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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 (月歌行)》第11章
第13章 紫衣訶那

天地六界因人間而連通,作為六界的主要戰場,人間儼然是最復雜精彩的活動地帶。只是這數不完的紅塵美景,道不盡的人間氣象,主宰它的人類又幾時欣賞過它的美麗?

雪峰草地,雲深雁影,幽谷飛瀑,清溪鳥鳴,更有那落月千江,黃沙萬里;

繁華城池,長街車馬,荒村邊鎮,阡陌雞犬,再說這興亡聚散,離合悲歡。

處處可見艷陽,處處可聞風雨,日夜春秋,愁容笑顏,歌聲悲聲,共同譜寫這一卷風雲俗世,畫出這一片煙火大地。

武道的興盛使人間變得更加熱鬧,人修者成為六界里一股獨特而混亂的力量,他們會幫助仙門對付妖魔,也會與妖魔暗中勾結,愚蠢又可愛的他們總是在追逐自身利益,全然忘記了守護大地的責任。

中秋節後,天氣漸涼,細碎的馬蹄聲響過,古道上留下一串長長的塵煙,引得路旁小店里的客人紛紛抬頭觀望,卻只來得及見到奔馳而去的幾個黑點。

涼風吹起發絲,柳梢在馬上回首,只覺天空地闊,所有前塵往事皆如一場噩夢般成為過去,她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離開了那個黑暗的地方。

五年前,她失去所有,被賣進侯府;

五年後,重新富裕起來的柳家已經又有了一個女兒,比她乖巧可愛,而她身中奇毒,前途未卜。

經過現實的淬煉,柳梢早就沒工夫去悲哀了,只是隱隱地感到不安,因為未知的“未來”——她的命運似乎已經不屬于自己。盧笙的出現證實了那個人的存在,他們有交易,更提醒著她也曾經有過一場交易。

交易命運,從沒听說這麼荒謬的事,也許那僅僅是一場游戲而已。

柳梢自我安慰著,她心情不好還有另一個主要原因——同行者除了陸離,還有白鳳和杜明沖。四人的關系十分微妙,武揚侯的目的正是讓他們彼此監視,從而更用心地保護甦信,他這片愛子之心是半點不假。四人顧及命令,加上注意力暫時都被仙門吸引了,這一路下來相處還算平靜。

仙門沒落,為了防止魔族混入仙界,仙界通道大多關閉,只在幾個大門派開放。此去青華宮路途遙遠,行陣需要大量靈氣,也很耗費體力,凡胎*承受力有限,所以四人選擇騎馬。自從食心魔現世,百姓都不敢獨自出遠門,多結伴而行。途中,柳梢時常會遇到御劍仙長和武道同修。比起仙門,武道各派之間的關系極差,人修者彼此懷著深深的忌憚戒備之心,基本互不搭理。

這日黃昏,天忽然下起雨,四人估摸著來不及趕進城,便就近找了個村落投店,各人早早的吃過晚飯歇下。

柳梢躺在床上,想著白天的所見所聞。她對六界局勢有了些大致的了解,仙盟首座商鏡,魔尊徵月,妖君白衣……柳梢特別留意魔尊徵月的消息,據說他在百年前現身一統魔界,不過听了關于他的描述,柳梢放心不少,因為那些特征與月半點不像。

不管怎樣,沒有跟魔做交易就好,柳梢絕不相信誰能強大到操縱自己的命運。

迷糊中,雨聲越來越大,睡意越來越濃……

山村的夜,風聲、雨聲、秋蟲聲交替,反而更讓人感覺到寂靜冷清。

半夜,柳梢是被一陣歌聲喚醒的。

歌聲穿透雨夜飄至枕畔,空靈魅惑,魔力不減,與風雨聲交相應和,居然出奇的和諧,凡是听過的人,此生絕對不會忘記。

夢境被輕易地擊碎,柳梢一個激靈,倏地睜開眼。

又是這種歌聲!唱歌的究竟是誰?是不是殺害姜雲的那個食心魔?

柳梢緊張地豎起耳朵听了半晌,翻身跳下床,赤著腳跑去敲隔壁陸離的門。

里面遲遲沒有回應。

陸離極少設防護陣,柳梢索性遁進房間查看,發現床上被褥整齊,並無人影。

陸離竟然不在!

柳梢吃了一驚,試探性地又去敲白鳳與杜明沖的門,房間外的防護陣還在,里面卻同樣沒有動靜,整個客棧內都一片死寂,好像除了她,別人都睡沉了。

詭異的歌聲似乎近在耳畔,柳梢更加害怕,直覺當前處境危險,又不敢叫喊。

為什麼歌聲只叫醒自己?難道對方已經注意到自己了?能造成這種大範圍的影響,對方修為必定很高。還有陸離,大半夜的,外面又在下雨,他會去哪兒?會不會出事了?

四周靜得可怕,柳梢心跳如鼓,站在階前仔細听了半晌,到底是擔心陸離,壯著膽子躍出了院牆。

——如果對方是針對自己,留在房里也未必安全,不如過去看個究竟。

.

小客棧位于村口處,右側院牆外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斜斜劃過,歌聲正是起源于此地。柳梢循聲而至,悄悄地落在河畔大石後,警惕地觀望。然而映入眼中的,是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場景。

河面,一名俊挺男子立于水上,負手輕嘯。

白衣如雪,腰系銀絲,足踏白緞銀紋履,身畔千萬雨絲連接天地,如同晶瑩透明的簾幕,他身在簾幕間,足邊點點水花濺開,美如畫卷。

雨夜歌聲,奇怪男子。

他是食心魔?柳梢仔細听了听,搖頭——這歌聲初听耳熟,實際上與之前听到的歌聲仍有區別,當日引誘姜雲的歌聲更加柔和空靈,令人倍覺親切,而眼前這男人的歌聲雖然有相似的魔力,細听之下卻透著一股子冷意。

柳梢正在忐忑,歌聲忽止。

男子朝這邊走來,凌波而行,雨中漫步,白衣冷清。

被發現了!柳梢一慌,縱身要逃,乍聞清嘯聲再起,一道銀光自河中飛出,快如閃電,準確地纏上她的腰。

晶瑩的繩子,柔軟帶彈性,竟是水的力量!

柳梢被水繩縛住,周身靈氣再也不听使喚,想開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柳梢頓時駭然了。

以歌聲魅惑人,此人定非善類,且修為深不可測,他引自己出來是想干什麼?

眨眼的工夫,柳梢已經被水繩拉到河中央,想起姜雲的遭遇,她嚇得直哆嗦︰“你想做什麼!”

男子只是打量她,雙眸平靜無波。

柳梢等了半天听不到回答,硬著頭皮叫︰“陸離呢?你把他怎樣了?你就是食心魔?”

“不受妙音影響,”男子皺眉,卻是自言自語,“難怪主君會留意。”

他應該不是人,會不會也是魔?柳梢正在考慮要不要說出盧笙的名字,突然听到男子“哼”了聲。

又一道冷光自左側飛來,直斬水繩!

“ ”,水繩斷裂!

變化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男子未及阻止,雖驚不亂,握左手,無數水刃自河中飛出!對方亦無所懼,不避不讓硬擋,“叮當”數道金鐵交擊聲過,水刃盡數粉碎!

來人也不弱!柳梢驚喜萬分,知道自己多半是得救了。

自知遇上強敵,白衣男子不願戀戰,趁機沉入水中失了身影。

雨點拍打河面,嘩嘩作響,茫茫一片。柳梢低頭看著河水,詫異無比——河水清淺僅沒至大腿,全無水遁的氣息波動,他果然不是人類。

“那是寄水妙音族的阿浮君,”背後傳來溫和的聲音,“別找了,寄水族寄水而生,擁有控水之能,天下水脈是連通的,他已經不在這里了。”

“啊?”柳梢反應過來,飛快地跳上岸。

來人居然也是一名年輕男子。

雙眉彎如月,雙目清如水,整張臉頗為恬靜。黑發用三支式樣復雜、異常精美的銀簪束起,彎曲的藻形大簪尾斜在右側,其上點綴著小珊瑚寶石,兩排紫絲流甦自簪尾處長長地垂落,直拖至肩頭背上。

雨下得不小,他獨立半空,渾身卻無半點濕跡,紫色長袍鮮艷,腰間掛著幾件小銀飾,沉沉黑夜因此明朗。

柳梢驚訝不已,她方才還以為出手相救的是盧笙,這位又是誰?

思緒尚未理清,眼前變化再起。

地面出現了個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逐漸有了形狀,一朵銀色蓮花憑空盛開,三尺來高,寒意隱隱擴散,竟是凝雨成冰。

年輕漂亮的紫袍男子無聲地落下,站在了那朵冰蓮花上,似乎不願下地,不肯沾染半點塵埃。

柳梢回過神,忙道︰“多謝仙長搭救,不知道仙長大名?”

“在下訶那。”男子在蓮上微微欠身,聲音也清澈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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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位仙長!柳梢暗暗高興,她自小就對仙門存著尊敬向往之心,多年前的琴聲與那位無名仙長的風采猶未自記憶中遺忘,如今再見到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又不像之前那位有壓迫感,柳梢頓時感覺親近起來,作禮道謝。

“舉手之勞,”訶那莞爾,絲毫沒有架子,“看來你被阿浮君盯上了,好在寄水族行不離水,今後一個人少到水邊行走便是。”



他的眉眼都很秀麗,鼻子卻生得挺,整體才不至于顯得太女氣,善意的囑咐更透著關切,令人想厭惡也無從厭惡起。

柳梢對他好感大增,忙問︰“寄水族是妖魔嗎?”

“是妖族,”訶那看著河面輕聲嘆息,“因其祖先造下一樁深重罪業,致使全族遭受天罰,從此寄水消罪,離水便會氣竭而亡,他們勢薄力弱,幾番險遭滅族,面對欺凌唯有低頭隱忍而已。”

與象征守護的神仙相對,妖魔在人間常充當反派,柳梢原本無好感,然而她認識了盧笙和可能是魔族的月,他們似乎並沒有傳言中那麼可怕,這讓柳梢很矛盾,如今再听到寄水族的故事,不由得更加意外——原來妖魔跟人一樣,並非都是強大凶殘的,弱小的族類也同樣會受欺負,會為了生存而卑微地忍受屈辱。

柳梢將姜雲之死講了遍,問︰“會不會是寄水族做的?”

訶那搖頭︰“應該是食心魔所為。”

柳梢將信將疑︰“可她是受妖歌吸引才進樹林,被挖了心。”

“那應該是巧合了,”訶那道,“寄水族入罪之前原本叫妙音族,族中善妖歌,能惑人心智,仙人妖魔多少都會受影響,阿浮君修為非同小可,方才我都險些被其妖音擾亂心神。只是,寄水族輕易不會與人類沖突,修煉遵循正途,並不需要取人心,偶爾作歌戲弄人,卻無心加害的。”

說到這里,他話題一轉︰“我見你似乎不受妖歌影響,怪不得阿浮君會找上你。”

柳梢其實早就察覺了,當初親眼見姜雲被妖歌迷惑,連“收神術”都失去作用,眼下白鳳杜明沖他們也著了道,修為不深的自己卻兩次都能保持清醒,難怪會引起寄水族的注意。

“我也不知道。”柳梢如實回答。

“可否容我一觀?”

“好啊。”柳梢大方地伸出手。

見她毫無防備,訶那倒有點意外,伸出兩根手指搭在她的脈門上。柳梢只覺一道柔和的靈氣順著手臂蔓延入體內,像是細細的水流,隨周身經脈反復轉了好幾個圈才散去。

訶那緩緩收回手,神色復雜。

柳梢問︰“怎麼樣?”

訶那搖頭︰“此事果然蹊蹺,你可曾察覺有異常之處?”

柳梢立即想起身上那時有時無的奇怪力量,待要說出來,轉念間卻又強行忍住,搖頭道︰“沒有。”

訶那微微眯了眼。

此女修為不算深,本以為她身上有克制妖音之物,誰知探尋下來全無發現,這未免太不可思議,難道她是天生與妖音相克?

百思不得其解,訶那嘆道︰“罷了,此事再說,我要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柳梢看腳邊雨水流淌,仍心有余悸︰“要是那個阿浮君再來……可怎麼辦呀?”

訶那莞爾︰“寄水族行動力量皆受水限制,水多法力便強,水少便弱,何況雨乃無根之水,非寄水族能掌控,你不必害怕。”

除甦信之外,他是第二個令柳梢見面即生好感的人物,柳梢依依不舍地問︰“你在哪座仙山,我閑了去看你。”

訶那道︰“尋常散仙,無門無派,雲游四方。”

真是個自在的神仙!柳梢高興地邀請︰“我們去青華宮,你要不要去?”

“大門派規矩多,我就不去了,”見她失望,訶那含笑道,“倘若你不介意,我有空便去青華宮看你。”

“一定呀!”柳梢喜得拉住他的衣袖,“真的,你一定要來!”

訶那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微笑點頭︰“雨大了,快回去吧。”

柳梢看他一眼,“哦”了聲,縮回手︰“那我先走啦。”

說完轉身跑了。

.

院子里,白鳳和杜明沖不知何時都起來了,站在檐下看雨。杜明沖認定柳梢是在隱藏實力,每見到她便覺又懼又惱,沒吭聲就回房間睡覺了。

陸離對柳梢情意不減,白鳳原就妒火中燒,如今柳梢與陸離半夜同時消失,難免引人多想,白鳳因此挨了杜明沖幾句刺,正煩躁惱怒,見柳梢獨自回來,語氣便不太好︰“陸離呢?”

殊不知柳梢也窩著一肚子火,習慣性頂回去︰“我怎麼知道,有本事你自己看著他呀!”

白鳳惱怒︰“柳梢,你莫要得意!”

柳梢這回真的是無心之言,倒沒有諷刺的意思,看樣子阿浮君並沒動陸離,他不在房間,多半又是出去鬼混了!柳梢哪有心情理白鳳,伸手就推門,冷不防一股大力自門上傳來,整條手臂有如被火灼燒,軟軟地垂了下去。劇痛之下,柳梢反應得快,想到房里的杜明沖,忙咬緊牙硬生生將叫聲吞了回去,怒視白鳳︰“你!”

“廢物。”白鳳不屑地低罵,忽然又住口。

頎長身影自颯颯風雨中走來,黑色長袍與夜色融為一體,極難辨認。

白鳳立即展顏笑了,迎上去問道︰“陸離你去哪兒了,害我們擔心許久。”

柳梢沒心情看她作戲,只痛得冷汗直冒,她趁兩人說話的工夫試著運氣,察覺筋脈未損,這才暗暗松了口氣,畢竟白鳳還知道分寸。

白鳳自知出手重了,既得意又心虛,生怕被陸離懷疑,忙假意關切柳梢幾句,借口歇息回房去了。

“柳梢兒,”陸離走上階,借著燈籠光細看她,“怎麼了,臉色很差呀?”

“沒什麼。”柳梢若無其事地從他身側走過,進屋關門。

陸離用手撐住門,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

“不小心弄傷的。”柳梢忙將手藏到身後,加了句“要你管”,便“砰”的踢上門。

她再依賴他,也從不拿這些小事去鬧,縱使所有人都罵她是廢物,她不能讓他也這麼認為,有了幼年時的經歷,嬌縱的女孩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經常拿小事鬧,任何人都會厭煩,從最開始的緊張變為最後的敷衍。陸離向來不太與女人計較,他能任由她折騰自己,卻未必願意听她告白鳳的狀,在他眼里,她就是嬌縱任性。

忍的次數多了,白鳳篤定她不會說,小動作越來越多,越來越過分,這次終于讓陸離給察覺了。

.

天明時分,雨終于停了,四人上路。柳梢一夜沒睡,盡力運功療傷,右手已能抬起來了,只是使不上力氣,她故意磨蹭著遲遲不上馬,有心落在後面。白鳳輕蔑地瞥她,也騎在馬上不走。柳梢知道她的意圖,頂多受她幾句嘲笑罷了,畢竟她還要在陸離跟前裝好人。

杜明沖先上馬去遠,陸離忽然回身喚道︰“柳梢兒,過來跟著我。”

他今日披了件黑色連帽斗篷,背影更加頎長好看,這季節披斗篷的人不少,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誰要跟你!”柳梢生硬地拒絕,反正都知道她任性,不差這次。

她正忍痛抬臂準備上馬,一雙手臂伸來將她抱到馬上,緊接著他也坐在了身後。

見兩人共騎,白鳳神情一僵︰“陸離,這樣走得慢,會影響行程的。”

陸離拉著兩匹馬的韁繩,道︰“你先走,我們隨後就來。”

白鳳紅著眼圈盯了他片刻,將唇一咬,打馬而去。

“達達”的蹄聲響起,陸離放馬徐徐前行,柳梢沉默不語,那雙手臂將她穩穩地圈住,斗篷擋去許多涼風,本沒有什麼溫度的懷抱也因此變得溫暖了。

他終于開口︰“疼嗎,柳梢兒?”

柳梢悶悶地不作聲。

“她經常這樣對你,你可知道緣故?”

來了,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只會教訓她!雖然這些年他從未說過她半句不對,可柳梢能感覺到他的態度,聞言將臉一扭︰“知道知道,都是我的錯!反正在你眼里,她才是對的!”

“哎——”陸離笑起來,“是呀,就是你錯,你太弱了,才會受她欺負。”

自古忠言逆耳,指責你是希望你變得更好,好話敷衍你是因為你不重要,時刻哄你開心則是寵壞你的罪魁。

然而,有這麼一個願意寵壞你的人,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幸福呢?

他的態度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被寵壞的柳梢只覺得這些話無比順耳,心頭如吃了蜜。

“柳梢兒要變強啊,”陸離嘆氣,“你現在把她得罪了,她可是會狠狠報復你呢。”

“有你在呀,反正她不敢!”柳梢得意,忽然一臉神秘地側臉對他道,“其實我才不怕她,我很厲害的……”

身後的他彎著嘴角听她說話,斗篷帽低低地壓下來擋風,遮住了眼楮,只露出高高的鼻梁與蒼白完美的下巴。

柳梢頓時住口,臉一沉,想也不想就抬手掀掉斗篷帽。

紫瞳立現,光華幽幽,奪去所有風景。

陸離也沒介意,笑著問︰“你怎麼厲害了?”

“沒什麼!”柳梢重新轉回了臉,想那神秘力量出現的時機根本不受控制,說出來他肯定不信,于是柳梢掐掉這個話題,將昨晚阿浮君與訶那的事告訴他,問︰“真的有寄水族嗎?”

陸離果然知道︰“祖先罪業,後人受難,寄水而生的妙音族。”

神仙是好的,妖魔是壞的,這個觀念幾乎已深入人心,柳梢見他沒有反感的意思,心喜︰“你也認為他們不壞?”

“善與惡,從來都無關種族,”陸離道,“但你也不必擔憂,如今已無人敢輕視他們了,因為妖君白衣就是出身寄水族。”

“妖君白衣是寄水族的?”柳梢驚訝了。寄水族受水限制,離水必亡,連法力都依賴水,這樣的族群再強大也有限,怎麼可能產生統率萬妖的妖君?

陸離嘆了口氣,語氣里居然有一絲憐憫︰“以犧牲為代價,換來希望,他擺脫了水的控制。”

柳梢听不明白,嘀咕︰“可我為什麼不怕妖歌呢?”

“因為柳梢兒厲害啊。”

“呸!”

兩人加快馬速,許久仍不見前面有白鳳與杜明沖的影子,柳梢疑惑地取出地圖看,發現腳下根本不是預定的路線,她連忙詢問緣故,陸離才解釋說是走的另一條捷徑,天黑前就能與杜明沖他們會合。柳梢本就不想與杜明沖他們同行,于是放棄追問。

陸離選的這條路是廢棄已久的舊官道,雨後山間輕雲薄霧蒙蒙,少有人跡,唯聞鳥雀低鳴,兩旁野草侵道。

“噯,再過兩日就到東海了,”柳梢踫踫陸離的手臂,想象,“听說青華山上有祥雲紫氣,日夜仙音不絕,九重殿就跟皇宮一樣,真好美的!”

陸離附和︰“是啊。”

柳梢轉臉瞪他︰“你又沒見過,怎麼知道?”

“听你說的。”

“你根本沒听我說話!”

……

二人正在馬上說說鬧鬧,前方忽然傳來打斗聲。

“什麼動靜!”柳梢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

陸離勒馬停下︰“過去看看。”

他說完就輕身躍走,柳梢連忙追上去︰“我也要看!”

第 14 章 海上仙宮

山石翻滾,塵土飛揚,五名武者將兩名仙門弟子圍在圈內,戰得激烈。

被困的兩名仙門弟子身穿長道袍,一個看上去年紀極小,才十二三歲左右,胖胖的很可愛,手裡抱著塊黑中泛紅的玄鐵。柳梢遠遠的便感受到玄鐵發出的森然利氣,分明天生寶物,她不用想就猜出了緣故,定是這仙門小弟子機緣巧合得了寶貝,卻被這些武修者撞見,五人貪心,仗著人多要搶。

武道主修力量,術法起步高於仙門,武修者人多,其中有個還是高手,簡直佔盡上風,好在另一名青年仙長術法卓絕,沉著應變,護著小弟子力敵,無奈那小弟子力薄不足以幫襯,幾次突圍都未成功。

雙眉平展,目光柔和,藍白仙袍簡單莊重,長劍幻化劍影,緊鎖對方攻勢。柳梢越看那青年仙長越覺似曾相識,仔細辨認片刻,她忽然又驚又喜地拉陸離:「哎呀!是蘇信!是世子!」

那些武修者也已發現兩人,不約而同投來警告的眼色,「鶴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大家都懂,為首那人有意速戰速決,朝蘇信冷笑:「沒工夫跟你們耗,識相的就交出來,否則休怪我們手下無情!」

蘇信緊抿著嘴未答言,旁邊那小弟子氣得發抖:「武道欺人太甚!此鐵是我先找到,你們在青華宮所轄之地搶奪,敢是不將我們青華宮放在眼裡!」

玄鐵本非必要之物,仙門礙於共同守護人間的盟約,常對武道諸多退讓,蘇信本性寬厚,斷無可能為一件寶貝就固執至此。柳梢先前還在疑惑,經這小弟子一說,她立刻明白蘇信這次為何不肯放手了——此地是青華宮所轄,幾名武修者在這裡搶奪寶貝,就等於打青華宮的臉,事關師門顏面,別說蘇信,換作任何人都不會忍讓的,這場爭鬥的意義已經不再單純,他們維護的不是那塊鐵,而是青華宮乃至整個仙門的威望。

武修實在太囂張,仙門再忍讓,還有句俗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呢,真放任過了頭,仙門弟子將來還敢出來行走麼?世人若覺得仙門無能,仙道又如何延續?再說仙門可是有一位特別厲害的仙長,是他們運氣好沒遇到罷了……

柳梢驅除雜念,觀察形勢。

這些武修術法與自己不同,應該是武道北三脈弟子,武揚侯若知道此事,這五個傢伙的下場就好看了,哼。

小弟子還在大罵:「真如洛師兄所言,武道淪落至此,我呸!沒一個好東西!」

同為武修,柳梢也被劃入「不是好東西」的行列,登時臉一紅。

看來他並不知道蘇信的身份,也難怪,聽說入了仙門就與俗世斷絕關係,青華商宮主定不會刻意公開,蘇信更不會主動聲張。

蘇信並沒認出柳梢,他護著小弟子力敵五人,忽見又來二人,皆是武者裝束,不由大驚,察覺二人並非幫手才鬆了口氣,卻拿不準他們是否也會參與搶奪。他生性純良,壓根沒想過怎麼出言挑撥讓兩伙人自相爭鬥,反而因為擔憂,出手添了幾分猶疑。柳梢早就看出來,若非要護那小弟子,他完全有機會脫身。如今兩人雖說未必會敗,但一同安然離開也不可能。武揚侯果然清楚兒子的品性,這種品性通常會讓他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這才是蘇信啊!柳梢高興。

她是殺手,做過壞事,可她依然喜歡蘇信這樣的人,因為自己墮落,更加尊敬美德。

柳梢也很慶幸,幸虧陸離選了這條路,不然蘇信有個閃失,武揚侯豈會饒過自己四人?白鳳跟杜明沖死就算了,自己跟陸離可犯不著賠命。

陸離走向戰圈。

幾名武修者本就防備著二人,見狀微微變色,領頭那人開口:「朋友想做漁翁?須知便宜不是人人都能撿的!」

陸離道:「哦。」

見他並無懼色,那人加重語氣:「武修同道,低頭不見抬頭見,奉勸兩位莫要多管閒事!」

陸離道:「哦。」

那人目露凶光,終於咬牙警告:「識相就別來找死!」

陸離道:「哦。」

那人愣了下,冷笑:「閣下莫非不會說話,只會唯唯諾諾不成?」

陸離道:「還有嗎?」

柳梢和那個仙門小弟子同時笑出聲,連蘇信的嘴角也翹起來。

幾個武修者青了臉,為首那人率先收招,四名同伴跟著住手,畢竟嘴上功夫跟實力是兩個概念,對付仙門兩個已難取勝,又加兩人,再戰必吃大虧。他們撤陣,蘇信與小弟子立即衝出了包圍。

不等蘇信過來道謝,柳梢滿臉興奮地迎上去:「世……蘇信!是我呀,我是柳梢!」

「咦,師兄你認識他們?」小弟子驚訝。

蘇信也被她的熱情弄得有點疑惑,語氣帶著歉意:「你……」

「你不記得我了?」柳梢大為失望,咬了咬唇,從懷裡摸出個精緻的小藥瓶,「我是柳梢啊,這是你以前送給我的藥。」

蘇信盯著藥瓶想了許久,目光終於柔和明亮起來:「是你!」

柳梢一直眼巴巴地望著他,聞言喜得連連點頭:「是啊,就是我。」

旁邊那些武修者頓時瞭然,難怪這兩人會插手,原來他們是認識的,此番搶劫不成又折了氣勢,為首那人盯著陸離冷笑:「閣下報上名來,來日也好討教。」

「你想找我算賬,那可不行。」陸離笑著答了句,自顧自回去牽馬了。

柳梢和小弟子捧腹大笑,蘇信也忍不住別過了臉,那武者原想扳回點面子,結果險些氣得吐血,硬著頭皮丟下句「走著瞧」,帶著四名同伴遁走。

小弟子保住玄鐵,又見那些人吃癟,頓時對陸離佩服無比,他年小,完全忘記了剛才罵過武道的事,跑過去朝陸離作禮,「我叫雲生,師兄好……」他原想誇好本事,突然想起陸離根本沒出手,待要誇好口才吧,偏偏陸離也沒說多少話,他呆了呆,最後只得含糊過去:「呃,這回氣死他們了!」

蘇信也道:「多虧了陸師兄。」

陸離笑道:「我可沒做什麼,他們自己走了啊。」

蘇信誠實不善玩笑,聞言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就他不正經!柳梢氣得跑過去踩陸離一腳:「至少他們是被你氣跑了呀!」

雲生聽得哈哈大笑,蘇信也莞爾。

「就這麼放他們走,讓侯爺知道……」柳梢有些擔憂,照武揚侯的意思,肯定是要殺了他們。

「這是我的意思,不必計較了。」蘇信勉強一笑,低垂的眼簾掩去眼底的怒火與失望,他對武道的行為也很憤怒,更為自己出身武道而羞慚。

陸離沒有客氣見禮,顯然是知道他不願曝露世子身份,蘇信正好辦完事要趕回青華,得知武揚侯的安排,他心內也明白武揚侯派四人來的真實目的,奈何人已來了,只好等回了青華再寫信商議。雲生天真爛漫,聽說二人是去青華宮「協助追查食心魔」,更加高興,自告奮勇要御劍帶陸離。陸離便讓柳梢棄了馬,在附近信站給白鳳他們傳了個消息,然後隨蘇信御劍前往青華。

與蘇信重逢,柳梢喜悅無比,將平日的壞脾氣全部收斂了,纏著他問這問那,蘇信脾氣甚好,又極有耐性,四人一路上倒也有趣。御劍的速度遠勝騎馬,原本六天的路程縮到了兩天,四人順利到達東海。

茫茫東海,煙濤無際,海鳥低飛,哀鳴聲聲。

長劍穩穩地貼著海面飛行,海風撲面,涼涼的,柳梢盯著腳底的波浪發呆。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海。

眼下正值深秋時節,也許是天氣的緣故,海面上空雲層壓低,海水的顏色看上去顯得有些黯淡,不似當年悠遠開朗,深藍的波濤笨重地翻滾著,那是壓抑之下的沉靜,彷彿在積蓄著可怕的力量。

海變了,因為看海的女孩長大了,長大的女孩終於發現,美麗的海也有如此危險的一面。

蘇信抬手在虛空中劃了幾下,沒多時,頭頂便傳來輕雷般的聲響,柳梢連忙仰臉望,但見上空煙雲迅速朝兩邊散去,猶如帷幕拉開,天光逐漸變得明亮。

仙門開,數峰巍然屹立於雲端,如同懸浮的海島。

沒有大片的瑞氣,沒有耀目的金光,沒有記載中壯麗雄偉賽過皇宮的九重殿宇,聽不到傳說中晝夜不絕的仙樂,只見七重新殿,群峰寂寞,依稀有幾道淺淺的金光照山巔,幾縷薄薄的祥雲夾帶著幾絲淡淡的紫氣在山峰之間飄蕩遊走。

殘破的山頭,崩塌的山崖,斷裂的巨石,猶在訴說著當年仙魔大戰的殘酷,訴說著敗者的酸楚、勝者的歡顏與無辜者的血淚,訴說著那場因問罪而降的毀滅性的天罰,訴說著為了守護六界碑,群仙齊心協力捨身抗天的悲壯歷史。

自己造下罪業,終又由自己來拯救自己,可悲,可歎,可笑,卻又如此可愛。

柳梢並沒對眼前景象感到失望,她在路上就已聽蘇信講過,那場天罰造成仙界地貌變動,無數靈脈改了流向,才使得青華山靈氣消減,也許再過數年,青華宮就要遷移別處。柳梢既有心理準備,加上仙界景象到底與人間不同,頭一次入仙境,她仍很興奮激動。

蘇信人緣甚好,守宮門的幾個大弟子見了兩人都笑稱師弟,原來宮主商鏡顧及仙武聯盟與武揚侯的面子,將蘇信收在了自己座下,而雲生的師父乃是商鏡最小的一位師弟,所以他輩分也不低。

「師弟不是去接洛師兄的麼?」

「洛師兄呢?」

……

他們口裡的「洛師兄」,柳梢也聽蘇信介紹過,難怪青華弟子們這麼熱切期盼,那可是昔日仙盟首座重華尊者洛音凡之後,南華劍仙派紫竹峰一脈傳人,名洛歌。仙門沒落,他是千年來唯一一個晉陞天仙的弟子,得仙骨時僅二十三歲,只比重華尊者當初修成晚一年,他晉陞後拒受仙尊之位,多次作主籌謀仙界大事,從未失敗,名為弟子,地位卻特殊。下月初九是青華宮劫後重建千年大典,青華南華兩派一向交好,洛歌與南華護教萬無仙尊提前過來道賀,蘇信奉命前去迎接,哪知半途發現食心魔蹤跡,洛歌當即率眾人追查而去,讓蘇信先回來報信。

不出所料,幾名弟子聽了解釋皆面露失望之色,待蘇信介紹陸離與柳梢的身份,他們的態度明顯就冷淡了,只客氣地拱了下手。蘇信自是尷尬,連雲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柳梢看出那些眼光裡的含意,也覺羞赧,於是她伸手拉蘇信,想催他快點進去。

一名弟子有意無意地瞟了眼兩人的手,突然道:「洛寧師妹昨日到了。」

洛寧是誰?柳梢疑惑。

蘇信卻明顯地喜悅了,還沒來得及說話,遠處就傳來呼喚聲:「蘇師兄,你回來啦!」

來人輕盈得像陣風,轉眼就已至眾人眼前。

那是個看上去僅十四五歲的少女,白色衣裳鑲著帶褶皺的白花邊,足踏一柄縹緲剔透的碧綠色長劍。飄飄的白紗髮帶系烏髮,雪嫩肌膚吹彈可破,瓜子小臉上嵌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神色猶帶幾分天真,十分討喜,好似花中精靈。

少女收劍朝眾人問好,眾弟子紛紛露出縱容或愛慕的笑,顯然很喜歡她。

「看我看我,洛師姐!」雲生纏住她。

「我一來就想去找你玩呢,商伯伯說你出去了。」少女直摸他的腦袋。

蘇信目光明亮,上前一步喚她:「洛師妹!」

「你回來啦,我哥哥呢?」少女也高興地過來拉他,卻發現那手早被人拉著呢,於是她停住動作,好奇地打量柳梢。

蘇信簡單地跟她介紹了二人,又對二人道:「這是南華派重華宮弟子,滄沙師兄之妹,洛寧。」

滄沙是洛歌之號,她是洛歌的妹妹?柳梢恍然,擁有不凡的身份與出色的外貌,這個少女真正是從小被所有人呵護著的天之嬌女。意識到這種差距,柳梢便有幾分酸酸的,對蘇信的態度也有幾分明了,想著就要放手。

「不愧是武道中人,這等大方,」旁邊那弟子鄙夷地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蘇師弟真是交遊廣闊啊。」

柳梢想也不想就知道說的自己,她本就不是個省油的性子,聞言哪肯退讓,反倒揚起下巴裝沒聽見,將蘇信拉得更緊了——呸,洛歌的妹妹又怎麼?洛寧好,她柳梢憑什麼就要讓人看輕?

蘇信意識到不妥,奈何他自幼教養良好,實在不好意思推開柳梢,頓時漲紅了臉。

見他遲疑,眾弟子都明顯不悅了。

洛寧倒沒多心,乖巧地朝二人作禮:「陸師兄好,柳師姐好。」

看出她心性單純不是假裝,柳梢咬了下唇,將臉轉向一旁,悄悄地放開了蘇信。

蘇信暗自鬆了口氣,將洛歌的事大略解釋兩句,洛寧露出擔憂之色,又不好將客人晾在一邊,便強忍著沒有細問:「商伯伯知道你們回來,現在沖虛殿等著呢,師兄快去回話呀。」

.

青華宮原有的九重殿在天罰中幾乎被摧毀淨盡,現有的七重殿多數是在舊址上新建的,少數則是在破損舊殿的基礎上進行了修復,千年下來,翻新的痕跡也已經變得模糊,只能從一些木石上隱約看出區別。七重殿依山而成,層層往上,像是七個大台階,自下而上依次為文始殿、洞靈殿、沖虛殿、通玄殿、悟真殿、清虛殿、道德殿,通常前三殿是接待客人用。

雲生抱著玄鐵直奔煉器處,蘇信領著二人沿石級上行,路上偶爾跟相熟的弟子打招呼,大約行了千步左右,三人才到沖虛殿。兩名等級較低的弟子站在殿門外,見了蘇信都稱師叔,說商宮主就在殿內,請客人也一道進去。

青華宮宮主商鏡乃是現任仙盟首座,他站在殿門對面的高階上,身穿紫色道袍,腰間掛著柄一尺長左右、似鐵似玉的墨如意,人有點黑胖,長鬚及腰,面相威嚴,笑起來卻很和藹,看上去僅四十來歲模樣,當然真實年紀就未知了。

蘇信先簡明地回稟了洛歌之事,商鏡聽得點頭,也沒多問,轉向陸離二人。

蘇信低垂著頭不語,陸離便遞上武揚侯的信。

商鏡拆開信看幾眼,笑呵呵地收起,問武揚侯好,然後命弟子帶二人去安頓,又吩咐蘇信:「你陪著過去吧,不可怠慢客人。」

三人退出來,發現洛寧還等在殿外,蘇信知道她想問哥哥的事,不由遲疑地看柳梢。

柳梢忙懂事地道:「我們自己過去就可以啦。」

洛寧不好意思地道謝,拉著蘇信走了。

目送二人御劍離去,柳梢忽然想起陸離,忙轉臉看,只見他靜靜地跟在身後,渾身氣質收斂得一乾二淨,他自從進了青華宮就很少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影子,不僅商鏡與洛寧沒有特別留意,連柳梢都差點忽視掉他,忘記了他還在身邊。

柳梢正要開口,奉命安頓他們的弟子就冷冷地催促:「走了!」

那弟子對兩人全沒好臉色,一路上介紹十分敷衍,言語頗不客氣,甚至暗含警告。柳梢聽得著惱,只是初來乍到,她便忍住沒有發作。那弟子將兩人帶上另一座秀麗的山峰,進了個乾淨的小院,隨隨便便指了兩間房。

.

仙門弟子對武道成見極深,沒過兩日,柳梢就發現自己在青華宮過得比外面更憋屈,與之前想像的生活完全不同,好歹以前只須看武揚候和方衛長的臉色,現在卻連送飯的弟子都不客氣。陸離成天在房間裡,小雲生被他師父趕去閉關了,蘇信要幫忙籌備門內大典,倒是洛寧時常來找柳梢玩,大約也是怕她在青華宮受冷落。

幾日觀察下來,柳梢對洛寧已有所瞭解。她的確是單純善良,身為洛歌的妹妹,卻沒有一點壞脾氣和架子,人又聰明,青華宮每有師兄弟受罰,她說笑幾句,商宮主就被逗樂了,許多弟子因此逃過一劫,所以青華宮上下都很喜歡她。

換成別人,柳梢定然罵她虛偽,可洛寧實在是讓人生不出這種想法,柳梢挑不出錯,於是本能地嫉妒排斥——在別人眼裡,她柳梢就是空有好相貌的廢物,更重要的是,柳梢也知道她們沒說錯,極度的自卑導致極度的自尊,柳梢從未在哪個女孩子面前服輸,然而她明白,對於洛寧,自己注定只能仰望。

這種嫉妒僅限於內心,柳梢一來要在蘇信面前保持形象,二來看洛寧真誠熱情,實在惱不得,堵得慌了唯有躲開。青華宮有古木飛瀑、奇花異鳥,可惜景色再秀美也敵不過人情冷淡,柳梢沒了遊玩的興致,索性取出地圖看,發現宮外不遠處有個小島。

天氣甚好,陽光溫和,視野開闊,海波搖曳起伏,猶如湛藍的地氈。

柳梢換了輕便的藍色短裝,在幾名弟子的冷眼下出了青華宮門,輕身踏浪,朝小島奔去。

海鳥自身邊掠過,偶爾有幾點海水濺在臉上,用手擦拭,不意間帶了點進嘴裡,鹹鹹的,有點苦,很像眼淚的味道。

小島越來越近,島上景物逐漸清晰,礁石嶙峋,高高的山巖上生著許多低矮的綠色樹叢,面海的崖壁上有許多洞,鳥兒飛進飛出。柳梢看得新鮮有趣,居然忘記換氣,腳便往下陷,她立時醒悟過來,連忙重新提氣躍上海島,發現兩隻鞋都濕透了。

柳梢暗罵疏忽,顧不得看風景,隨便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想要脫掉鞋子晾乾。

低頭間,身後傳來「絲絲」的聲音,極細小。

警覺是殺手的本能,柳梢想也不想就倏地跳到另一塊石頭上,回身看,頓時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數條水桶粗的青蟒自四面八方游來!

是蛇!

女孩子對蛇有著天生的懼怕,柳梢嚇得花容失色,無處躲避,青蟒以極快的速度將她圍在了中間!柳梢尖叫,下意識地亂拍,情急出招威力也不小,許多青蟒被掌力震開,然而它們毫無退縮之意,掉頭再次撲過來。

招招落在實處,蟒身卻不見半點血跡!

柳梢又驚又怕,一條青蟒趁隙纏上她的腰,慌得她拚命怕打。

蟒身軟綿綿極為肥厚,觸手好似毛髮。

這是……柳梢意外,細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蛇,只是河流裡常見的青苔水藻而已,不過她從未見過這麼粗長的青苔,更沒想到東海裡也會出現,看來應該是某些東西依賴青苔修成了妖魔。

尋思間,雙腿也被纏住!

既然不是真的蛇,柳梢也就收起驚惶,鎮定地與之對抗,氣刃帶弧光劈過,腿上的青苔被斬成數斷。柳梢趁勢脫身而出,見周圍仍有無數青苔觸角般逼近,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她立刻輕身而起,燕子點水般飛躍過礁石群,奔向大海。

不知何時,近島的海面上已鋪滿了青苔,活像無數昂著頭的海蟒。

柳梢看得頭皮發麻,哪敢落腳下去,只好在半空翻了個身,硬生生退回島上。

還沒等她想出下一步動作,忽然間,所有青苔竟莫名地快速後退,猶如一陣綠潮,轉眼間全部縮回海裡消失了!

礁石上,一朵冰蓮臨風盛開,紫衣人立於花中,藻形大髮簪和紫絲流蘇在陽光裡格外明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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