾愈發吃驚:「這怎麼可能?」
「倒也不出奇。訓導是教育的一個手段,只是針對哨兵嚮導的訓導會利用精神體的震懾力量,略有不同而已。」系主任說,「如果柳玉山瞭解過一些教育學、心理學,他其實是可以做到的。」
捨友的回憶並不清晰,那畢竟是只跟他們有過一年同室情誼的同學而已。在宿舍里,柳玉山與他關係比較好,曾不止一次建議兩人獨處時釋放精神體,隨後柳玉山開始詢問他問題,一點一點地深入。
「……所以他在發現自己接受的訓導有什麼意義的時候,開始抗拒?」沈春瀾仍然不明白,「他的抗拒很像是恐懼,可是訓導……我是說,正常的‘訓導’,有什麼可恐懼的?」
系主任搖頭:「我不知道。方才歐一野告訴我柳玉山也在遠星社,我確實嚇了一跳……更奇怪的是,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麼?」
「柳玉山的訓導報告。」系主任眼中全是困惑,「歐一野去學校查過,所有的記錄都保存完好,除了柳玉山的那一份。它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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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仁沙爾山上,一口風熱辣地鋪面而來,饒星海不得不抬手擋住眼睛。
大雨過後,山路原本泥濘難行,但上午的一通暴曬,水分迅速蒸發,只有密林中還留有濕滑的泥路。饒星海小心翼翼跟在聶採等人身後前進,終於踏在了乾燥的岩面上。
極目望去,眼前是一片青郁色草原,遠處有彷彿懸浮在地平線上的雪色群山。天氣晴好,兩只鷹在眾人頭頂盤旋,指示方向。
饒星海面前是一處斷崖,他們正站在斷崖的高點。這是一個巨大的缺口,在一片原本平滑的山壁上,像是被什麼挖空了一個洞。
洞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濃得過分的青綠色堆擠在一起,隱隱發黑。從洞中伸出兩根人類腿骨,原本攀附在腿骨上的泥土與植物已經被清理乾淨,白慘慘的骨頭暴露在日光里。
饒星海目瞪口呆。他只在電視上看見過姑婆山巨型骸骨的影像,突然之間出現在眼前的巨人遺骸令他霎時間回不過神。
小羅在身後推了推他,示意他跟著聶採繼續往前。
先頭部隊的人已經在崖邊安設了抵達峽谷深處的梯子,眾人踩著梯子緩慢落地,此時才真正站在巨型骸骨面前。
這具巨型骸骨是坐在山崖缺口裡的,缺口的大小正好能容它藏身。它的目測高度至少有三十多米,以坐姿伸直雙腿死去,上身仍然高達十幾米。
它巨大的頭顱低垂著,山壁上生長出來的植物根須纏繞著頸骨和肋骨,甚至穿破了顱骨的縫隙,眼窩和齒間則有大簇大簇的紫色小花瀑布一樣潑灑下來。
饒星海幾乎屏住了呼吸。
陌生人的遺骸沈默著,他卻感覺它正在說話。
風穿過它破碎的膝骨、裂開的趾骨,骨頭便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哭也像笑。
「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的人,反應都跟你差不多。」聶採在他身邊笑道,「有意思吧?」
「……有意思。」饒星海怔怔道,「這就是……這就是巨型骸骨。」
「如果所有的哨兵和嚮導都可以進化成這樣的巨人,世界必定是我們的。」聶採看著眼前的遺骨和忙於清理植物、記錄數據的人,「你不覺得這很值得一試嗎?」
他眼中有瘋狂的光芒不停躍動。
「所以我的身體里,也有這樣的基因?」饒星海下意識攥緊了拳頭,「我也會突然變成這麼大?你只想製造像……這樣的巨人,所以才讓我和Adam誕生?」
「這是遠星社的目的。」聶採說,「但你和Adam一直沒有呈現出任何巨大化--或者說倍化的跡象,相反,我們收穫的是兩位擁有兩種精神體的新型人類。」
實驗成果出現偏差,雖然最終結果也仍舊讓聶採喜悅,但這種喜悅卻不是他所真正期待的。
「一定要找到變異的巨人基因,製造出我們想要的巨人哨兵。」他說,「只有這樣,遠星社的目標才能真正達成。」
饒星海:「為什麼一定要巨人?」
聶採:「巨人是人類進化的最終目標。可以佔據更多資源,可以摧毀更多敵人,它是我們必須依賴的力量。」
聶採似乎對巨人哨兵有著一種不可動搖的堅信,但饒星海弄不清楚這種信念從何而來。
柳玉山走到兩人身邊:「我現在安排他們切割骸骨?」
「喬弗里要顱骨和顱內的東西,別扔了。」
柳玉山困惑:「顱內沒有東西了,都多少年了。」
聶採:「他們要就給他們,不用管。只要我們的目的能達成就好。」
柳玉山只好點頭。他看看饒星海,又看看聶採,笑著問:「剛剛在聊什麼?」
「宋祁。」聶採盯著柳玉山,咧嘴一笑,「你的半喪屍人朋友。」
這一回,柳玉山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不悅。他彷彿聽到的是一個再普通平常不過的名字:「他有什麼好聊的,都過去了。」
看著柳玉山離開,聶採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訓導’嗎?」他問。
饒星海搖頭,裝作滿目茫然。
「這可是你們新希望學院獨有的教育制度。」聶採笑道,「一個非常有趣的制度,想要鑽空子,確實得花費一點兒心思。」
「你鑽過空子?」饒星海反問。
「要不讓怎麼能接觸沈春瀾。」聶採摸著下巴,目光落在柳玉山的背影上,「柳醫生,他也被訓導過。」
饒星海結實地吃了一驚:「什麼?」
「那報告我還收著,太有趣了。」聶採低聲發笑,仿似正說著某個愚蠢的笑話。
他發現柳玉山的訓導記錄純屬偶然。
在新希望學院任教之後,聶採按部就班地熟悉學校的規則,包括「訓導」制度。
他是教育科學系的老師,對這個規定自然更感興趣一些。在學習這一切的時候,學工處的人會交給他一些過往學生的訓導記錄,讓他用案例來學習。
聶採在這些案例里,看到了「柳玉山」的名字。
「太驚喜了。」他拍了拍掌,樂不可支,「是柳玉山,就是那個柳玉山……」
這對他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在培訓班中一直處於領先地位,卻在最後的評定測試中被柳玉山反超,對聶採來說,這是一種極大的恥辱。
他極其不甘心,之後也根本沒有進入任何特殊人類相關的學校學習。回學校讀完高中參加高考,他進入師範學校讀書,並在畢業後幾經周折,成為了新希望學院的老師。
新生活伊始,他便發現了意料之外的禮物。
偷偷把柳玉山的訓導記錄捎帶走,聶採很是仔細地研究了一番。
柳玉山的訓導只有一次,最後結論是「不成功」。報告里詳細地說明瞭整個訓導的過程:柳玉山的黑貓起初溫順,但察覺兩個老師要發掘他的秘密之後,黑貓的攻擊性頓時加大,不僅攻擊精神體,還開始對兩個老師動手。兩位老師都是成熟的教育者,迅速制服了黑貓,但柳玉山就此開始拒絕配合。
聶採反復地琢磨那份報告,最後發現,變化是從老師開始詢問柳玉山「上大學前在培訓班裡過得怎麼樣」開始的。
聶採在自己的宿舍里狂笑--他太清楚柳玉山為什麼抗拒這個問題了。
因為這個問題,直指柳玉山最害怕被人發現、最恐懼的部分。
聶採帶著那份報告,請求遠星社的人幫忙尋找柳玉山。柳玉山離開新希望之後曾回到高中就讀,但參加高考後卻沒有繼續上大學。他離開家鄉,南下打工,最後在一家診所里,聶採找到了正在當學徒的柳玉山。
他高高興興地說著這些事情,饒星海緊盯著柳玉山監督眾人切割骸骨的背影,不發一言。
他此時終於確信柳玉山就是「綠洲」,能如此深入地涉足遠星社事務,同時對聶採又如此瞭解的人,除了他之外別無他者。
那位只在報告上出現的告密者,漸漸顯出了清晰的形態。
柳玉山回頭,迎著刺眼的陽光,衝這邊瞥了一眼。饒星海眼中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瘦弱的少年。他看不清那少年人的臉,無法辨別那張臉上的表情。一片雲短暫地遮住了陽光,柳玉山的面龐清晰地顯示出來。他看見饒星海的目光後,衝他點點頭,笑了笑。
「之後,他就跟著我來到了遠星社。」聶採低頭笑道,「如果你能看到柳玉山當時的表情,你一定也會覺得可笑。驚訝,羞愧,佩服……還有什麼,哦對,仰慕,他仰慕我,他崇敬我。誰想得到?誰能想得到?我曾是他的手下敗將,但我最終過得比他好。」
饒星海:「你和他關係不太好,你怎麼就相信他是一定願意跟著你的?」
聶採毫無懷疑,很快回答:「我的理想成為了他的理想,就這麼簡單。」
一塊小石頭從高處落下,正衝著柳玉山而來。關黎、康松和柳玉山身邊的其他幾個人都紛紛伸手把他拉開,以免他被石塊砸傷。人們熱鬧而快樂地笑著,柳玉山就在這樣的人之中。他的笑容也與其他人一樣,似乎懷著一種毫無分別的熱誠。
和那邊快樂的氣氛相比,聶採和饒星海所在之處,沈寂冷清,周圍收拾工具的幾個人也沈默著,沒有人開口說話。
饒星海絞了絞手指頭。還未能明晰的複雜感覺湧上心頭,心中層疊的困惑與不安讓他愈發謹慎,乾脆用沈默來偽裝自己。
晚上,遠星社眾人直接在谷中搭建營地過夜。
東西比前一天晚上簡單,吃食也更隨意,但氣氛卻快樂得多。康松和他的大章魚在篝火邊上表演舞蹈,饒星海看不出跳的是什麼,但篝火邊上人人都快樂地舞動著。
小羅搬出他捨不得動的啤酒,加入人群之中。關黎也和幾個女孩坐在一起,大聲談笑。火光照亮了沈默的骸骨,骸骨上所有的藤蔓和植物都已經被清理乾淨,碩大的頭顱低垂著,眼窩里是探不到底的黑。
饒星海獨自一人坐在一旁,看著頭頂的星空。
他嘗試過走進這些人之中,但他們和他不熟悉,饒星海一靠近,他們便立刻停了聲,不再說一句話。如此幾遍來回,饒星海也不好意思再走過去了。
他在人群之外呆坐了一會兒,柳玉山來到他身邊。
「聶老師頭疼,吃了點兒藥,我讓他先休息了。」柳玉山問,「怎麼不跟他們一塊兒玩?」
「我喜歡一個人呆著。」饒星海沒忘記自己的人設。
柳玉山手裡拎著一瓶啤酒,和饒星海那瓶碰了碰。
「你是不是很不習慣跟人相處?」
「不覺得。」饒星海回答,「我只是不喜歡他們,不想來往。」
柳玉山灌了一口酒,輕笑道:「是你不喜歡他們,還是他們不喜歡你?」
饒星海撕開一小包肉脯,囫圇吞下後將包裝袋扔到地上。輕巧的塑料袋被柳玉山踩在腳下並撿起,裝進了他手中的小垃圾袋里。
「我有一些技巧,你聽不聽?」柳玉山笑著說,「你是Adam,是以後要引領遠星社的人,這些人以後都是你的幫手。」
饒星海:「技巧?」
柳玉山:「別鄙夷技巧,有時候它很有用。」
饒星海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回答。柳玉山停頓片刻後開口。
「所謂的技巧,其實也非常簡單,你只需要找到一個模板去學習就可以了。你看關黎,雖然平日里冷冰冰,不熱情,但她跟遠星社的大部分人都相處得很好。你注意觀察她,她……」
「我可以換一個學習對象嗎?」饒星海打斷他的話,皺著眉頭說,「為什麼我要向女人學習?」
柳玉山笑得十分開心:「那你想學習誰?」
「你。」饒星海說,「我想學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