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朝陽破曉的第一縷晨光照在項桓的臉上, 他的額頭在掉下馬時磕破了,血水迷蒙住了雙眼, 只覺視線中, 蔚藍的天被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紅色。
袁傅臨走前那一刀猶如劈山分海,簡直算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塊巨石, 項桓早已力竭,在看見季長川的兵馬出現之後, 他哪怕有力氣, 也不想再動了,隻這般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間。
目之所及的血色流雲, 正閒適的悠悠飄動。
青龍城牆上的火還在燒著, 煙塵染黑了大半個世界。
他把這座城守下來了嗎?
通宵達旦的拼命了兩天, 到此刻項桓才後知後覺得感受到那名前鋒近乎流淚地對自己說「我們守下來了」時的喜悅。
然而眼下, 曾經一臉振奮向他報喜的年輕將士,已經和無數戰死的同袍一起,睡在身側冰冷的官道上。
項桓用雪牙撐著地, 緩緩坐起,戰馬在方才的亂鬥中已被袁傅的大刀劈作了兩半,餘下的虎豹騎追著袁傅朝西北密林而去了,附近驀地荒涼下來。晨風吹過的地面, 雜草搖曳, 遍野的屍首伴隨著濃重的腥味將他包圍。
邊城在曙光裡莫名變得十分雄壯,仿佛接天而起。
少年茫然的坐在一片屍山火海之中,看著遍地血流成河,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他突然無比的想見宛遙,想她就在自己身邊。
銀亮如雪的長/槍筆直地立在地面,他忽的借力,咬牙站起了身。
眼睛裡的天地都在旋轉,血液慢慢冷卻凝固在臉頰,項桓望著城關的方向,恍惚感到歸路漫長而又遙遠。
他拖著沉重的銀槍,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在旭日的熹微之下。
極度的疲憊和失血使得周身迅速冰涼,項桓隱約發覺自己的五官六感都不那麼靈敏了,連兵荒馬亂的轟鳴也跟著微弱下去。
朦朧之中,他好似出現了幻覺,竟看見那天與地交接的平線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孩兒穿著淡藍色的裙子,微風吹起她耳邊零碎的青絲和天空般顏色的衣袂,聘聘婷婷的,像一尾安靜的遊魚。
「宛遙……」
項桓以為自己說出了這兩個字,但實際上他只是嘴唇在動,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視線裡的女孩子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她唇角永遠掛著一種淡淡的,很漂亮的弧度,似乎正在說著些什麼。
項桓渾濁的大腦思緒淩亂而遲鈍,也隱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流血過多生出了錯覺。
也對。
這是青龍城的戰場,她怎麼可能在這兒。
她不會在這兒的。
她應該在城裡,等著他回家……
有了這個認知,少年步履蹣跚地走向前,像是無所顧忌了一般,驀地伸出手,把對面的人往胸懷一攬。
然後低頭,將帶著涼意的唇覆了上去。
那是一種極溫暖的感覺,有一縷素淡乾淨的香味。
他根本不知道要怎樣親吻,於是就那麼單純的貼著,輕輕的觸碰,好像只要這般抱著她,縱然是一場幻覺,也可以天荒地老。
……
少年的嘴唇含著清淺的血腥氣,微弱的呼吸若有似無掃在面頰上。
宛遙怔愣地靠在他懷中,只覺得唇邊的觸感冰涼而柔軟,甚至有細微的顫抖。冷硬的玄甲殺氣尚未消退,她仿佛能感覺到沙場凜冽的風煙向自己襲來。
宛遙輕輕撫上那張滿是傷痕和血污的臉,她沒來得及捧住,對方的雙唇便緩然從嘴角滑至臉頰,頭重重地擱在她頸窩,整個人的重量頃刻壓了過來……
隨即天旋地轉的,栽倒在荒草裡。
項桓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又很忙碌的夢。
夢裡戰火連天,他手持雪牙縱馬狂奔,而前方原本廣闊的平地卻陡然變成了懸崖,他和戰馬一齊摔下了高高的崖頂。
恍惚一陣夢靨驚醒,睜開眼,入目是青龍城小宅院,他的房間。
收斂鋒芒的長/槍正靜靜地靠在角落,屋子裡的陳設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牆上掛著獸皮,桌前放著冬衣,隱隱約約給人一種戰爭從未來臨的錯覺。
自己怎麼回來的?
記憶的最後一幕定格在城外大軍壓境的山林中,一時間千頭萬緒推到了面前,讓他無從著手。
這時,「吱呀」一聲輕響,有人推開了門。
明晃晃的屋外不知是誰走了進來,身形模糊。
宛遙端著盛放粥碗的託盤,小心跨過門檻。裡面還是靜悄悄的,因怕吵到屋內的人,她腳步儘量放得很輕。
並不知曉項桓已經醒了,宛遙全然沒有防備,剛靠近床邊,冷不丁看見那雙安靜的星目正微微睜著,有幾分初醒的迷蒙,正定定地望著這處。
宛遙當即一愣,腳邊往後挪了一步,萌生的尷尬本能地讓她想退卻,不料躺著的人動作極快,猛地一把扣住她手腕!
熱粥立時往外灑出些許。
項桓吃力地撐起身子,低啞道:「幹什麼躲我?」
宛遙欲蓋彌彰地垂了垂頭,「我……沒有啊。」
他不動還好,一動才發覺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一不痛,痛到連他自己都無法辨別究竟何處受了傷。
項桓艱難地倚著床起身,宛遙將枕頭替他墊在背後,自己則挨在邊上坐下,將一旁的粥碗端起。
腹中沒東西並不好受,就著她的手吃了兩口,勉強算是活過來。
項桓慢慢地吞咽,逐漸恢復一點嗓音:「我睡多久了?」
宛遙舀了一勺去喂他,「三天。」
「大將軍如今正在城裡整頓防務,百姓們流離失所,光重建便是一件麻煩的事。不過我聽人說,袁傅還是跑了,餘將軍帶了一隊人去追,不曉得有沒有追上。」
餓得全身無力,他這會兒倒是對戰事沒太大的興趣,專注地喝了一會兒粥,等宛遙再給他盛第二碗時,索性就自己接過來吃了。
她於是坐在一旁看,取出絹帕替他擦唇角沾著的湯汁。
項桓以餘光偷偷瞥了她兩眼,旋即放下碗,有些刻意似的笑道:「我方才做了個夢,還夢見你了。」
宛遙動作一頓,不著痕跡的問:「夢見我什麼?」
「夢見你……在青龍城下看我殺敵人。」少年的語氣多少帶著點難掩的驕傲,「你都不知道我這回殺了多少烽火騎,兩個城門全是我守的。」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隨後試探性地開口,「那,還有嗎?」
「還有……」
還有,夢見自己親你了。
不過……想了想,覺得這句話說出來未免太過輕佻,他將那幾個字在唇邊反復咀嚼許久,到底還是吞了回去。
項桓模棱兩可地摸了摸鼻尖,「還有就……不太記得了。」
宛遙聞言,在對面舒了口氣。
繼而又像是早有預感似的,輕輕抿唇——果然是不記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