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曦番外（四）

春去秋來, 又是三年。

帝京，皇家別院。

脆弱秀美的皇帝陛下躺在搖椅上曬太陽。

三年的時間在他身上似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只是看起來越來越不食人間煙火了。

他躺在搖椅上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 一動不動。

兩個貼身侍候的小太監們對視一眼。

你拱我我拱你，誰也不肯過去。

最後其中一個小太監變變扭扭地上前。

看了一眼閉著眼睛完全沒有動靜的源曦。

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到源曦的鼻子下面試探。

一不小心碰到了源曦的柔軟的上嘴唇。

源曦慢悠悠睜開眼睛，清透的眼睛裡沒有情緒。

小太監嚇得跪在地上磕頭。

“皇上, 奴才……奴才只是……”

“擔心朕死了。”

源曦纖細的手支著腦袋，側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太監, 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

長廊下, 一名五官秀美的宮廷女官, 身材頎長, 一身宮袍極為合身，一手抱著明黃色的袍子, 一手掀開竹擋簾, 向著外面走來。

“妙清姑姑。”

小太監們仿佛見了救星一般，立刻退下。

妙清姑姑在源曦身邊蹲下，開口的聲音極為悅耳。

“陛下，該回屋了。”

源曦沒有回應。

依舊閉著眼睛。

妙清姑姑的眼睛有微微酸澀。

但進宮這些年，她早已經習慣。

看著隨和的皇帝陛下，卻有誰能有這個幸運被他放在心上呢。

“陛下……”“妙清, 你進宮多久了？”

“今年是第十年, 陛下。”

妙清低眉順眼，不敢直視源曦。

“十年哪……”

風中, 源曦悅耳的聲音輕輕歎息。

妙清眼中似乎有什麼閃過, 如天空突然飛過的鴿子, 讓人懷疑是不是錯覺。
“你該出宮了。”

妙清怵然抬頭，眼淚立刻流出來。

“陛下……！”

一聲隱忍卻又忍不住地叫出來，她錯愕地看著源曦。

源曦的眼睛，依舊乾淨得如同當年。

只是也沒有什麼人，什麼物，能進入他的心。

“這是朕的決定，明天就去內務府辦手續。”

源曦轉頭看著淚流滿面的妙清。

仿佛完全不瞭解她到底在哭什麼，笑了一聲，如玉雕忽然有了生氣。

“你哭什麼？放心，朕會給你很多賞賜的。你在宮外，絕對能過上僕從成群的生活。”

妙清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柔弱的眉眼中迸發出淡淡的淩厲光芒。

“陛下，您為什麼要趕我走？您在心虛什麼？”

源曦溫柔頑皮地微笑。

“嗯……我只是覺得，我該有一個更年輕的女官了而已。”

妙清的心卻泡在冰水裡一樣。

“年輕……？年輕？”

妙清重複低喃著這兩個字。

“陛下忘了嗎？我進宮的時候，雙十年華都未到，也曾年輕。”

源曦笑而不語，站起來。

妙清掛著眼淚替源曦披上袍子。

明明看起來那麼脆弱的源曦，卻能完美地壓制明黃色。

春天的季節，哪怕地處北地的帝京，也是鳥語花香。

周圍的宮人，哪怕是平原長公主，都已經著單薄的春裝了。

只有源曦，裝扮依舊和冬日裡一樣。

只不過殿內不用再燒碳火。

妙清望著源曦慢慢走遠的背影，看著長擺拖在地上的袍子，眼中滿是心疼。

陛下這輩子，怕是永遠嘗不到鮮衣怒馬的滋味。

可他在她眼中，卻比這世間任何男子都來的耀眼。

妙清去找了長公主，請她求求陛下，不要將她趕走。

平原長公主看著跪在她腳邊痛苦的妙清，伸手溫柔地攬住了她。

“傻孩子。”

“如果這是源曦希望的，本宮這做姑姑的，怎麼能違背他的意願呢。”

“長公主殿下……”妙清秀美的臉上滿是難過，哀求地看著長公主。

“殿下，求求您替妙清求求陛下，求求陛下了……”

“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用心對待陛下的……僕人了……”

平原長公主知道，妙清說的那兩個字，不是“僕人”，而是“女子”。

可妙清哪怕在這種情急之下，依舊硬生生地改了。

這個孩子就是太有分寸。

也正是因為太有分寸，才能在源曦身邊留下來。

才讓源曦沒狠下心，從一開始就把她趕走。

這一拖，就拖了十年。

“陛下說的年輕女孩子，她們……”妙清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快三十了，但也曾年輕過。

她曉得年輕女孩子們有多好。

她們鮮活，漂亮，生機勃勃。

他們可以為陛下帶來更多。

但……

妙清急急地擦乾了眼淚。

“殿下，只要別把我趕走，我可以做個最低級的宮女，只要能讓我留在御前……”

只要能每天看一眼，他是不是平安。

就知足了。

“妙清。”平原長公主示意妙清做起來，看著她的目光複雜而心疼。

不知道這份心疼，沖著源曦還是妙清。

“你必須離開。”

“為什麼……？”妙清失神地問，“為什麼我……非得要離開呢……”

“雖然是庶出，可你原本也是朝內一品大員家的小姐。

你沒有必要為奴為僕。”

“可我不在乎……”“陛下在乎！”

長公主厲聲打斷了妙清。

長公主神色柔和下來，撫摸著妙清的頭，“源曦他在乎呀，孩子。”

妙清幾乎是以一種迷茫的眼神看著長公主。

“陛下他在乎…什麼？”

“他想看到你過得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有家有女有子，有丈夫。到了晚年也能有兒孫承歡膝下。

而不是陪著他熬。

源曦他認為自己朝不保夕，他……

孩子，這是源曦對你的苦心，你明白嗎？”

妙清的眼神讓長公主心碎。

妙清不斷哭著搖頭。

“你在他面前一天，就讓他自責一天。

自責自己耽誤你。

妙清，好孩子，你不會讓這種情緒一直這麼折磨源曦下去的是不是？

所以你一定會離開。”

為了成全源曦想要成全她的這顆心，而離開。

**
春雨不期然而至。

妙清推開了小宮女為她打的傘，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長公主的宮殿。

整個人濕透了，雨水順著鬢角劃過，滴落。

為了成全……他嗎？

如果是為了他，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她不可以做的呢。

都可以。

只要他高興。

只要他高興就好……

長公主的話回蕩在耳邊。

“晚上去他宮裡，哪怕鬧一鬧。

別讓他看出來你是為了順著他的心意。

他不想讓你知道他的苦心的，寧可要你認為他喜新厭舊。”

“好。”妙清機械回答的聲音。

**
“陛下，洋鐘上已經兩點了，您該就寢了。”

老太監殷勤地要扶起陛下。

源曦什麼話也沒說，定定地看著門口，捏在手裡的書，幾個小時沒有動一動。

老太監知道陛下在等什麼。

“陛下，要不您先去休息會兒，奴才在這兒替您守著。”

源曦冷笑，“哼，就你知道的多是吧？”

“老奴多嘴。”

源曦依舊看著門口，“我是在等鬧鬧。挽挽明天就該到了。”

鬧鬧，就是挽挽的第二個寶寶。

果然如源曦想的那樣，是個可愛的小女娃娃。

鬧鬧長得像挽挽，脾氣卻冷得很。

小傢伙三歲了，話還是說不利索，卻很曉得乾淨。

不許少帥親她，也不許挽挽親她。

嘟嘟要是敢親她直接揍。

對了，力氣都遺傳了挽挽的。

嘟嘟不是她的對手。

所以小名叫鬧鬧。

霍仿和挽挽希望她鬧騰一點。

“是是是，您在等小郡主。”

大晚上地等小郡主，您特別棒。

“陛下，妙清姑姑求見。”

“陛下！”老太監驚喜地看著源曦。

源曦垂下眼瞼，良久後，輕輕吐出一個字。

“宣。”

是該……告別了吧。

老太監退出去的時候，妙清迎面而來。

老太監行禮，“妙清小姐。”

妙清愣住了。

她已經快有十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這麼快，大家都知道她要出宮了嗎？

妙清回禮，“福寶公公。”

大殿的門“嘎吱”關上。

妙清在源曦的大殿前跪下，“陛下。”

“起。”源曦閉著眼睛，“你還有什麼事？”

妙清很想說，我有事，有很多事，一肚子的疑問。

“陛下，我不想離開宮裡。

父親已經乞骸骨，帝京裡沒有我的親人了。”

“離開皇宮，我就只能是孤零零一個人。”

源曦從位置上站起來，白色的寬大睡袍拖在地上，步步階梯而下。

“你怎麼能是一個人呢，你可以嫁人，生兒育女。”

妙清看著面前伸過來的那只手掌。

白淨，寬大，指節分明。

即使他再孱弱，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

妙清慢慢將手放在源曦的掌心。

源曦的手掌合攏，將妙清拉了起來。

妙清重心不穩，撲倒在源曦的懷裡。

源曦卻立刻連原本拉著她的那只手也鬆開了。

所有的氛圍立刻回到了原點。

“對不起……”

妙清抬頭，努力控制不讓自己流淚。

“沒關係妙清，朕又不是小姑娘，沒那麼小氣。”

源曦回到椅子上。

“小姑娘小姑娘，陛下您就如此喜新厭舊！”

十年來，妙清第一次對源曦高聲音說話。

源曦笑眯眯，“不喜歡小姑娘，難道喜歡老奶奶？人之天性不是嗎？”

妙清沒有辦法對著源曦清皎皎的眼睛說出接下來的話。

她望著別的地方。

“陛下，妙清服侍您十年，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
妙清看錯人了。”

源曦的笑意漸漸僵硬在眸子裡。

“你沒有看錯，你只是從來不瞭解我。”

妙清擦掉眼淚，“既然如此，我也不想留下來惹您討厭。

但我有個條件，我要一大筆安身立命的錢。”

“好，沒問題。

你不說，朕也會給你的。”

“多謝陛下。”

妙清轉身就走。

來到門邊，她忽然失去了再往外邁一步的力氣。

再多一步，就邁出大殿了。

也許，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妙清的背後，源曦看著她。

眼中沒有笑意。

妙清停頓了，源曦也沒有催她。

妙清慢慢轉身，“如果……”

如果你是健康的人，你會接受我嗎？

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問。

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如果都沒有意義了吧？

妙清雙手推門，任憑冷風灌入袖口領口。

邁出了最後一步。

大殿的門也隨之關上了。

所以她也沒聽見源曦的答案。

——“大概，我會吧。”

長公主從另一扇門裡走出來。

“走了？”

“走了。”

“曦兒，你這又是何必。”

“沒何必，我就是自私。”

源曦滿不在乎地說。

“你要是真的自私，就留下她了。”

“我就是自私，自私地遵循著自己的價值觀，不管這個女子會因此受到什麼傷害。”

源曦突然重重地咳嗽起來，整個人漸漸蜷縮在一起。

長公主心疼壞了。

“好好休息，明天鬧鬧來了看到一個熊貓眼舅舅，你看她喜不喜歡你。”
源曦一手捂著嘴，一手揮揮，“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要討鬧鬧的喜歡的。”

“對了姑姑，你沒有跟妙清說什麼不該說的吧？”

長公主扶著他去睡覺，“沒有沒有，趕緊睡吧。”

源曦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

長公主坐在燈下的沙發上抹眼淚。

她說了，就是說了怎麼了。

她不能讓任何人踐踏源曦的心意。

妙清也不可以。

她必須知道。

見源曦睡熟了之後，長公主躡手躡腳地走了。

源曦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

妙清走了。

早該走了。

這件事情原本就是他不好，貪戀這種不該屬於他的溫暖，才會一拖就拖了十年。

第一年就該讓她走的。

可他能給她什麼呢。

什麼都給不了。

姑姑一定什麼都告訴妙清了。

妙清一定誤會了……

沒關係，如果這種誤會能讓她覺得幸福一點，那就誤會下去好了。

她只是在他的生命中太特別了。

僅此而已。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挽挽會來，鬧鬧會來，臭小嘟嘟也會來，而霍仿不會來。

這一切都太和源曦心意了。

最好乾脆能把他們直接扣下，一個都不許回菀南去。

讓霍仿變成孤家寡人才好呢。
很美好，很棒。

沒關係。

源曦抱著被子蹭蹭，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進被子裡，嘴角噙著笑意。

床頭那盞昏黃的燈光，以柔和的燈光，抱著他孤獨的君王。

夜還很長，好好睡吧，我的源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