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宛遙聽到上方有動靜時已經遲了, 一片耀眼的火光帶著滾燙的熱氣轟然墜下。
她心裡一聲「咯噔」,這會想著要躲顯然來不及, 而淮生不在旁邊, 如此短的時間內根本趕不上救她。
眼見熱浪逼近,手腳卻遠遠沒有腦子反應快。
電光火石的一瞬, 身後突然投下一道陰影,宛遙好似意識到有誰不著痕跡地替她擋了一下, 長杆砸在背脊上, 發出沉悶的動靜。
很奇怪,明明未曾看見對方的臉, 卻總有一股極其熟悉的感覺。
像是曾經, 同樣的場景就這麼發生過許多次一般。
背後忽一股大力襲來, 極迅速極緊迫地用力將她推出幾丈之外。
伴隨著人群的喧嘩聲, 燒斷了的窗戶和旗杆劈裡啪啦落得遍地都是。
宛遙有那麼一刻是想回頭的,但對方這一把推得太實惠了,根本沒法站穩, 幾個趔趄之後她便摔在了地上。
周遭是受驚瞎跑的百姓,無頭蒼蠅似的從身邊經過。宛遙剛支起頭,淮生已經擠開人群跑到了跟前,伸出手來攙扶。
夥計兄弟倆緊隨在後, 慌裡慌張地將她圍住, 「姑娘,要不要緊啊?」
「我剛看到杆子倒了,你沒傷著哪兒吧?」
宛遙握著淮生的手起來:「我沒事。」
引起滿街騷亂的煙花可算消停了, 而小酒館卻慘遭無妄之災,平白惹來一場大難。
店家一邊捶胸頓足,一邊不忘招呼著小二提水救火。
項桓兩手撐著地,吃力地將壓在後背的長杆掀開。
這一下砸得不輕,他覺得身上的「三刀六個洞」全裂了,每一處都是血流如注。
「誒,小哥。」一旁圍觀的路人見他方才挨了那一記,忙趕上來幫著拍去其衣衫上的火星,「你可真夠能的,也不怕把自己砸死……」
言罷攙著他起身,問道:「怎麼樣啊?用不用去看大夫?」
項桓摁住腰間的創口,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妨,他用手背輕輕拭去唇邊的冷汗,抬頭時正瞧見宛遙在同隨行的幾人說話。
她看上去應該並未受傷,甚至衝著周圍的人含笑搖頭,眼中映著火光熒熒發亮,大概是在說自己沒事。
項桓就那麼望了一眼,忽然有些疲憊的收回視線。他也說不清此刻心裡是個什麼感覺,只是撿起散落在地的獅子頭,拖著步子慢吞吞地往回走。
宛遙的目光從人叢中找過來時,瞧見的便只有這樣的一道背影,而她尚未看清,少年便轉瞬隱沒在了漫漫人潮裡。
邊城的熱鬧被突如其來的火勢擾亂,歸途燈燭有些闌珊。
項桓行至石橋邊時已然感到撐不住了,捂著傷口的掌心粘稠溫熱,他扶著石欄杆定神站了片刻,再抽手離開時,上面清晰的留下一抹帶血的指印。
項桓停在湖岸邊,費力地坐下。他創口崩開了,須得儘快處理,這一陣子不曾好好休息,舊傷新傷全都反反復複的,一直沒痊癒。
他把那一套可笑的行頭丟在身側,解開被血染透了的外袍,微涼的湖風徐徐吹來,夾帶著淡淡的腥味。
如果天色沒那麼暗的話,旁人會很清楚的瞧見面前的小片水域被血染上了極淺的紅,漣漪萬千的朝四周擴散。
項桓本在專心清洗傷口,突然間,常年征戰的習慣讓他覺察到背後一串腳步聲的靠近。
他愣了下,好似有種說不出的預感,胸腔內的跳動沒來由的加快,遲疑了片刻還是訥訥地回頭。
弦月半隱入雲層裡,女孩子正站在幾步開外的樹下,像朵悄無聲息綻放的花,一雙明眸在黑夜中辨不出神色。
她居然真的在他身後。
親眼看見項桓的傷,宛遙還是悄悄地吃了一驚。
起初在街上瞧舞獅的時候她就有所懷疑,後來項桓擋那一棍子便愈發加深了她的猜想。循著地上的血跡一路找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大概是光線太暗緣故,他瞧著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宛如深紅的厲鬼。
縱然只是皮肉傷,久久不癒合也會引發炎症。宛遙終於皺緊眉大步走過去,在少年遍體鱗傷的胸膛前手足無措地站了一陣,才摸出帕子和藥瓶俯身去給他止血,忍不住薄責道:「你就不能安分一點,老老實實在家養病嗎?」
但項桓卻一直不言語,只是垂眸看著她,看著那張塗滿了藥的手帕被血浸透,深紅與白皙的指尖交相映襯。
他忽然毫無徵兆地出手,緊緊抓住宛遙的手腕!
她顯然怔住,只聽見項桓壓抑著聲音問道:「也不是全然不在乎,不是麼?」
他每說一個字,好像就更用力一分。
「明明還是喜歡的……一定要做到這麼決絕嗎?」
宛遙試圖往後抽了抽手,垂下頭,「先把傷口……」
項桓打斷她:「不要管傷口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好似感覺不到傷痛,隻握住她雙肩認真說:「你知道的,一直以來,我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一直都不一樣!」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算直白,可是少年已經很努力在解釋了,他臉色發青,眼睛卻像是燃燒著的火那樣明亮,一轉不轉地看著面前的姑娘。
宛遙望進那雙黑而深的眼瞳,思緒卻有半刻空白。
冷月清風,岸上的長街是萬家燈火。隔著衣料,他掌心的溫度一寸寸傳過來。
她想起在京城小巷中度過的青澀歲月。
想起爬牆偷果子時的膽戰心驚與春天在草叢裡捉的各式各樣的蟋蟀。
想起那一年,龔掌櫃拎著柴刀將他們逼到角落,少年抄起長杆把她擋在自己的身後,眉目間無所畏懼。
遙遠的長安坊間,男孩和女孩曾手牽著手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項桓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嘴唇輕輕囁嚅了一會兒。
「那天……那天在家裡說那番話是我不對。」
他皺眉掙扎半晌,想了想,自己也覺得有點冤,「可我不過是想懟懟我爹,也沒料到你會在。」
「不能再給一次機會嗎?你連一次機會都還沒給過我,就這麼判我死刑了……」
宛遙沉默著微垂眼瞼,一直不曾說話。
正在項桓還要再爭取時,她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記得臘月二十七是什麼日子麼?」
問得有些突然,少年不由愣了下,直覺告訴他這話裡有話,他緩緩鬆開手,把這個時間翻來覆去的琢磨,醍醐灌頂似的一震。
「是、是你的生辰?」完了,他是不是思考得太久了……
宛遙倒也沒計較這些,隻將他的傷包紮好,繼續說道:「十歲那年,除夕之前,王府曾給小世子點了一盞極大的長壽跑馬燈,因為稀罕,回家之後我們也一起做過一個。你還想得起來嗎?」
項桓披上外袍,聞言略微一頓,思索道:「記得,當時是我上王府去問的圖紙……之後劉翰林家的女兒看見了還向你討要過。」
她點點頭,收拾起藥瓶問:「那後來燈呢?」
「燈,被我不小心燒壞了……」
說到此處,他才恍悟似的戛然而止,眸子像是被什麼點燃,頃刻便能傾覆原野。
項桓怔怔地盯著她,從宛遙不經意轉過來的目光裡,恍惚明白了什麼。
他臉上的呆愣逐漸變作了狂喜,甚至連衣服也不好好穿,撐著地便爬起身。
「是不是我做到,你就不生氣了?」他唇邊隱約帶著點欣喜,攬住她的胳膊,不等對方回答又急忙搶著道,「你不說話,我就當是這個意思了!」
「那你等我!」
言罷,甚至沒給宛遙出聲的機會,一轉身便風風火火地往府衙方向跑。
「誒……」
想勸他慢點跑的,可是人早已不在視線之中,宛遙在原地無奈且好笑地歎出口氣,餘光瞥見腳邊獅子頭還在,於是蹲下去輕輕摸了摸。
金臉,白毛,大眼睛,還挺可愛的……
項桓急匆匆衝回府衙時,項圓圓和餘飛已經在家了,貌似還尋了他許久。
「喂,你跑哪兒去了?」兩人跟在他身後,從一個屋走到另一個屋,就見項桓沿途一路翻箱倒櫃的找東西。
「不是陪著宛遙嗎?你不要媳婦啦?」
他動作不停,「我就是從她那兒過來的。」
聽項桓簡明扼要的陳訴經過,後者懵了許久,「什、什麼意思?她這話有什麼玄機,我怎麼不太明白。」
項桓在倉庫翻出一把量尺,拿在手裡試了試,飛快道:「小時候我和宛遙做過一盞走馬燈,結果有一回我跟人打架,正好把燈弄壞了。」
他拉開抽屜,呼啦啦撿了一疊白紙,「她那會兒哭得厲害,我只好說改天再做一個賠給她,之後許是事情太多,我一時半會兒忘了,她也沒提。」
餘飛心想:你這缺德事還是從小幹起的啊。
轉念又一回過味兒來:媽的,你們倆居然小時候都那麼膩歪!
項圓圓歪頭在邊上看他忙:「哥,你在寫什麼啊?」
「寫清單。」
項桓筆走龍蛇地寫了滿滿一張紙,出門時叫住一個自廊下路過的僕役。
「這上面的東西,要一個不漏的替我買來。」
見對方接了錢兩,項圓圓奇道:「你自己做?那個走馬燈什麼樣兒啊?」
「我不自己做,這地方也沒得賣。」說完,他皺眉在腰傷上輕按了下,把面前的小女孩兒往前一搡,「別礙事,滾去廚房熬碗藥來,你哥快死了。」
後者順勢往前蹦躂兩步,頗乖巧的哦了一聲。
餘飛卻在旁邊扳著指頭數道:「臘月二十七……那不是還有三天了,你行不行啊?」
「我現在又沒事幹,三天肯定夠。」他一邊走,一邊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