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則
項夫人姓李, 據說也是將門出身。
記得她還在世的時候, 曾經拉著項桓賊兮兮地說道:「那個小姑娘以後可就是你媳婦兒了, 要好好給娘爭點氣, 知道麼?」
她笑起來唇角下露出小而彎的酒窩, 一顆虎牙亮晶晶的。
彼時項桓還不太明白他娘這句話的意思, 眼中帶著不解與迷茫, 項夫人於是將兒子的頭髮揉成了淩亂的雞窩,不給面子地笑他是個傻小子。
末了,又挑著眉問:「漂亮嗎?」
這一句他聽懂了, 不知為什麼有些局促,用手抓抓脖頸,最後老實地點頭:「嗯。」
緊接著, 耳邊便爆發出母親不懷好意的笑聲。
元熙十四年的除夕, 順親王府的小世子滿十歲,祈福的天燈飄得整個京城都是, 將一頂碩大華美的走馬燈圍在中央, 光影流轉間, 紗罩投影出天女起舞, 嫦娥奔月, 將軍引弓, 刺客拔刀……
那一天,長安所有的百姓都目睹了燈火輝煌的盛世景象。
「這槍金貴著呢,你拿穩了, 要是弄壞一點, 我可不會放過你。」
項桓站在王府的偏門前,將雪牙遞給一個稍小他一歲半歲的少年。
對方是順親王庶出的三公子,想摸他這把槍很久了,項桓瞅准這點,借出雪牙和他換來花燈的圖紙。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撿,日日擦拭,隔三天就打磨一次,保證給你洗得乾乾淨淨。」
「那倒不必。」項桓略有不捨地放到他手裡,打量著男孩的小身板懷疑道,「你拿得動嗎?」
「……還行。」
三公子咬咬牙,兩條胳膊吃力地抱著長/槍。
項桓不大相信地多看了他幾眼,「那我十日之後來取,你記得還我。」
「知道!」
他便接過一疊厚厚的圖樣,輾轉回到了家。
推開房門,女孩兒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帽椅上,兩條腿前後晃悠,一見他回來,眼睛登時亮出星輝,期盼地跳到地面。
項桓不自覺帶著些許得意,把紙張唰啦啦一抖,「看——」
「你真的拿到了?」宛遙欣喜地盯著他手裡的圖樣,雖然瞧不大明白。
「那當然,我出馬,什麼事情辦不成?」
兩個孩子頭挨頭趴在桌上研究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圖畫,跑馬燈是宮燈,如王府用的那種規格市面上是沒地方買的,而項宛兩家的爹皆是七品芝麻官,老實說也承擔不起這樣奢侈玩意的費用。
可小孩子又惦記著要,怎麼辦呢?
項桓琢磨了好幾天,最後想出這麼一個法子。
他圖紙看得頭大,乾脆找了市集的木匠求教,學了半日勉強懂個大概,便初出牛犢不怕虎,抱一堆零碎木頭和紗絹放到房中,開始著手鼓搗了。
搭框架,鋸木板,敲釘子,少年埋頭在桌上敲敲打打。
宛遙沒撈到事情做,只好在他旁邊轉來轉去地想幫忙,項桓心裡不耐煩,終於抬起腦袋:「你一邊兒去,別礙手礙腳。」
女孩兒被他開口嫌棄,卻也並不很生氣的樣子,隻巴巴兒地哦一聲,極乖巧地坐回椅子裡。她身材嬌小,長椅甚至還高出一節,雙腿就只能懸在半空,像一尾靈動的羽雀。
等項桓做完了手裡的活兒,擦去鬢角的汗抬頭時,正看見桌邊的女孩也同樣朝這邊望來,她趴在那裡,下巴擱在胳膊上,烏溜溜的眼睛眨了幾下,然後衝著他笑。
項桓忽然莫名地感到有點窘迫。
一盤糕餅緩緩推到了他面前,宛遙犒勞似的頷首:「吃吧,才做好的。」
點心是豆沙味兒的,但做得不膩,咬一口滿嘴清香,他狼吞虎嚥地塞了幾塊墊肚子,隨後一邊吃一邊向旁看兩眼,總覺得不自在。
最後還是想方設法地給她找了點事情做。
項桓把畫筆和宣紙備好,讓宛遙勾花燈裡面的小人兒。
他抱著雙臂在旁邊看。
窗外的天有些陰沉了,手邊點上一盞燭火,女孩就湊在昏黃溫暖的光芒下,一筆一畫認真的塗寫,細膩的臉頰晶瑩得像是敷了粉。
跑馬燈做好了,約莫有一尺來長,和王府的不能比,粗是粗糙了些,但對於半大的孩子來說已經算是很奢侈的玩具了。
將其中的蠟燭點燃,再轉動燈罩,無數的人馬便歡快地跑起來,他們在上面寫了有趣的字句,再結合一盤雙陸,閒來可以玩上一整天。
這盞燈因為得來不易,宛遙一直仔細而寶貝地收藏著,由於父親官階不高,她的閨中好友不多,難得有一兩個慕名來看,她也都大方地取出,供小姐妹們把玩。
宛延生辰這日,朝裡幾位與他交好的同僚登門做客,年紀相仿的劉翰林為了讓宛遙有幾個玩伴,帶著他膝下的一雙兒女也一併來了。
劉家小姐比宛遙大五個月,她的哥哥和項桓年歲差不多。兩個人平時倒沒太多往來,不過跟著大人互相有個眼熟。
劉小姐稀奇那隻花燈,進門便嚷著想看,把窗戶的捲簾放下,幽暗的室內燈火燦爛,她用手指撥動,羡慕不已:「真漂亮,上次瞧見宮燈還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呢——你從何處買的?」
宛遙赧然地笑笑:「是別人幫我做的。」
她聞言有些失落,「什麼人啊?能不能拜託他也幫我做一盞呢……我會付錢!」
宛遙琢磨片刻,試探性地同她介紹:「你知道……項南天,項大人家的二公子嗎?」
「……」好了,沒戲了。
小魔王名聲在外,劉小姐頓時無言以對。她沉默地轉著精緻的燈罩,越看越喜歡,忍不住說:「宛遙,你可不可以……把它賣給我啊?」
她聞言愣了下,繼而用力地搖搖頭。
在平時宛遙其實並不吝嗇分享自己的東西,但這次不同。自己捨不得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畢竟東西是項桓辛苦做的,她不願意用他的血汗賣人情。
劉小姐顯然很沮喪,戀戀不捨地又玩了大半天,直到前廳傳飯,才慢騰騰地跟著出去。
吃飯、閒談、長輩們之間你來我往的客套讓時間過得漫長又無趣。
好不容易母親批准得以離席,宛遙總算鬆了口氣,悄悄溜進廚房做甜湯喝,等意外地發現花燈離奇失蹤,已經是下午了。
家中的客人陸續告辭,她翻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沒尋到走馬燈的影子,情急之下慌裡慌張地跑出家門。
此時項桓正在坊裡和附近的幾個男孩蹴鞠,忙得滿頭是汗,宛遙匆匆地過去,卻由於太過焦躁的緣故,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大清楚,卻先把臉脹紅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項桓一言不發地瞧了她一會兒,轉身道:「走吧,帶我去看看。」
後面的男孩們不滿地嚷嚷:「項桓,你還踢不踢球了?」
「我有事,你們自己玩吧。」
頂著一陣唏噓聲,他跟著宛遙偷偷回到宛府——宛家的長輩不太待見他,以往能不來他就儘量不進來。
房間中非常整潔,沒看出有翻動的痕跡,項桓一面四處觀察,一面聽女孩子講述一整日的來龍去脈。
很奇怪,他在眼前的時候,宛遙竟感覺自己沒那麼著急了,連氣息都比方才要平穩不少。
「你是把花燈收在這裡面的?」
項桓蹲在牆角的一口木箱子前,畢竟只是小孩的玩意,算不上貴重,因此就沒加鎖,隨便是誰都可以打開。
他用手拂過地面的一抹極淡的鞋印,問她:「你說之前有人來問你討過花燈?是誰來著?」
宛遙如實點頭:「……劉先生的女兒,比我大不了多少。」
少年比劃了一下鞋印的長短,再和自己的腳比了比,「她是不是還有個哥哥?」
劉翰林走得晚,項桓趁暮色追上去剛好把劉大公子堵在拐角的兩道牆中間。他自己做賊心虛,眼見父親的轎子行遠,竟不敢大聲呼救,隻戰戰兢兢地抱緊懷裡的包袱,咽了口唾沫望向對面的少年。
項桓比他還小半歲,但足足高了他半個頭,兩邊衣袖挽在手肘之上,小臂處的肌肉結實而分明,這般居高臨下地站著,十分有壓迫感。
「你、你們要幹什麼,光天化日,朗、朗朗乾坤……」
劉大公子也是出於無奈。
他妹妹最好面子,在別人家看上的東西,死纏爛打非要他做個一模一樣的,偏不巧,他也好面子,在自己妹妹跟前不願露怯,便硬著頭皮答應下來,等臨著要走了才開始擔心,急中生智只得出此下策。
「你很能耐嘛,偷東西偷到我頭上來了。」項桓皮笑肉不笑地彎起嘴角。
劉大公子有點怕他,可又死撐著不肯承認,「誰說我偷的?你別信口雌黃污蔑人!這是方才我爹路上買的!」
宛遙原本趴在項桓的身後,被他用手不著痕跡地推了推,示意她站遠一點,自己則開始活動筋骨,儼然一副要打人的架勢。
「我不跟你廢話,把東西還來。」
說著將手掌往前一伸。
那劉大公子也不知從哪裡吃的熊心豹子膽,為了一張臉面竟豁出去了,先嗷的一聲給自己壯壯膽,腦袋便朝項桓胸膛猛地頂去。
少年想不到對方會突然襲擊,他眼神忽變,扭轉腳步穩住身形,手揪住劉大公子的衣服,拎起拳頭砸向他的背脊。
兩個半大的孩子瞬間扭打在一起,像路邊暴起的兩條小野狗死死的互咬誰也不鬆口。
宛遙擔憂地站在旁邊,不敢上前拉架又怕他們打出個什麼好歹來,「你們……」
「你們不要打了啊。」
少年的腿踢翻堆在角落的瓦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她趕緊躲開,只能勸道:「項桓,你別打傷人了!」
劉大公子到底是文弱書生,被他摁在牆上一通拳打腳踢,懷中裹著花燈的包袱應聲而落,滴溜滾在腳邊。
然而兩人互毆得太忘我,一時竟沒留意這矛盾中心的重要物件,而劉大公子被揍疼了,終於狗急跳牆奮力推了項桓一把。
少年沒站穩,後退間踩滑了小石子兒,「砰」得坐到了地上。
伴隨著「哐當」一聲響,身下似有何物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殘骸。
這一刻,在場的三個孩子都懵了半瞬。
後知後覺得小瘋狗也終於偃旗息鼓。
項桓預感不妙地轉過頭,抬起手,那灰布下果然露出某物熟悉的邊角,他登時像被鐵烙燙住,噌一下蹦起來。
那盞花燈誕生不到兩個月,終於死不瞑目地陣亡了。
這邊的少年們眼睜睜看著女孩子怔愣的雙眸由白轉紅,眼眶一點一點漫上水汽,跟著肩膀就開始上下抽動。
劉大公子長這麼大,其他的沒學會,但也明白惹女孩兒哭是件十分罪惡的事情,當即三下五除二地拔腿開溜了,將爛攤子拋給項桓一個人。
少年沒料到他跑那麼快,左右四顧,自己也手足無措起來。
宛遙在那堆明顯回天乏術地木頭塊前蹲下,扒拉了一陣,意識到的確沒救了,於是才用兩手捂住臉,縮成一團傷傷心心地掉眼淚。
項桓頭皮發麻地撓了撓脖子,試圖安慰:「宛遙……」
「你別哭了……」
她其實也不發什麼脾氣,哭聲也不大,斷斷續續,輕得像是貓叫,可她就是不停。項桓聽著,總感覺她難過得好似天要塌了。
少年沒有辦法,在旁邊走來走去,最後也單膝落下蹲在女孩兒身側。
「宛遙。」
他把她哭得滿面淚水的臉捧起來,用手抹去一把濕意,「好了好了……」
「不就是個花燈麼,下次我再做一個賠給你便是了,多大點事兒啊。」
小姑娘傷心得頭暈眼花,稀裡糊塗地被少年牽著手輕輕拉起,「走,我帶你去吃蟹黃湯包。吃過了就不要哭了。」
「嗯。」
女孩跟在男孩的背後,手拉著手安靜地行在長安城黃昏的街巷間。
很多年以後的除夕夜,宛遙推開臥房的門,她看見桌上的花燈正歡快的翻轉著,光影在屋內如水般流動。
趴在桌邊的小小少年用手指不斷地撥著燈面,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在他清澈的眼睛裡閃爍,然而一旁的小姑娘身高有限,蹦了半天也沒冒頭。
就在這時,一雙大手托著她兩腋輕輕鬆鬆將她高高抱起。
「哇——」
她說話還不大利索,操著一嘴大舌頭高興道:「爹爹,兔嘰……」
項桓將閨女往燈前湊了湊,慢條斯理地笑著應聲:「嗯,兔子。」
宛遙淺淺一笑,垂眸掩上門扉,記憶裡的少年朝她望來,眉宇間神采依舊,明朗鮮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