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走馬燈是從民間傳入宮廷的花燈之一, 但因其製作過程十分複雜,到後來反而是宮中用的最多。每逢年節或是皇子公主的生辰, 便會做成命燈討個好彩頭。
項桓休息了一夜, 翌日,下人將買好的皮革、木板、鐵絲等物打包交給他, 沉甸甸的一大箱子。
項圓圓蹲在地上翻看,不由嘖嘖道:「這玩意兒看上去挺麻煩的, 哥, 你會做嗎?」
他正喝完稀粥,挽起袖子把白紙鋪開, 「不會也得試試。」
七八年前的東西, 說實話的確忘得差不多了。
項桓只能先找工匠借來普通花燈的圖紙, 尋著記憶往上面修改。
宛遙在府上, 而項桓居然沒蹦出來死纏爛打的跟著,這著實是件稀奇事。第一天,宇文鈞忙完了自己的活兒, 便領著淮生上門看熱鬧。
彼時,他正縮在屋裡畫圖紙,用量尺上下左右的比劃,乍一看很能唬人。
宇文鈞是實實在在的世家子弟, 名門之後, 又不似項桓那般不服教養,自小禮、樂、射、禦、書、數,樣樣都學, 一眼瞧見他畫的那佈局,眼皮子就忍不住的抽抽。
「這兒應該往旁邊挪一寸……不對不對,是挪到這裡……」
「你什麼眼神啊?」
最後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接過筆和量尺來幫他勾。
舊時做的花燈大概直徑有一尺來長,項桓將木板鋪了一地,照圖紙標好尺寸,拎了把鋸子均勻的鋸成條。
等項圓圓送晚飯進來,房間裡已經準備得有模有樣了。
她頗新奇地放下食盒,繞開那一堆木板子走到桌前,紙上以白描勾勒車馬人物,有彎弓騎射的,有縱馬奔馳的,也有馬背上廝殺的……倒是畫得十分惟妙惟肖。
「哥!」她簡直要尖叫,「你畫的?!」
項桓用小刀刻著剪影呢,被她這麼一喊,險些割到自己的手,於是不耐地停下刀,「幹什麼?」
項圓圓舉著畫抗議道:「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會畫畫!」
他哥不是只會肢解人體嗎,幾時學會了這麼高雅的技能!
「大驚小怪。」後者不以為意地低頭繼續刻,「畫這個又不難。」
「很難啊,我都不會。」你也從來沒給我畫過!
「行了別嚷嚷,你哥我會的多著呢。」項桓示意她一邊兒去,「要是沒事兒幹就幫我描圖。」
項圓圓坐到桌邊,取了支筆在手,「你不吃飯啦?」
「過會兒吃。」
廂房裡很快熱鬧起來,敲敲打打的聲音此起彼伏,隔著大老遠都能聽見響。
從第二天開始,項桓就專心把自己圈在屋內,削木杆、雕花紋、給跑馬燈搭架子,緊鑼密鼓的忙碌著。
偶爾餘飛幾人也會跑來給他添點亂,原本是在各自鋸木頭,鋸著鋸著,互相看對方不太順眼,兩個人隔著一張桌開始你來我往的交手,把餘下的木板丟得滿天飛。
許是動靜鬧得有點大了,連季長川和項南天也跟著過來,探頭瞧了一兩回。
下午的時候,宛遙不敢走得太近,在廊上遠遠的望過一眼。
滿屋子雜物淩亂,項桓埋頭在桌前,小銅錘哐當哐當,把釘子釘入兩塊木條之中。夕陽不偏不倚剛好灑了他半身,像是有一層燦爛的金粉,眉眼的線條疏朗而柔和。
雖然也是廢寢忘食的樣子,但好歹不會再出去上躥下跳的折騰自己了。
宛遙安靜地看了一陣,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等她夜裡想起來,再偷偷摸到門邊時,廂房的燈火居然還亮著,而住在裡面的少年已趴在桌前睡著了。
她愣了下,悄悄提起裙子進去。
宛遙舉目打量四周,銅錘、鋸子零散地擺在各處,廢掉的紙成團成團地滾在角落裡。沒走兩步,便碰到滿地尚未收拾的木板,那輕微的響聲險些讓她誤以為會將項桓吵醒。
宛遙捂住嘴,戰戰兢兢地觀察許久,見對方並無動靜,這才小心翼翼的從上面跨過去。
項桓將臉擱在臂彎間,大概真的是困極了,竟也沒覺察到她,隻微動了動腦袋,將雙目埋進胳膊肘裡。
宛遙確定他未醒,便大著膽子去瞧桌上擺著的東西。那盞走馬燈已經基本成型,底座粘著六個惟妙惟肖的人像,只差燈紙沒糊。
她稍稍擺弄了一番,餘光看到項桓手肘下壓著的圖紙,於是一點一點的抽出來。
紙上結構分明,畫得十分工整,每一部分還附著小字:「此處留心裁剪。」
「此處先以薄板固定,再用柳釘釘實,切記,切記。」
「此處只做參考,略微修繕即可……」
宛遙輕輕顰眉,垂目瞪了項桓一眼——
自己的事還讓宇文將軍幫忙。
不行,不能作數。
怎麼著也只能算半個。
回頭還想瞧瞧他墊在最底下的那一張,正要去拿,冷不防項桓忽然就動了,看那樣子隱約是有要抬頭的跡象。
宛遙當即嚇了個半死,忙鬆手把圖紙扔開,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左顧右盼,最後慌不擇路地踩著一地狼藉往外跑。
項桓睜開眼時,睡意朦朧地打了個呵欠,正來回轉頭活動了一番筋骨,準備再戰,忽然瞥見散落在腳邊的圖。
「咦,什麼時候掉的。」
他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
就這麼趕了個通宵。
等到二十七日淩晨子時,項桓終於靠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
總算是完成一大半,眼下給木材表面刷了層漆,就等著幹了。
餘飛湊過來新鮮地用手撥弄,此刻裡面的蠟燭未點上,暫且看不到車馬競逐的樣子,「行啊你,雖說是不如宮裡的漂亮,倒也是像模像樣。」
項圓圓無比豔羨地托腮感慨道:「哥,你得空也給我做一個吧,我想要一模一樣的。」
項桓朝僵硬的脖頸上錘了兩下,簡短道:「你想要就自己去買。」
這東西再做一個,非要他命不可。
「不行了,快餓死了。」他起身把手裡的活兒擱下,一胳膊攬住餘飛,「走,吃飯吃飯。」
「這會兒想著和兄弟去吃飯了?」後者酸溜溜道,「往後有了媳婦,還會惦記兄弟嗎。」
「廢話。」他倆勾肩搭背地走出去,「就是現在沒有才想著你的,有了媳婦誰跟你吃飯啊。」
「……」
項圓圓便被百無聊賴的留在了原地,她是個不肯閒著的性子,心裡裝不下事,只想等著漆快些幹,好點了燈看看這玩意兒究竟怎麼樣。
早已是夜深人靜時分,窗外的風掀起一陣枝搖葉晃。她趴在桌上無所事事的晃蕩著雙腿,夜風順著縫隙灌進來,終於惹得她打了個激靈。
項圓圓回頭瞧了一眼大開的支摘窗,當即跳下椅子打算去關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隻黑咕隆咚的物體趁機往裡飛。
如今正值隆冬最寒冷的日子,按理說大部分的動物皆已不再活動,但南方和北方稍有不同,此地由於冬季暖和,氣候潮濕,故而蜚蠊的生命力十分旺盛,不僅照常出沒,反倒非常猖狂,每隻足有拇指大小,展開雙翼還能飛!
項圓圓自小長在北方,從未見過如此碩大的蜚蠊,一聲足以刺破雲霄的驚叫如煙花上天。
「啊啊啊啊啊——」
偏偏那畜生不長眼,專衝著有光的地方來。她一向咋呼慣了,動作不禁收斂,第一個打翻的就是手邊的燭臺。
一桌子鋪滿了紙和木屑,幾乎是一點就著,項圓圓連抽涼氣的時間都沒有,這會兒顧不得怕蟲了,一邊尖叫一邊用手去撲。
然而火借風勢越燃越快,頃刻如星火燎原般蔓延開。等她後知後覺想起去救那盞走馬燈時,整個桌面已經是滿布熊熊烈焰。
黑煙朝著門窗外湧動。
聞聲趕來的宇文鈞和淮生在門口著實愣了下,好在他們倆反應迅速,抄起床頭的棉被就往下蓋,不過片刻便將火勢撲滅。
「怎麼了怎麼了?我怎麼剛聽到有人說走水了啊……」餘飛一句話未完,剛至房外,尾聲登時戛然而止。
室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焦糊味,幾個人各自對望著不說話,周遭的氣氛呈現出一種大劫將至前的寧靜。
項桓撥開餘飛猛地跑進來。
項圓圓見到他時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的想將那隻花燈往自己身後遮掩。
她這個動作太明顯了,愈發讓懷裡的東西變得無比扎眼。
項桓眸中好似乍然被針刺一般,冒出細細密密的疼痛,他箭步衝過去,把走馬燈從她手裡奪回來。
畢竟是紙糊的燈罩,饒是火勢並不大,卻也已然燒成了半個架子。
那一瞬間,他竟有半晌的失神,目光怔怔地盯著手中的斷肢殘骸,好久都沒說出一個字。
項圓圓忽然挺害怕他這樣的表情,內心五味雜陳,自責到無以復加,她帶了些許哭腔地喚道:「哥……」
項桓驀地狠狠抬起眼,眼底裡的凜冽直逼過來,項圓圓嚇得周身打顫,立馬躲到了宇文鈞背後。
她甚至有種錯覺,感覺他哥那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能親手活活撕了她!
宇文鈞只得伸手將她護了護,有些蒼白的寬慰道:「小桓,你先別著急……還沒全然燒壞,也許能試著補一補……」
餘飛見狀也回過神來,跟著附和:「對、對,我們幫你一塊兒補,指不定幾個時辰就好了呢。」
「再說宛遙姑娘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大不了同她講明情況,讓她再寬限幾日……」
只剩下三個時辰,天便要亮了。
他知道來不及了,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再做一個完好花燈送給她。
項桓握著燈架子的手用力緊了緊,說不清為什麼,有那麼一刻,他生出一種「或許老天爺也不想我們在一起」的蒼涼來。
項圓圓見他這神情,也急切的想要將功贖罪,作勢往外走:「我這就去找宛遙姐姐……」
項桓忽的一聲厲喝:「不准去!滾回來!」
她當即定在原地,委屈道:「哥,為什麼啊……」
「你哪兒也不許去。」他冷聲說,「就在房裡給我好好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