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因為一直以來都沒有看過他的脈象, 宛遙甚至不知道項桓的病情已經到了哪種地步。
她蹲在草叢邊去拽他的手,後者便朦朦朧朧睜開眼, 朝這邊默默地望了一望。
宛遙將包袱暫且擱在一旁, 顰眉聽了一陣脈搏。
脾虛、血虛、內火還很旺……
指尖撩開他淩亂的髮絲,甫一觸及到肌膚就被額頭的熱度燙得收回了手。
宛遙發愁地打量四周, 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她自己其實也是一頭熱的跟出來, 沒地圖沒嚮導, 如今身處何處又要往哪裡去皆一概不知。
就這麼在原地迷茫了片刻,她像是有了什麼主意, 作勢要起身。
然而正在宛遙站起來的那一瞬, 項桓不知哪兒來的力氣, 忽的一把握住她手腕, 掌心相扣,啪的一聲。
宛遙不禁愣了愣,試著掙開。
但他握得很緊, 手隱約在抖,人卻側身蒼白地咳嗽。
「我不走遠。」宛遙解釋說道,「你先放了。」
過了一會兒,項桓才緩緩鬆去五指。
她背起行李沿官道一路走一路張望, 雖還未到大魏南邊的疆界, 這一帶已隱隱有些荒涼之勢了。
宛遙約莫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一架預備進城的牛車。
趕車的是父子倆,在當地一戶顯貴家中做活, 正拉著幾大袋糧食回去交差,她給了點錢財請他們捎一程。
兩個人倒挺好說話,因為本就順路,加之宛遙又肯付銅板,於是十分利索地挽袖子,將項桓抬到了車上。
山路顛簸,牛車搖搖晃晃。
他躺在幾袋糧食前騰出的一道空位裡,宛遙便抱膝坐在他旁邊,前面的中年男人見她倆年紀都不大,於是也不時回頭來閒談幾句。
「小姑娘是要去城裡投奔親戚麼?怎麼你哥哥給搞成了這個樣子?」
項桓沉默地轉過視線,看見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垂眸模棱兩可地回答:「……第一次出遠門迷路了,在山裡遇到了狼,他沒留意,就不小心摔斷了腿。」
「哦……那可真是驚險。」然後又自言自語,「這附近有狼嗎?」
青龍城位於憑祥關的最北端,因戰火從不曾燒至此處,故而也算南界邊疆諸城之中,最和平的一座了。
牛車到底笨重,傍晚時分臨近關城門時,他們才勉強抵達。
兩位車夫體貼地將她送至一間客棧前,說是全城最物美價廉的一家。宛遙同店中夥計一起把項桓扶上了樓。
但早已過了用晚飯的時辰,小二立在門邊問道:「姑娘要吃點什麼嗎?」
夜裡吃太多並不好,考慮到項桓脾胃不佳,她只要了些清粥小菜。
「先喝粥吧,你燒得低,等明日我再出去幫你抓藥。」宛遙拿勺子攪了攪熱粥,發現太燙,便換了一個饅頭遞過去。
項桓坐在床邊,見狀要伸手拿,可他五指兼掌心都是些傷,又襯著污泥,實在有礙觀瞻,於是在半空頓了下,又合攏手指緩緩收回。
宛遙看著他的時候,他刻意地將臉往旁邊不自然地偏了偏,周身都顯得格外局促。
她捏著手裡的饅頭,抿唇放進盤內,很快推門下樓。
不過片刻,宛遙再度折返,懷中卻多了個盛滿清水的銅盤。
她不言不語地拉凳子到床前,乾淨的十指探過去,項桓握著拳頭,牽第一下的時候他分明微不可見地在躲,第二下時才任由宛遙拉到膝上。
掌心攤開,她低頭用巾布細細地擦著裡面的污垢和血漬。纖瘦的指尖白皙細嫩,同那張佈滿薄繭的大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項桓出神地垂眸,才發現她的手好小。
他悄悄張開了些,大概可以一手握住她兩隻手腕。
真的好小……
等包紮好了傷,宛遙捧起項桓的臉,將他蒼白的眉宇擦洗乾淨,再用木梳就著水,梳洗那一頭打結的青絲。
她做這一切時也沒說話,而項桓就這麼望著她,面前的姑娘神色認真專注,極少極少才與他有目光的交匯。
等大致收拾出了個人樣來,宛遙抬起袖子抹去額間的薄汗,「今天暫時這樣吧,太晚了,別的明早再忙。」
草草吃了頓半冷的晚飯,饒是沒做多少事,也已經過了亥時。
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寧。
房間裡兩張床,分別靠著兩堵牆而設,一個月的奔波勞累,宛遙幾乎挨枕便睡。
項桓卻不怎麼睡得著,他的腿還隱隱作痛,腦袋一陣一陣地昏沉,對著一面不近人情的牆發了半天的待,他終於試探性地轉頭。
背後的宛遙呼吸均勻,眉眼平和,應該睡得很好。見她的確未曾醒來,項桓這才放心地翻過身子。
雙目早已適應了黑暗,此時僅有一點月光成了整個客房中明亮的燭火,淡淡的清輝打在少女清秀的臉頰間,微啟的嘴唇隨著氣息一開一合。
項桓一直認為,宛遙不算那種傾國傾城的美人。
他曾見過定國公的妾室,一個容顏絕色的舞姬,恍惚一瞥著實讓人印象深刻。
但宛遙給他的感覺與此不同,看第一眼時或許只覺得五官恬靜,瞧著挺舒服,然而相處久了,漸漸地會發現她很耐看。偶爾僅僅是站在那裡,不言不語的,也依舊賞心悅目。
像塊玉。
清幽溫潤。
項桓恍惚想起幼年時,第一次見到宛遙的情形。
那日是個晴朗無雲的秋季,他正在院子裡練槍,家中忽然來客了,大哥跑來招呼他,說是父親的同窗好友要登門拜訪。
過了沒多久,母親便帶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從回廊上經過,他拎著槍,滿頭大汗地立在臺階下,看見母親手上挽了個月白衣裙女孩子。軟軟的,小小的,恐怕隻及自己肩那麼高。
項桓。
她含笑對他說,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個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愣了片刻,便拖著□□往前走。
而那個雪團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邁開第二步時,就立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親腿後,璀璨生輝的眼中寫滿驚恐,不安地朝這邊打量,感覺像是要哭了。
他沒明白自己哪裡嚇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頭。
耳邊則是母親清脆爽朗的笑聲,領著那位婦人向花廳方向走去,嗓音漸行漸遠。
「還是個傻小子啊。」
「那就別讓他嚇著咱們遙遙了,將來總還有機會的。」
而此後的數年,滄海桑田。
母親和大哥相繼過世,他成日混跡在街頭巷尾,和各種各樣的同齡孩子打架。
項桓只記得有一回,自己滿頭是血地躺在小巷內,四下裡與他起爭執的那些大孩子們已經跑遠了,他盯著蔚藍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乾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來,也懶得爬起來。
項桓便不切實際的開始白日做夢,想著要是老天爺現在能掉點水給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時,仿佛回應了他內心的企盼,視線裡居然真的多出了一隻水囊,還圓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這邊的靠近,頂上懸著一根絲線,仿佛隨時能砸下來。
項桓驚訝地撐起了頭,就瞧見不遠處蹲著一個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幾分熟悉的惶恐與膽怯,手中握了柄魚竿,好似非常害怕地與他保持著距離,投喂狗熊一樣將水囊顫巍巍地吊到跟前。
從此,他記住了她叫宛遙,也就莫名的喜歡帶著她東奔西跑。
月光隱沒入雲層,睡在那邊的少女忽然皺了皺眉頭,項桓險些以為她快醒了,急忙閉眼。
不料宛遙卻只是側了個身,翻過去依舊睡得安穩。
他再抬眸時,對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還在疼,這一整夜不眠不休。
宛遙補足了覺,踏踏實實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給項桓把了一次脈,對症寫好藥方,喚來小二去城中的鋪子裡抓藥。
內服的藥倒是好說,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過項桓這一身的破皮爛肉,她拿著外傷膏藥真有些無從下手。
再加上腿骨的傷還需要仔細檢查。
宛遙站在床邊,凝重地盯了他半晌。昨天落腳匆忙,那身舊衣沒換,人也沒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她不吭聲,項桓也不好問,轉眼就見宛遙倏忽又出去了。
他只好老實地坐著不動。
這回離開得有點久,小半個時辰後,兩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精壯男子隨她推門進屋,一左一右門神似的站著。
現下不問真的不行了。
項桓忍不住,正要開口,對方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蹦出一句:「那就麻煩兩位大哥幫他沐浴更衣了。」
他驀地扭頭,一臉怔愣。
「什、什麼……」
宛遙遞上些許銅板,神情堪稱溫柔,「他腿上有傷,你們留意一下別碰到了。」
「放心吧姑娘。」壯漢們開始摩拳擦掌,挽袖搓手,「保管伺候這位小哥舒舒服服的。」
「等……」
項桓沒「等」出來,宛遙已經關了上門。
客棧正值一天中最熱鬧的時段,上有住客下有食客,數個店夥在大堂穿梭,掌櫃的低頭忙著記帳。
她倚在欄杆邊托腮往下看,身後的客房內是一陣雞飛狗跳。
「我自己能洗……不用你們。」
「等等,等等,先放手……放手!再碰當心我不客氣了!」
許是掙扎要起身,奈何腿傷又硬生生讓他跌坐回去。
壯漢頗不解的安撫:「小哥你莫要亂動了,萬一傷著哪兒就不好了。」
「就是啊……」
他最後大概實在是沒轍,急得在裡面喚她:
「宛、宛遙,宛遙!……」
走廊上每隔一段養著一盆水仙,宛遙充耳不聞地拾起一片葉子泡在盛滿清水的花盆中,泡一會兒又取出來,再泡一會兒再取出來。
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