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透過車窗外面的燈光， 她看見袋子裡全是吃的。

　薄禾：“這？”

　秦川：“你不是還沒吃飯？”

　沒等她回答，又補充一句：“這也算在加班報銷費用裡，本來就有餐費補助的。”

　這下薄禾也不好拒絕了：“多謝秦總。”

　秦川其實不希望對方如此客氣拘謹。

　因為在遊戲裡，師徒兩人熟稔之後， 他就發現，薄禾其實是個很開朗也很會玩的人， 她不僅善於鑽研細節， 挖掘遊戲官方出的各種bug，而且還會經常將自己pk的視頻上傳到網路上去， 秦川去看過， 薄禾在那個網站上已經擁有了一批粉絲， 男女皆有， 簡稱迷弟迷妹。這些別區的粉絲還經常到他們服來找薄禾表白， 哪怕薄禾從來沒有發過語音照片， 別人也不知道“薄荷茶”的真正性別， 但顯然， 她的魅力已經超越這些浮於表面的東西。

　自從上回因為珍稀道具與“宙斯之盾”發生衝突，引發對方帶著一幫朋友截殺他們之後， 秦川就發現，薄禾在遊戲裡的人緣不是一般的好。

　直到後來事情以他用大號購買了道具而告終， 過了很久，本服許多玩家遇見“薄荷茶”時，還總會問起這件事，並眾口一詞譴責“宙斯之盾”的囂張霸道， 據說“宙斯之盾”在這件事發生不久之後，就被排擠得改名賣號，灰溜溜離開本服，去別區玩了。

　平時薄禾想買點什麼東西，如果玩家攤位上沒有，只要她在公共頻道喊一嗓子，立馬就有人回應，說薄荷茶大佬，我馬上去做了給你擺上。

　秦川用小號上遊戲的時候，只要亮出“薄荷茶高徒”的稱謂，去下什麼副本，就會有人跟他打招呼，聊起他的師父，還會有高戰力玩家主動帶他過本，讓他躺著就行，原因大多是某次他師父“薄荷茶”幫了對方什麼忙。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遊戲亦是江湖，江湖無過是非。

　薄禾能在是是非非中脫穎而出，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卻不是依靠人民幣或高戰力，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

　但如此交遊廣闊的“薄荷茶”，在秦川面前，卻只剩下一種性格。

　假如時光可以重來，他肯定會趕在停車場的自己遇見薄禾之前，就把過去的自己打暈拖走，一了百了。

　可惜不能。

　於是性子並不細水流長的秦老闆，只能認命地，一點點彌補自己捅出來的窟窿。

　一路無話。

　根據薄禾所指的地點，車逐漸離開市中心的黃金商業地段，開往新老城區的交界處。

　入夜，萬家燈火，人聲鼎沸。

　秦川發現以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瞭解，竟然很少來到這個地方。

　從前路過，只知道這裡社區老舊，菜市場多，混跡這裡的市井小民，也多是本地老土著，他們都有一個特徵，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談不上貧困，但也不是富裕階層，買個菜為了幾毛幾塊斤斤計較，白天忙著接送兒孫買菜做飯，到了晚上，尤其是夏天的晚上，這些人就都出來壓馬路，三三兩兩，要麼在路邊搭起麻將桌，要麼自帶小板凳搖起竹扇納涼閒聊，四處透著一股散漫度日的慵懶氣息。

　“師父不用再往前開了，車子進不去，在路邊停就行。”薄禾道。

　等車停穩，她向秦川道別，提著袋子下車，走進社區，漸行漸遠。

　秦川看著她一路跟左鄰右舍打招呼，自然而然融入市井之中，只覺從前覺得喧囂吵雜，不願路過的城區，一下子就變得充滿人情味。

　原來心之所向，連荒原也能變成桑田。

　薄禾願意耐著性子停住腳步，提著一袋重物，聽鄰居老人閒聊，卻不願意坐在車裡跟秦川多處片刻。

　車緩緩駛離。

　司機師傅忽然開口。

　“還沒追到手啊？”

　秦川沉默片刻：“正在想辦法。”

　司機師傅：“要我看，她對你沒意思。”

　秦川：……

　現在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了嗎？

　師傅一樂：“怎麼，不信？我開車這麼多年，看人一等一的准。”

　秦川：“我還沒開始追。”

　師傅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這會兒來了談興，開始教育他。

　“你這麼不溫不火的不行，得加把勁，她喜歡什麼，你就投其所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再比如說幫她提個東西，幹個力氣活，男人的優勢，懂不懂？”

　秦川：“她力氣比我還大，能背我的那種。”

　司機師傅也沉默了。

　“那你還有什麼優勢？”

　秦川：“我是她上司，算嗎？”

　“從經濟上來說，你是有優勢的，但從情感上說，如果她是個有事業心很強的女人，你這就反而是劣勢了。”年過半百的師傅侃侃而談，仿佛人生導師。

　秦川啼笑皆非，發現自己最近遇見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好為人師。

　魏飛舟是這樣，這個又是這樣。

　而且這位元退休前估計還是個給單位領導寫慣了報告的文秘。

　只是，魏飛舟也就罷了，跟陌生人交淺言深，就顯得唐突了。

　秦川心不在焉敷衍兩句，沒有將話題繼續下去。

　薄禾提著東西回到家，發現室友歐陽今天回來得很早。

　“你回來了，我剛買的聖女果，快來嘗嘗，今天格外新鮮！”

　後者換了睡袍，抱著一碗水果迎上來，格外熱情。

　薄禾笑道：“看你這個樣子，應該是接到自己想要的戲了？”

　歐陽美滋滋：“也不算吧，但有些眉目了，公司經紀人幫我聯繫的，說起來還得多謝你的面子，上回經你乾爸的引薦，劇組裡的人對我態度好了很多，你不知道，原先我就是個小透明，誰也不搭不理的，後來劇組裡的男二號，就是那個高高瘦瘦的童駿，他那部新戲的女二號正好臨時有事去不了，他就給導演推薦了我。”

　薄禾嚼著水果，不解道：“選角簽合同不是應該提前定好麼，怎麼說去不了就去不了了？”

　歐陽神神秘秘：“你猜那個女二是誰？”

　薄禾兩頰鼓鼓，一動一動，像只正在吃東西的松鼠：“我對你們那圈子不熟。”

　“但你肯定也認識，就是趙某某。”歐陽說了個人名。

　薄禾恍然：“就是最近那個出軌還在路邊打女兒被偷拍下來上了熱搜的？”

　歐陽點頭：“這新聞鬧得太大了，幸好戲還沒開拍，否則就算拍了，估計也很難找到播放平臺，再說只是簽了意向合同，投資方寧可賠點錢也要終止合同，這不，我的機會就來了，過兩天去試鏡，是個古裝戲。”

　薄禾：“有把握麼？”

　歐陽：“是個網劇，又有童駿的推薦，只要我表現好點，按理說應該有六七分把握吧。”

　薄禾笑道：“恭喜恭喜，總算苦盡甘來。”

　歐陽抱住她：“謝謝，親愛的薄禾，要不是你，我肯定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薄禾嬉皮笑臉：“苟富貴，勿相忘。”

　歐陽：“汪汪汪！”

　“你怎麼買了這麼多快遞？”薄禾用腳尖虛點門口箱子。

　“差點忘了告訴你，這些都是白天送過來的，收件人是你。”歐陽道。

　“我最近沒網購啊。”薄禾有些奇怪，去看上面的寄件人，恍然，“應該是淩霜姐寄的，她最喜歡用傲雪這個寄件名，上回我跟乾爸提過一嘴，說想吃哈密瓜，他估計是跟霜霜姐說了，霜霜姐就寄了一箱過來，回頭我問問去。”

　卓逸講述自己跟薄禾結緣的故事時，曾經提到過女演員淩霜，這位如今躋身一線大姐大的影后，同樣在這個故事裡佔據一席之地。

　歐陽跟薄禾同居一年，就經常看見薄禾收到各種各樣的快遞，之前只當是薄禾自己買的，後來對方說是親戚朋友寄的，歐陽也沒多想，如今看來，這些故事並沒有誇張。

　卓逸淩霜他們，非止跟薄禾有過數面之緣，認了乾親，想必這麼多年裡，雙方的聯繫也從未斷過。

　比起那些因利益而結合的交情，薄禾這種無所求的態度，反倒更為純粹恒久。

　歐陽羡慕道：“你有這麼好的資源，當初為什麼不進娛樂圈發展，還在那苦哈哈地當著小職員，要是你早兩年進圈子，現在都比 一般人混得好太多了！”

　薄禾聳肩：“你們這圈子人才太多，美人更是不缺，我又不是國色天香，也沒什麼演技，光靠資源能走多遠？就算你聽過見過的那些有背景來歷的人，要麼外貌出色有特點，要麼演技過硬，總有被捧的價值吧？”

　歐陽：“但你認識卓哥他們，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當時你怎麼不考個電影學院？”

　薄禾一個個去看快遞箱子，隨口漫應：“人各有志吧，我不喜歡在鏡頭前曝光，也沒有表演欲，就算依靠乾爸他們的人脈，強行入行，又能風光多久？不如踏踏實實做自己能做的……”

　她聲音漸說漸小。

　歐陽見她盯著最底下一個箱子的寄件資訊看，也跟著湊過去辨認。

　“奇峰工作室？有點耳熟……”歐陽想了一會，“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安導名下的工作室？”

　薄禾蹙眉：“你確定？”

　歐陽：“對，你可以上網查，有備案的，安導怎麼也給你寄東西，你們有交情嗎？”

　薄禾：“沒有，可能是寄錯了，回頭我再送回去。”

　她的回答乾脆俐落，直接將上面其它箱子搬開，唯獨把最下面那個留著，放在牆角，形單影隻，突兀惹眼。

　但歐陽怎麼看，都不覺得是寄錯了。

　打從上回老潘親自給她們送行，她就覺得，薄禾跟老潘，或者說跟安導之間，可能是舊識。

　而且這種舊識關係，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安導這邊有求於人。

　以安導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又怎會有求于薄禾？

　可如果，不是有求於人，是心懷愧疚、虧欠呢？

　薄禾的態度很古怪，老潘的態度更不同尋常。

　歐陽一突，感覺自己好像捉住什麼關鍵。

　她的心怦怦直跳，不敢再想下去。

　薄禾還特意交代她：“這個箱子你先別動，改天我要還給人家。”

　歐陽心裡有事，胡亂應道：“放心吧，我怎麼會亂動你的東西！”

　好奇就像一隻倉鼠被困在兜裡亂竄不得安寧，歐陽既不能問薄禾，更不可能去問老潘，只能自己去網路上，搜索安寶華的資料，漫無目的得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但這一查，還真讓她看出點問題來。

　……

　秦川回去之後洗了個澡，吃點東西，就打開手機開始查看留言。

　工作方面的先看完，再看私人的。

　在回去路上，他就以遊戲徒弟的身份給薄禾發了一條資訊，這次打開，發現對方回復了。

　秦川：師父，上遊戲嗎？

　薄荷茶：剛加班回來，我有點累，不太想上了，明天吧。

　秦川：你最近怎麼經常加班？還總這麼晚。

　坦承性別並取得對方諒解之後，兩人的關係反倒更進一步，秦川甚至偶爾會和她聊聊不涉及工作的煩惱，包括自己的家庭關係，雖然只有三言兩語。

　似乎是感覺到他的誠意，薄禾漸漸的，也願意多說幾句了，年齡的鴻溝一去，自然還是同齡人溝通起來更加順暢，比起公司裡呆板僵硬的上下級，原先遊戲裡薄禾對待小孩一般的師徒關係，現在兩人則更像朋友兄弟，許多沒有辦法在現實裡問出來的話，在網路上說出來，卻自然而然。

　薄荷茶：本來九點多就能回來了，結果回來的時候遇上電梯故障，在公司大廈的電梯整整待了快一個小時。

　秦川：人沒事吧？就你一個人被困嗎？

　作為早已得知前因後果，甚至也是親歷事件的當事人，他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

　薄荷茶：幸好不是，我老闆，還有另外兩個同一棟大廈的小姑娘。

　秦川：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老闆不好相處，他沒因為這件事遷怒於你吧？

　對方發了個可愛的表情。

　薄荷茶：那倒沒有。

　秦川：我怎麼覺得你有未竟之語？

　薄荷茶：哈哈，我只是忽然覺得他還有點可愛。

　秦川將這句話看了兩遍有餘，鼻尖漸漸沁出了紅。

　他發現自己現在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懷著不可說的心事，小兔亂撞，七上八下。

　既期待，又甘美。

　心裡還有個聲音悄悄冒出頭來——

　秦川，這才叫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