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午冬陽明晃晃的懸在頭頂, 巍峨的城牆上,弩手與盾兵整肅地一並排開, 一眼望去, 是蒼翠蔥鬱的谷地。
項桓登上城樓時已換了一身沉重的戰甲,肩頭的玄色披風正隨風烈烈而動。
這不是他第一次上戰場, 但周身血液沸騰,就好像是回到許多年前, 自己第一次握槍, 第一次即將上陣殺敵時的感覺。
曾經他立志做一個頂天立地,名揚萬里的將才, 無論寒暑, 練槍練劍, 苦讀兵書, 也曾青雲直上,也曾鬱不得志,身陷囹圄。
歷經無數磨礪與波折, 而今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這和他以往的每一場戰鬥都不一樣。
在北境時,他背後有用兵如神的季長川,在憑祥關時,面對突如其來的詐降夜襲, 他打不過還能跑, 也有路可退。
而如今,他站在這裡,身後是一座城, 城裡有他要守護的人,手裡握著最後一次機會。
如若不成,便只能萬劫不復。
項桓握著雪牙閉目深吸了口氣,再睜眼時,黑瞳中是熄滅已久的熊熊烈火。
「開城門!列陣!」
袁傅的大軍用了一整晚的時間兵至青龍城下,高聳的門樓在遠處遙遙佇立,藏青色的大旗正迎風狂舞。
身披玄甲的武士目光如炬,刀削斧劈般的面頰上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袁傅和季長川的用兵習慣不同,他沒有那麼多面面俱到的心思,出兵險而果決,往往有狂傲不羈,破釜沉舟的氣勢。這一點,項桓和他很像,所以他才會對這個後生小輩格外留意,也不介意放他一條生路,甚至起初他還有些期待,想看看這個孩子最後能怎樣過關。
只可惜後來聽說死在了半路,實在是天生命淺,與亂世無緣。
幹他們這一行,沒有一身硬骨頭,是活不長久的。
袁傅將大軍停在城外,他帶了六萬烽火騎棄關突圍,這差不多是手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了,三天之內攻下一座城池,時間對他而言已經是十分充沛。
知道季長川一早就安排了人守城,但袁傅其實並沒有把他那幾個年輕的學生放在眼裡,經歷太淺,哪怕有資質也並不足以畏懼。倘若是季長川本人駐守,他或許還能警惕幾分。
甫一整頓好士兵,袁傅當即簡單粗暴地下令——準備攻城!
身側騎白馬的隨從取出青龍城的地圖,似乎正想問他的意思,不料袁傅卻一抬手推了回去。
「不用看了。」
「兵臨城下還看地圖的,也就不必想著能打贏這場仗了。」他手握韁繩,任由自己的戰馬微微踱步。
「龍城門戶有六,朝南最近的是安定門,此刻應該有三萬以上裝備精良的弩手和騎兵等著與我等交戰。」袁傅眯起眼,利刀般的眉目間竟有些不緊不慢的意思,「我們,不打南門。」
他忽然揚鞭一指,「打西南,破軍。」
隨行的一名主將立即拍馬,領命出戰。
這是跟了他數年的參將,姓文,時年三十,也算是後起之秀了。
前方中路軍,一千人探路的騎兵先行出發,文參將則在列陣在後,靜靜等待。
這是攻城前慣用的手段,以此探明敵軍形勢,倘若城門堅固難守,或許會退回另做打算,若是附近並無埋伏,並有機可乘,才會派探子回稟,放大軍前行。
斥候們拉緊韁繩,驅馬小心挺進,走到離城池數里開外,駿馬們便戒備的駿馬慢了下來。
然而奇怪的是,通向城門這一路卻如入無人之境,直到快至城下了,才隱約看到零星幾個沿途巡邏的士兵。
雙方剛剛交鋒,還沒來得及喊「殺啊」,魏軍們卻好似非常意外,連武器都有些拿不穩,當下神色慌張,掉頭就朝城內跑,留給一幫斥候一大片白送的空地。
從未打過這麼便宜的仗,後者面面相覷了半晌,立馬折返回去如實稟報參將。
「袁公料事如神。」饒是袁傅不在身邊,他仍舊由衷感慨,「西南門的防守果然空虛!」
武安侯對於烽火騎而言一直是個不朽的神話,幾乎所有人都將他的軍令奉為聖旨,久而久之多少也產生了些依賴。
三十歲的參將大小戰役經歷了不下百回,縱然不能運籌帷幄,也有決勝千里之質,倘使沒有袁傅之前的那句話,此刻他只怕還多少會生一些提防之心。
文參將當下領了三萬兵馬,浩浩蕩蕩地出發,騎兵打頭陣,步兵壓後,甚至連投石車他也不著急帶,隻讓其慢吞吞地在後跟著。
大軍壓境,馬蹄將周遭的山林踏出一股強勁的風,在官道間淩冽的吹。
這附近果然戒備鬆懈,偶有幾支負隅頑抗的巡邏軍出現,根本不必他下令,瞬間就被大軍的馬蹄踩成了肉餅。
緊隨在後的將士環顧左右,猜測道:「想必是城中兵馬不足,此刻盡數守在了南門,別處就自然無暇顧及了。」
參將在馬背上冷哼,「季長川啊季長川,你也有今天。」
「小小青龍城,不過如此。難為袁公還這般小心,傾盡兵力,如臨大敵,我看只用一萬騎兵,足以應付。」
「將軍說的是。」
隊伍正高歌猛進,前面瘋跑等著搶功的鐵騎猛地踏過一片平地,馬匹有著動物的直覺,率先發覺腳下的異樣,然而已經遲了,只聽一聲平地炸雷,狂奔的騎兵中驟起一道濃煙滾滾的火光。
馬匹尖利的嘶鳴,近乎整個兒的立了起來,參將好懸才沒被甩下地,他勒緊韁繩在原地打轉,揚聲問:「怎麼回事!」
「參將!是雷火彈!」
四周煙霧彌漫,有人嗆著氣咳嗽,「這地上居然埋了雷火彈!」
他此時才意識到不對,驀地大喊,「全軍停下!有埋伏!」
參將試圖拽住有些失控的戰馬,在大片難分彼此的濃霧裡吼道:「陣型不要亂,找准附近的人,立刻列隊!」
四周的馬蹄依舊淩亂,他氣得咆哮:「我命令你們列隊!」
正在這時,紛雜的馬匹嘶鳴聲中驀地混進來了無數淩厲寒冷的勁風,好似有什麼劃破空氣,無孔不入的襲來。
伴隨著雨點般的「嗖嗖」動靜,慘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可大軍依舊混在了煙塵裡,他們馬蹄漸起的塵埃甚至還為這場大霧添磚加瓦。
隱藏在暗處的射手與槍騎兵們終於紛紛現身,而原本應該稀稀拉拉的城牆上,數千虎豹騎好似鬼魅般冒了出來。
他們手握兵刃,舉著武器低聲怒吼:「殺!殺!殺!」
這些吼聲漸漸聚集,又慢慢漣漪似的擴散開,匯成了足以響徹雲霄的可怖聲浪。
「殺!——」
大片馬蹄聲漸次逼近,而困在濃霧中的人卻根本分不清那聲音究竟是從何方發出,在四面混沌的狀態之下,只覺漫山遍野皆是伏兵!
參將只能用力揮舞手中刀,抵擋著說不準何時何處會冒出來的冷箭,重重的迷霧裡,眼見迎面一個黑影奔襲而來,他想都不想一刀砍下去。
鮮血四濺!
這名烽火騎還沒來得及讓他別動手,頭顱已應聲而落。
參將根本無暇去心疼錯殺的戰友,成百上千的箭矢逼得他難以抽身。
「將軍!」手下滿臉是血地跑過來,「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快去通知本隊支援。」他吼道,「快去啊!」
而那些站在高處的弩手與射手們仍舊訓練有素似的齊齊搭箭、彎弓、射出。
倘若此刻有人仔細往上看,會瞧見一個玄甲戰衣的少年將軍高舉大旗在空中搖曳招展。
「坤。」
「離。」
「坎。」
三個不同的搖旗方位,對應著射手不同的號令。
長箭密集如雨,齊發的那一刻,像一道無法跨越的屏障。
項桓奮力地將旗杆插入地面,冷笑道:
「兩次偷襲,眼下原封不動還給你們!」
「多謝款待了!」
前線軍報急吼吼地傳到了後方,探子跑得滿頭大汗,周身盡是煙塵,額角還落了一道血痕。
「啟稟大將軍,文參將在城下遇襲,如今尚在苦戰,我軍騎兵損失慘重!」
袁傅的神色驟然一凜,這大概並不在他意料之中,「怎麼會這樣?」
探子神色略顯張皇,緊緊抱著拳頭,「……敵軍於沿途設下埋伏,一路佈滿了火雷彈,參將一時大意,所以才……」
「真是個廢物。」
他冷眼罵完,但很快表情又恢復如常,片刻之後袁傅沉聲下令:「傳我令,三軍聽命,立即強攻!」
城外正是交戰的時候,滾了火油的巨石像是從天而降的火雨流星,迅速把城內的民居點燃,黑煙伴隨著熱浪騰空而起,百姓們驚慌失措的在街巷中亂竄。
宛遙在無數的雞飛狗跳間一把拉住隔壁家衝出來的嬸嬸,朝周圍的鄰裡們大聲道:「你們跟我來!」
民宅的背後有一棵歪脖子樹,她不知從何處聽說這裡有個地窖的,推著一群人匆匆忙忙走下去。
地底下陰冷乾燥,由於是用來儲存酒水食物,氣溫難免比外面要涼。
兩間房大小的地窖瑟縮著好幾戶人家,有老有少,幸而人多,互相靠一靠倒也勉強能夠取暖了。
宛遙讓青花生了堆火,借著光將準備好的乾糧烤熱,分給眾人。
外面的攻城聲震天響,恍惚還有房屋、樹木倒塌的動靜。戰場的冷漠與殘酷毫無徵兆地將和平撕碎在了這些尋常百姓的面前。
他們有的,昨日還在慢條斯理的收拾家當,糾結著是帶上院裡拉磨的老驢還是帶上家中養了七八年的老狗,有的今早清晨乍然被趕出家時還滿心不願,捨不得離開這片故土。
而現在,一切已在頃刻間被大火燒得一無所有。
這世上的意外總是來得那麼令人猝不及防。
又一聲巨響,大概是近處落下了滾石,砸得這地窖頂上簌簌地落灰。
幾個年輕的少男少女到底未曾經歷過如此大的動亂,緊繃的神經岌岌可危,忍不住低頭開始小聲的啜泣起來。
哭聲很快連成一片。
在這樣一種蕭條恐慌的環境下,火堆邊的姑娘卻依舊神情如常地在烤面餅,眉眼間有著與年紀極為不符的鎮定。
最後連青花也不禁抱臂哆嗦,努力湊近火堆。
外面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她不明白何以宛遙能夠這樣冷靜,「宛姐姐……你就不怕嗎?」
宛遙忽然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轉頭來看她:「習慣了。」
曾經她同樣是會在危險來臨時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對項桓說「我不行,我辦不到」,到如今,雖沒修煉成銅牆鐵壁,但居然也能在硝煙遍地的戰場中求個自保。
短短一年的時間,大家都長大了。
青花雖不解,想了想又問她:「項哥哥是不是去打仗了?你就不擔心他嗎?」
宛遙往火裡加了把柴,「擔心也不能替他多抵擋個一時半刻。」
「我現在,只要等著他就好了。」
只用等著他就好了。
破軍門上,項桓被這堆蔫壞的火石熏得簡直睜不開眼。袁傅倘若鐵了心要把這道城門打下來,那勢頭也並非這麼好應付的。
畢竟偷襲只能占得一時先機,待後備軍源源不斷補上,他這邊明顯便開始吃力了。
身側的箭矢如山呼海嘯,牆上的士兵不住栽落在地,兩軍的兵力懸殊逐漸越來越大。
項桓在城頭站了一陣,旋即做了出一個眾人皆未想到的舉動,在援軍的繩勾緊緊勾住城牆之時,他直接一把拽住,踹開了欲爬牆而上的步卒,順著繩索縱身跳了下去!
雪牙的銀芒像是一道筆直劃過的流星,隨著少年疾如閃電般的身形,在一群密集的烽火騎中劈開了一片噴湧的鮮血。
他的目光好似雷電般漆黑淩厲,下手卻半分沒有遲疑。
戰場的氣息讓他胸腔裡流淌的血愈發滾燙。
那真的是一頭無所畏懼的猛虎。
這是久在虎豹營裡的人皆熟悉無比的身影,幾乎是在每一場戰役上都能看見一個少年不要命般的衝鋒廝殺。
項桓是屬瘋狗的,他天生帶著一種能感染人的熱血沸騰。
他衝得最快,跑得最前,也殺得最多,幾乎所有人都能在他這股拼命的勁頭裡被牽出內心深處的些許悍勇來。
守城的大將隻身殺進了敵人的包圍圈,滿場的虎豹騎在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帶動之下,一個接一個的失去理智,熱血上頭。
「殺啊!」
他們扯著嗓子大聲咆哮,好似將畢生的膽量都傾注在了手中的兵刃上,殺出一條屍橫遍野的血路!
對面的袁軍們被敵人這場突如其來的「狼變」給嚇傻了,冷不防一發怔,就叫斜裡一名殺紅眼的虎豹騎攔腰一刀兩斷。
項桓轉眼又衝到了最前線,六七八斬/馬/刀壓在雪牙的槍桿之上,他一咬牙,奮力震開了束縛,旁邊一支利箭卻筆直射來。
一聲金鐵交鳴,有人替他斬下了鋒芒。
「別衝得太前了!」
對方只穿了身軟甲,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別的防具,乍然一看像個行走的活靶子,可他居然也能完好無損的撐到現在。
項桓愣了半刻,「怎麼是你?」
秦征一劍刺入左側逼近的烽火騎,解釋道,「別誤會,瞧你眼熟才過來看看的……當心你右邊!」
長/槍應聲而至,割開了來者的小腹,他於是把腳邊的屍體一踹,緊靠在項桓背後,「我幫你掩護,你自己小心。」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揚起一抹驕傲又志在必得的笑:「好!那就這樣殺到他們主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