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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57章
第57章

  宛遙聞言放緩了咀嚼地動作, 輕咬著竹筷,不經意朝項桓那邊看了一下。

  他正在吃飯, 端起湯碗一飲而盡, 又再盛了一盞推到她肘邊。

  宛遙攪動手裡的粥,想著自己近來是不是真的對他太苛刻了一點。

  晚飯後, 項桓喝過藥早早就睡下了。

  宛遙輕手輕腳走出院子,敲響了隔壁家嬸嬸的門。

  左鄰住的是位寡婦, 帶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子, 和藹可親很是善言,一照面就誇她那頓白切雞做得好。

  宛遙客套了幾句, 問道:「嬸嬸今年夏天採蓮了嗎?」

  她捧了三四支荷花和一張荷葉回來, 借著清水洗淨, 摘開花瓣, 同糯米一起放在蒸籠裡用小火烹煮。

  灶口的柴禾燒得嗶啵作響,宛遙蹲在旁邊輕輕煽火,那些溫暖的橘紅色將她的側臉映得分外溫柔嫺靜。

  約莫等了近一個時辰, 糯米軟和下來。她在灶前挽起袖子攤飯,將搗好的酒麴澆上去攪拌,等差不多均勻了,再取了隻大陶罐裝滿, 放入剩餘洗好的荷花瓣。

  夜深人靜, 宛遙抱著荷花酒的罎子走到院中的角落裡,用乾草竜竜窣窣地遮住靜等發酵。酒自然是窖藏得越久越好,但果子酒之類烈性沒那麼重, 偶爾解解饞也夠用了。

  做完了這一切,她才拍拍手,伸了個懶腰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夏夜的月光自有一種清涼如水的氣息,像是熊熊烈火中的一輪冰泉,從高處灑下無邊無際的清輝。

  她沒有關門。

  門外一道身形斜斜的在地下投射出朦朧的影子。

  項桓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女孩子正呼吸均勻的,睡得很熟,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溫婉清和。他手撫著雕花的床架,靜靜垂眸。

  有好長一段時間,連項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那麼一言不發地看著,看著,就覺得原來他也不是一無所有的。

  熬過了酷熱難耐的三伏天,青龍城外的蓮湖漸漸枯萎,露出了一水的清幽蓮子來。

  項桓在這大魏的邊城裡住了幾個月,忍受著走一路瘸一路,哪兒都不能去的酷刑,甚至有一絲衝動,認為當初還不如跟著項南天到北邊去搬磚修城牆,為大魏添瓦加磚。

  百無聊賴的時日裡,他又不能練功,每天靠著宛遙「賞」給他閒書混日子。但說是閒書,這丫頭別看平時一本正經十分正直,蔫壞起來簡直功力深厚,時不時扔他幾本《道德經》《清心咒》他也只能感恩戴德地啃完。

  倒是鄰家那個半大的孩子偶爾會來串串門,將自己珍藏的演義借他閱讀。

  轉眼,傷腿基本恢復了七七八八,地面的暑氣也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

  趁宛遙說要去買些東西,項桓便閒得發慌地跟了出來。

  本是打算四處走走,透一透氣,然而很快他就認識到。

  陪女人逛街是一件比窩在家發黴還要痛苦百倍的折磨……

  一整日結束,他拎著大包小包吊兒郎當地行在街市來往的人群當中。

  這年頭到處都在打仗,城門口的告示牌幾乎一天一換。青龍城處在邊境,許多戰事的消息反而比京城來得更快。

  項桓同宛遙站在人堆的外圍,他個頭高,鶴立雞群,目力又好,哪怕站得遠,看佈告上的字也毫不費勁。

  「寫的什麼?」她完美繼承了宛夫人的身高,哪怕踮起腳也還是無濟於事。

  「……南境告急……」

  他只讀了幾行,雙眼就驀地一凜,隨後壓低聲音,「袁傅反了!」

  「什麼?」宛遙像是沒聽清,猛然仰頭看他。

  咸安二年的夏天,蟄伏多年的武安侯到底還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借大魏在上陽谷一戰中的失利,他領兵南下欲與後燕決戰一雪前恥,收復故土。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初在先帝駕前立誓要做一世魏臣的袁傅,兵變得如此猝不及防,正如多年前的鳳口裡一樣,歷史終究還是重演了。

  戰火在南境的土地上如燎原之勢般迅速蔓延,烽火軍的鐵騎好似一把銳利的刀,切開了魏國的防線。

  「……袁傅與南燕聯手了。」項桓望著那張佈告,想起當日他在憑祥關附近為人構陷,後知後覺般咬牙切齒,「難怪熊承恩的消息可以過內衛那關……多半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這個陰險小人!」

  而與南燕相距不遠的青龍城百姓亦是人人自危,擔憂地交頭接耳。

  「又要打仗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咱們離疆界那樣近,倘若袁賊勢如破竹一直北上,城內豈不遭殃嗎?」

  但仍有人覺得前景頗好,有恃無恐,「怕什麼,不還有季大將軍麼?」

  「袁傅老兒野心昭昭,可整個大魏也不是他一枝獨秀,總有制得住他的人在。」

  「不錯,我們有大將軍!」

  經他一帶頭,底下附和聲漸起,季長川畢竟在百姓中頗有人望。

  「再說,大司馬手下還有兩個得意高徒呢。都是隨他征戰過西北的年輕將軍,前途無量啊。」

  「咱們大魏也遍地是後起之秀,不怕他這老匹夫興風作浪。」

  「說得對!」

  正討論得熱鬧,一番自我慰藉的言語裡忽的蹦出來一句突兀的——

  「大司馬手下不是三位高徒嗎?」

  四下裡一靜,宛遙發覺這話說完時,項桓周身驀地繃緊了。

  「嗨,你還不知道呢……」開口的恰好是站在項桓跟前的人,他正對危險一無所知地侃侃而談,「項家那個早就不行啦。」

  「他哪兒比得上宇文世家的公子和餘將軍啊!」

  天高皇帝遠,許多人對項桓在京城裡發生的事並不知情。

  「項老爺家也是世代的武將,項二公子自小習武,熟讀兵書,又有大將軍提點——不至於吧?」

  「不過是頂著項氏歷代出名將的噱頭,」那人唾沫星子飛濺,「其實能有什麼真本事?他哥帶兵丟了憑祥關,他自個兒帶兵兵敗上陽谷,一家子就只會添亂。」

  項桓拳頭猛然緊握,儘管病過一場,但勇武猶在,他力道灌滿肌肉時,是一種令人膽寒的氣勢。

  宛遙悄悄拉住他的胳膊,觸手便是冷硬的筋骨。

  而旁邊的路人甲一臉不屑,「有道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他這一代索性全家都沒了,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所以說,再深厚的家族底蘊,也經不起敗家兒子折騰……」

  項桓的呼吸明顯很急促,他雙目充紅,唇邊的筋肉咬得抽動了一下,而宛遙拼命在旁使眼色。

  怒火已經燒到了頂端,一觸即發。

  她原以為他多半會打下去。

  可他居然沒有。只是鼻息裡帶著難以克制的怒意。

  項桓憤恨地盯著對方的後腦勺,扭頭甩開她的手,強忍著腿傷,大步往前走去。

  「項……」想起周遭尚有外人,宛遙忙住了口,「你等等——」

  一路地動山搖地回了小院,他將一堆東西擱在桌上,自己轉身就進屋飛速脫了鞋睡覺。

  「項桓?」

  宛遙提起裙子跟進來,見他正背對著自己,也不應聲也不動彈,鋪蓋倒是裹得很嚴實,密不透風。

  「你這麼早就睡了?太陽還沒下山呢。」

  她伸手去推了兩下,但後者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緊被子,卻沒搭理。

  宛遙無奈且好笑,「還在生氣?」

  儘管也覺得對方說得過了,但眼下今非昔比,頂著一個逃犯的身份本就處處受限了,總不能一上來又打人。

  可如今這般情況,卻也為難要如何寬慰。

  坐在床前左右遲疑,最後靈機一動,同他提議:「要不,今天喝點酒?」

  「我釀了梅子酒,聞起來特別香,下一盤幹煸小河蝦肯定很好吃。」

  沉默了一陣,她又再接再厲:「咱們明天去城外釣螃蟹好不好?」

  「你想不想練槍,我幫你買一把啊?」

  ……

  可無論她怎麼畫大餅,床榻上的人依然沒動靜。

  過了不久,宛遙也說得累了,只好束手無策地歎氣,起身出去。

  項桓閉著的眼這才睜開,悄悄轉過頭,看到她是真的走遠了,倒莫名有些失落。於是疲憊地歎了口氣,索性埋進被衾不管不顧地睡上一覺。

  人心裡感到煩悶時,總是會不停的逼著自己陷入夢中,好似這樣一直沉睡下去,就能忘卻許多不那麼令人高興的事。

  項桓傍晚入眠,足足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給他一種夜尚未結束的錯覺。太久的長眠使得周身無力,項桓稀裡糊塗地套好衣服,到桌邊去灌口冷水。

  秋風吹得窗邊的竹簾吱呀吱呀作響。

  不知為什麼,他感覺今日這個小院落隱約和平時有點不大一樣……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等一杯茶喝完,項桓終於反應過來——

  是太安靜了。

  以往這個時辰,宛遙多半已經起身,不是在廚房忙碌就是在院子裡曬草藥,而現在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宛遙。」

  他試著喚了一聲,整個屋子四面八方空落落地回蕩著自己的嗓音。

  不在嗎?

  說不出緣由,但項桓喉嚨驀地一緊,一些莫名的預感瞬間湧了上來,他扯過外袍披上匆匆往外走,「宛遙。」

  前廳的茶壺是空的,裡面沒水。

  米缸也是空的,籃子裡只剩下幾片枯萎的菜葉子。

  碗盤皆洗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好似從未用過。

  項桓胸腔裡的心驟然跳得極快,臥房內無人,庖廚內無人,院中裡外沒人影,連她帶來的那個包袱也一併不見了!

  他找了一大圈,竟沒找到宛遙留下的,那些常用的物件。

  冷風狂躁不安地拍打枝葉,角落的草木群魔亂舞似的招搖著。

  項桓站在院內,目光怔忡地凝視滿地的飛卷的落葉。

  他在想自己昨天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他是不是哪裡沒做好……

  他或許不應該那麼不耐煩,或許、或許該回應她一句的……

  茫然之後,竟然又有些悲哀。

  自己到底惡劣到何種程度,以至於連她也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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