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從正午到傍晚, 近三個時辰的時間,烽火騎傾盡兵力對西南門發動了猛烈的攻勢。
隨著投石車不斷地發射, 城牆附近已然是黑煙衝天, 好幾處牆體開始扭曲,雲梯和繩勾也在鍥而不捨地往上搭。但讓袁軍主將惱火的是, 這城門明明就在眼前了,明明開始支離破碎了, 可偏偏就是啃不下來。
袁傅深知魏軍大部分的精銳都被困在了憑祥關, 哪怕季長川事先安排了兵馬守城,虎豹騎的數量應該也十分有限, 靠自己手中的騎兵, 他有八成的把握能夠取勝。
但一下午的戰況回報, 讓他感覺形勢並不如自己想像中的樂觀, 迎面便是一塊硬骨頭。
「稟將軍,大軍推進緩慢,眼下還在城外百丈之處!」
「稟將軍, 敵軍勢頭兇猛,文參將不敵,已經負傷……」
袁傅拽緊韁繩,「他不行就讓副將頂上!」
坐下的馬匹不安地嘶鳴著, 他冷聲問, 「守城的主將到底是誰?是姓餘的小子嗎?」
探子被問得也愣了下,「屬、屬下不知,是個生面孔。」
「生面孔?」
他微微眯起眼, 望向濃煙籠罩的城樓,一時間對那位突然殺出來的黑馬生出了警惕感。
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袁軍行進的過程雖受阻,但卻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巨鉗一般死咬著城口不放,城內拼死抵抗,城外奮勇進攻,一整夜的戰火喧天。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晚上。
敵軍沒有睡,項桓與虎豹騎自然也不可能睡。
城下的弓弩手每隔一小段時間便會往城上射一波箭,他必須時刻緊繃神經,指揮盾兵防守。
漫漫長夜裡的烽火是亂世之光,燒得谷地一片絢麗。
僅僅只這一日不到的功夫,兩萬虎豹騎已去之大半,城樓的屍首堆積得讓人難以下腳,而城下的屍山已有半人之高。
月光和火光照在他們年輕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
守在城上的盾兵將士們,每人腰間都掛著一個碩大的水囊,但凡覺得精神稍有鬆懈,便會將水迎頭灌下去。冬日刺骨的寒冷幾乎能在瞬間讓人清醒過來。
項桓也學著做了,冰冷的水從脖頸上流下,凍得他手腳微顫,但也使得浮躁的心情逐漸冷靜。
「將軍!」一個灰頭土臉的士卒跑上城牆,「餘將軍調了兩千人前來支援!」
「知道了。」他鬆了口氣,再度揚起信心。然而還沒來得及點兵,就在此時,一直緊盯著烽火騎動向的守城將士忽然眼前一亮,朝他喊道:「敵軍撤了!」
「將軍,敵軍撤了!」
項桓微微有些詫異,印象中的袁傅絕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棄的人,他忙奔至石欄旁。
城下星星點點的火把照亮前路,大批的騎兵開始依次向後方彙集。
什麼意思?難道袁傅真的不打算再進攻了?
但很快他就發覺情況不對勁,因為城下還留了一批烽火騎,數量不多不少,剛好卡在那裡。
項桓略一沉吟,「不太妙,他想必是要六門齊攻。」
當第一天的月亮往西沉下時,袁傅似乎終於意識到在破軍門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戰力,他開始下令撤回騎兵,轉而變換戰術,同時對青龍六門發動攻擊。
戰火四面八方燃起,一場更為慘烈攻城之戰打響了。
兵法雲,十則圍之,這種圍殲的舉動似乎更適合於兵力較多時採用的戰術,而袁傅兵馬不多就算了,還比魏軍少,一干守城的士兵在對敵之際也都紛紛感到不解。
天光早已大亮,項桓再度縱馬衝到了城下廝殺,護他左翼的偏將問道:「將軍,袁賊這是打不下西南門,想破罐子破摔了嗎?」
來的是當年三箭定長安,能讓季長川都對他刮目相看的一代名將,尋常人破罐子破摔還有可能,他袁傅能是用常理來揣度的人麼?
項桓一槍挑開馬背上的騎兵,抽空回答:「你讀過兵書,武安侯難道就沒讀過嗎?連你都知道的道理,他會不懂?」
但袁傅留下來的騎兵好像並沒有非得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的打算,反而黏黏糊糊,半是躲避半是挑釁。
項桓隻放了句話,其實自己也沒想明白,所以乾脆拋出問題並不解答。直到面前的烽火騎隱隱有退兵的趨勢,他腦中才猛地反應過來。
袁傅是在試探哪個城門的防守最弱!
他立馬吼道:「我們六門守將都有哪些人!?」
一旁的偏將被他吼得有些懵,磕磕巴巴了半天才蹦出幾個字眼。
項桓沒聽進去,隻將自己徹底代入到袁傅的角色——想著,如果是我,我在西南門受挫之後,會去哪個地方打破防線?
南門有餘飛,他鐵定不會硬碰硬,北門離得太遠,只靠之前留下的千名騎兵必然不成氣候……
腦海裡閃過一張十分惹人厭惡的臉。
媽的,彭永明!
怎麼給忘了這個蠢貨!他還帶著三千沒什麼用的送命玩意兒!
「彭太守在哪個門!」他喊完又自言自語,「算了我自己去……你來替我守一會兒。」後半句話是對秦征吩咐的,也不管人家答應不答應,他飛快點了一千人迅速朝西北門的方向奔去。
此時的青龍城已在兵荒馬亂中度過了近兩日。
整宿的不眠不休,讓雙方的軍隊都帶著幾分疲憊。
彭永明正在盾兵後指揮步卒往城下倒火油,他忙得不可開交,從未穿過的鐵甲沉甸甸的壓在肩頭,激出滿身的汗水。
「弩手上弓!檑木!巨石準備!」
他話音才落,平地裡好似覺察到一股群雷同鳴,震動天地的動靜,所有的將士都不禁頓了一頓動作。
彭永明餘光瞥到足下的碎石,竟發現那些石子也跟著隱隱顫抖。
前方浩瀚的刀山火海中,玄色衣甲的軍隊逐漸衝破了陰霾,他們像是熊熊烈火中生出的怪獸,以堅不可摧之勢朝此處緩緩挺進。
軍陣中數面寫著「袁」字的大旗在風中飛揚,而大軍當先的黑色戰馬上,一名魁梧的武士手持長刀大步向前。
隔得那麼遠,彭永明似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眼中森森的殺意。
那居然是袁傅!
他竟親自出馬了!
這群聚集在一代戰將身後的烽火騎好似瞬間長出了一身的銅牆鐵壁,所到之處無人能擋,城門前的那一小波騎兵幾乎是在眨眼的功夫就被這波浪潮似的軍隊給吞沒了。
彭永明嚇得周身發抖,慌裡慌張的下令:「放箭,快放箭!」
牆頭的射手大概是嚇傻了,隻那麼眼睜睜地望著,良久沒有動作。
「我讓你們放箭,都愣著幹甚麼!」他氣急敗壞,作勢正要去搶弓/弩,就在此刻,前方一支羽箭刺破硝煙,又穩又准地射過來,正中他的右眼。
好似身體裡的某一部分驀地破裂,劇烈的痛感如排山倒海。彭永明太怕疼了,更加怕死,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咆哮出聲,他雙手顫抖,想要去碰傷處,又因為恐懼而瑟縮在半空。
正在此時,馬不停蹄趕來的項桓斜裡伸出一腳將他踹開。
「要叫上別的地方叫去,別礙事!」
他迅速執掌大旗,將一干已無鬥志的弓兵換下,一槍刺進地面,直把穩固的石磚砸出一圈蜘蛛網似的裂痕。
視線裡是一群被袁軍氣焰所震懾住的疲弱之兵,兩軍交戰,在雙方兵力對等的情況下,拼的就是那麼一點精氣神。
有無戰鬥力從他們的眼中能看得分明。
項桓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丹田運氣出聲:「戰端已開,全軍將士,臨陣不可退!」
少年雙目一凜,星眸中有騰騰殺氣:
「自此時起,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若違軍令,格殺勿論!」[注]
縱然已奮戰兩日,他聲音竟依然洪亮。
被袁軍震驚滿場的士兵在他這三道果斷嚴厲的軍令下三魂七魄驟然回體,硬生生逼出一股熱血翻湧來。
戰場上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讓人猶豫不決,項桓眼光如電的掃過眾人,大喝道:「來三百敢死之士,隨我出城迎敵!」
他揚起手中槍的那一刻,仿佛漆黑夜空中閃耀的星光,能將所有迷茫的腳步召集在自己身旁。
舉刀在魏軍裡拼殺的袁傅隱約感覺到敵人的氣勢忽然變了,那些紛繁的,落在他烽火騎身上的兵刃像是驟然有了生命,頃刻間多出不可小覷的力量。
戰場中的雙方軍隊依舊在苦戰,激烈的局勢讓人已無暇關心白天黑夜。
慘叫聲與怒吼聲交織成一片人間煉獄。
隔著無數攢動的身影,袁傅看見了不遠處,某個浴血拼命的臉孔。
少年的雙眼猶如獵鷹般狠厲,他冷冽,倨傲,那裡面像燃著一簇永遠不滅的火。
已年過四十的戰將微微眯起了虎目,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時的情形,那時西郊獵場,演武台前,少年長/槍如雪,目中無人的與他筆直對視。
「想不到,會是他……」袁傅自言自語。
像是有所感,年輕的將軍在戰馬上朝他望了過來,隔著紛飛戰火與無數攢動的將士,那對熟悉的黑瞳仿佛穿透兩年的光陰,與之再次交匯。
城上城下的火嗶啵地燒著,鏖戰了整整一日,冷月將這片土地灑出了一抹散不去的清輝。
烽火騎和虎豹騎同樣損失慘重,卻也同樣不肯倒下。
戰馬們長嘯著揚起蹄子,塵土飛舞。
「袁公!」隨從抹著一臉血奔到他跟前,「傷亡已過大半了,可要叫駐紮在槐林裡的鐵甲騎前來支援?」
為保證萬無一失,奔赴城牆前,他們曾留下一萬重甲騎兵於城東南槐樹林內等候調遣,以備不時之需,也是最後的籌碼,倘若此時支援不是沒有機會將城牆啃下來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袁傅居然搖了搖頭。
「我們已失先機,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疲弱之兵,再戰也是徒增死傷。」
他長歎一聲,「罷了,若耗下去,只怕攻不下這城,反而招來季長川的援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隨從愣了愣,抱拳應道:「是。」
袁傅掉轉馬頭,冷冷地回望。
「想不到我北征之路,會斷在這座城外,真是失算。」
覺察到往後撤退的騎兵,項桓勒馬停在原地,他銳利的星目幾乎一眼就看見了從大軍中先行那一支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