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折騰了半柱香之後, 裡面就沒聲音了。
又過去不久,門終於打開, 兩位壯漢抹著一頭的汗珠陸續出來, 紛紛向她作揖告辭。
宛遙忙頷首說:「有勞了。」
「不妨事不妨事,應該的。」這年頭錢不好賺, 如此輕鬆的活兒能掙十個銅板已經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於是便很隱晦地補充道:「我看公子傷得不輕啊, 姑娘這段時日若還有吩咐, 儘管托小二來找我們。」
「好,一定。」
送走了人, 宛遙這才轉身進屋。
項桓正一臉萬念俱灰地坐在床上, 聽到動靜, 明顯有個戒備的姿態, 好似蓄勢待發,一見是她,緊繃的神經才漸次鬆懈。
客棧中進進出出的有些吵鬧。
眼看宛遙掩好門扉走過來, 項桓便輕蹙著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陣。
「能不能別讓這些人讓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彆扭,低聲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驟然停在視線裡, 項桓一抬頭, 正見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著,有種不言而喻的態度。
「……」
他於是抿唇說道:「偶爾洗兩回也是可以的……」
宛遙不由得牽了一下嘴角, 很快又正經地斂容,「怎麼洗?知不知道你的腿傷得有多重?」
面對這種話題,項桓只得自認理虧地沉默無語。
她肅著臉色挨在床沿落座,將外傷的藥膏一字排開,吩咐道:「把手抬起來。」
沐浴完畢,從上到下換了套衣裳,他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帶著皂角香。宛遙坐上前伸手解開項桓的裡衣,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輕減許多,摸著還能碰到骨頭。
半身的肌膚青一塊紫一塊,傷口都癒合結了痂,大大小小的,雖不嚴重,但數量驚人,想是在牢裡遭到過不少報復。
宛遙輕輕歎了聲,低頭一圈一圈地給他纏上布條。
她做事時眉眼總是很認真,烏黑的青絲掃著下巴,兩手環至腰間後背,有一瞬,項桓張開的雙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緊合攏,但最後還是沒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認識到,這世間也有什麼東西是自己不願去輕易驚擾的。
「你這處的骨頭沒長好,又隔了那麼久,恐怕只能打斷了重新接。」宛遙收拾好布條和藥膏,守著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幾天,把燒退了,我再找來人給你治腿。」
項桓喝粥的動作一頓,遲疑道:「不是你給我治?」
「我雖學過接骨,但是手勁小,動作不快,可能會讓過程痛苦許多,所以想了想還是找那些有經驗的老大夫比較妥當。」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給她折騰,哪怕玩壞了項桓也是沒意見的,但若換了個人,他心裡終究說不出的不踏實。
接骨的當天,來的果然是個有經驗的老大夫,因為他看上去又老又禿,大半個瓢鋥光瓦亮,鬚髮銀白如雪。
待瞧過項桓的傷勢,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宛遙:「近日雷電交加,引來大火燒山,所以藥草奇缺,接骨怕是沒有升麻湯喝了。」
她果然在遲疑,項桓見狀倒是無所謂:「不喝就不喝。」
在軍中時,缺水缺糧食缺藥草,什麼都缺,一場仗下來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別說麻沸湯,有藥草醫治已是萬幸,哪有那麼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斷骨再續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頭一向硬,不以為意:「斷都斷過了,還怕你再續?」
既然病人都無所謂,他也就不再堅持。
於是著手開始準備,打開藥箱,其中放置著一柄小銅錘,幾張夾板,布條無數。
宛遙到底還是擔心,緊擰的秀眉一直沒鬆開,先幫著在他幾處止疼的穴位上施過了針,隨即才捏著軟木,緩緩俯下身。
「不如,還是等採到藥材了再行醫治吧?」
「沒事兒。」項桓語氣隨意地安慰道,「就一點小傷,我撐得過去。」
說完索性一探頭叼住她指尖的軟木,揚眉示意。
宛遙眉眼沉著,卻只是垂眸而立,並沒有回應。
整個過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時間,從敲骨這一步起,聽到榔頭「砰」的一聲下去,她佯作不露聲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變化。
小城鎮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醫術,但基本的手藝還是有的,老醫生閱人無數,倒是鮮少看見這麼能忍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由多瞧了項桓幾眼。
他緊緊咬著軟木,鼻中隻急促的呼吸。
鑽心的刺骨之痛能將他大腦疼至暈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轉頭,滿目的汗水裡還是見到宛遙擔憂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經百戰的人,清醒狀態下要經歷斷骨再接依舊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遙看著項桓小臂的肌肉繃緊著,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鋒般的一條。
知道他在獄中被拔去了指甲,這麼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會再次受損,宛遙猶豫了下,緩緩探出手,指尖不過剛剛碰到他手背,便被項桓猛地緊緊握住。
……
半個時辰後,大夫手腳麻利的上好夾板,宛遙幫著他用布條穩穩的捆紮固定好。
「這傷至少得修養三個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換的藥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麼情況不能料理,再來城東尋我吧。」
付過診錢,宛遙坐在床邊,將乾淨的巾布沾水又絞幹,探身替他擦拭額頭上的汗。
項桓疼得面色發青,偏頭把嘴裡咬到幾乎變形的軟木吐出來。
磨牙鑿齒地罵道:「下次再讓我遇到那幫人,絕對把他們剁了喂狗!」
身側的姑娘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抖開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聲。
「你這腿……」
她秀眉凝重地皺起,眸色裡顯然鋪滿了憂慮,好似看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項桓有些懵,撐頭問她:「腿……怎麼了嗎?」
宛遙認真盯了半晌,正色地回答道:「不太對勁,好像他接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眯眼,差點要跳起來:「什麼?!這都能接錯?」
項桓一時有些無措,他不知道骨頭沒接好有什麼後果,「……那、那現在怎麼辦?」
宛遙一臉地遺憾地搖頭,「別無他法,只能打斷了再接一次。」
「還要再接?!」媽的,要他命啊!簡直……
項桓仰頭倒回床上,幾乎想就地死亡,「我不行了。」
「你等我緩兩天,緩兩天再說……別再叫那老頭來了,我都說你比他靠譜得多……」
宛遙又輕輕朝他臉上望瞭望,平靜道:「啊。」
「原來是我看錯了。」
她肯定道:「接得挺好的。」
「……」
宛遙若無其事地把薄被搭在他身上蓋好,走到桌邊提筆鋪紙寫方子。
項桓:「……」
他眼睛還怔怔地瞪著,就看她這麼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開始低頭研墨,愣了半晌又倒回原處。
內心荒涼。
再這麼下去遲早得被她玩死啊……
最難熬的幾天都是在客棧裡度過的。
起初是發高燒,後來開始昏迷不醒,第三日反倒是被腿疼醒的,一整宿輾轉反側。足足十來天,項桓的病情才逐漸穩定,雖不至於那麼快就能下地,但日常的飲食已基本可以自理了。
青龍城是處夏季清爽宜人的所在,哪怕盛夏已至,待在房中卻也不覺炎熱。
由於無法動彈,他大半時光皆是在床上發呆消磨,偶爾宛遙會記得帶兩本書來打發閒暇,但她如果不給,項桓也就只好和發黴的天花板乾瞪眼。
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簡直慫得不像個男人了,果然一經病倒,管你再如何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也唯有在病榻上哼唧的份兒,尊嚴掃地……
不過有時候他甚至覺得。
倘若能讓宛遙高興一點,自己尊嚴掃地一下也無所謂。
項桓若有所思地翻了個身。
畢竟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怎麼笑過了。
住店的花銷其實並不是一個小數目,儘管宛遙臨行前將積蓄全帶上了,但衣食住行再加藥草,總是一筆必不可少的費用。
項桓這病還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她盤算了下,乾脆在城中租了間小院,便把客房給退了。
搬家當天倒挺熱鬧的。
他們這一行,一個半道被丟下的囚徒,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姐,匆匆動身,其實並沒多少東西,但熱情的鄰裡仍前來幫忙,提東西的提東西,攙扶人的攙扶人。
最後還留了些日常用具與家中的果菜酒水來給宛遙。
偏僻的邊城之地,補給並不充裕,可百姓們卻十分淳樸好客。
她傍晚下廚,借鄰居送的三黃雞取材放鍋裡煮,切薑絲、蔥段、蒜剁成茸,以糖、鹽、醋、鮮雞湯調料,做了一道白切雞。
一方面也給項桓改善改善伙食,一方面夏季炎熱正好能夠消暑開胃。
她送去一份給隔壁養雞的嬸嬸,剩下留一份他們自己吃。
項桓如今勉強可以用單腿蹦躂了,一蹦一跳地幫她擺碗筷。
雞肉被煮得尤其鮮嫩,宛遙知道他的口味,於是多放了些辣椒,一口咬下去酸甜微辣,皮爽肉滑,甚是鮮美。
項桓就著一隻雞腿便下了兩大碗飯,腹中三分飽,但猶覺不足。
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口飯,偷偷瞅了一眼宛遙的表情,於是頗為刻意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宛遙。」項桓放下碗,坐在對面旁敲側擊,「方才我見那個大叔,送了一小壺酒。」
他試探性的提議:「要不,咱們今天喝一小杯?」
實在是有一陣子未碰酒水了,若是沒讓他瞧見還好,可既然知道她收下了,嘴裡就饞得不行。
宛遙沒急著表態,隻停了筷子,抬眸不鹹不淡地瞥向他。
「……」
項桓讓她那眼神一看,自己就先沒了脾氣,悻悻地端起碗,「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吧……」
見她總算滿意,開始繼續吃菜,項桓才拿筷子戳了幾下碗裡的白飯,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嘀咕,「宛遙,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