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轉眼, 熱鬧的年節過去了,幾場雨落下之後, 城中的氣氛才終於蕭索起來。
這一仗為了抵擋袁傅的大軍, 死傷的將士實在太多了,軍士們花了十日的時間才將堆積於城下的屍骨盡數掩埋。
東城門外一條僻靜的小道直通楊樹林, 那裡有大片翻新的土,葬著死難者的屍骨。
袁傅損失慘重, 季長川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光是傷兵的數量就已過萬, 城中的藥草有限,派往附近徵集的補給又遲遲沒送來, 袁軍退兵至今已半月有餘, 幾乎每日都有人死亡。
除了軍醫, 藥堂、醫館能用的大夫全被調到臨時辟出的營房內治療傷患了, 後來大概是實在缺人手,連宛遙也不得不受季長川之托抽空去幫忙。
項桓只能勉為其難地被項圓圓沒輕沒重的照顧了三日——吃藥用灌的,換藥用金創藥粉補洞似的往傷口堵, 包紮的布條簡直能把他勒出一條小蠻腰來。
躺在床上那些天,項桓真有幾分懷疑這個丫頭到底是不是來他們家討債的。
等到第四日,他實在忍無可忍,索性提前宣佈自己「痊癒」了, 避災似的跑出官衙。
街上三兩行人, 遠遠的能瞧見巡邏的官差。
宇文鈞和餘飛要負責巡視城牆的防守,宛遙也有事要忙,反倒他成了個窮極無聊的閒人, 無所事事的瞎逛。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城牆邊的營房,此地原來是給他們新兵入伍訓練用的,眼下將就改了改,成了安置傷兵的地方。
營地外的古樹上,當初的雛鳥們已大半能飛了,嘰嘰喳喳地落在他肩頭到處啄,大概是想討點吃的。
但項桓出門的急,在周身翻了一遍,隻摸出一塊壓扁了的糕點。
後者見狀頗嫌棄地將屁股對著他,抖抖翅膀飛走了。
路上有運送草藥的士兵,此刻那些請來診治的大夫們應該也在裡面。
項桓於是特地探頭朝營門內望了一望,像是想到了什麼,眉峰一揚,眼底忽浮起一抹深深笑意來。
營內特地設了幾處寬敞的空地用來曬藥草,周遭人來人往的,甚是忙碌。
宛遙正在架子前翻撿鶴草芽,項桓找著門路混進來,便不動聲色地跟在她旁邊,背手在後,看她伸手於一堆乾草間撥弄,十指纖纖,在陽光下白得晃眼。
「宛遙。」他抿了抿唇,頗有點刻意的沒話找話,「這些天怎麼總找不見你人,我在家都快悶死了。」
她朝曬桂枝的簸箕中抓了一把放進籃子,解釋說,「大將軍讓我跟著治療傷兵,實在走不開。」
項桓不悅地掀了掀眼皮,「我不也是傷兵嗎?他這事兒做得也太不厚道了,還沒問過我的意思呢。」
宛遙聞言駐足,抬頭斜眼睇他,「問你幹嘛?你這一身鐵骨,自己躺幾天就好了,哪裡用得著人照顧。」
「喂……話不能這麼說吧,再鐵的骨頭也要流血流汗啊,一刀砍下去都會疼的好吧?」
她對著方子抓完藥,將籃子抖了兩下,正準備去桌邊搗成末,項桓卻忽然朝左右飛快一打量。
「你跟我來。」說著迅速將宛遙手上的東西全放下了,拽著她一路繞到藥架後面,正好能遮擋住身形的地方。
宛遙不解地跟著他走,「怎麼了?」
少年的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狡黠,兩手握住她的臉頰,「趁現在沒人。」
項桓垂眸,唇角眉梢皆是笑意,「再讓我親一下。」
被他掌心拖住的肌膚驟然發燙起來,宛遙的臉瞬間就紅了,在他往下靠時便慌忙別過頭,伸手抵在他胸膛,「不行……」
項桓只好停在前面,「幹嘛不行?我就親了一次,再親一回也不過分吧?」
因他這句話,宛遙好似回想起什麼來,唇邊微不可見地牽出一縷笑,又飛快掩蓋住,「誰說隻親了一次的。」
她轉過身,有意背對他,「明明已經親過兩回了。」
「兩回?」
項桓被她說得有點糊塗,倒是定在原處狐疑地開始思索,「我什麼時候還親過一次……沒有吧?」
宛遙已然忍不住垂頭偷偷笑了一笑。
他皺著眉苦思,腦海裡的某些畫面忽似曇花一現般閃過,項桓如夢初醒地一怔,猛然轉眼去看她。
他唇角牽了下,然後又覺得不可思議,表情反反復複的,最後啼笑皆非地開口:「原來……原來那個不是幻覺?」
宛遙低著頭笑而不答,分明有些許戲弄的意味。
少年驀地把她拉了回去,半是好笑半是慍惱,忿然地抱怨道:「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敢不告訴我!?」
「我有不告訴你嗎?」宛遙卻噙著弧度挑眉,兩頰梨渦淺淺,「誰讓你自己不記得的。」
說完扭頭便要走。
少年揚起嘴角,使壞似的扣緊她手腕,將人又拽到跟前,「耍了我就想跑了?」
宛遙讓他輕巧的一推抵在牆上,秀眉不禁微微皺起來:「什麼時候耍你了,強詞奪理。」
項桓星眸裡笑意深邃,箍著她兩手不讓動彈,「我不管,反正那個不能算數。」
說著,神色間帶了幾分的無賴,「我要重新補上。」
見他真要動手,宛遙忙低頭想躲,卻被項桓捏住了下巴,少年人的身體溫熱陽剛,灼熱的氣息作勢便要覆上來。
唇瓣堪堪碰到她的圓潤的唇峰,尚未深吻下去,正在此時,外面便猝不及防地聽得有人喚。
那聲音,居然還是項南天的。
宛遙當即被嚇出一身的冷汗,猛地掙開他的手,像做了事的孩子,無措地轉頭張望,直拿眼睛去瞪項桓。
後者倒是意興闌珊,「要不別管他了。」
「那怎麼可以!……」
項南天正在院子裡四處環顧,就見得他們兩個神色各異地從繁雜的木架子後面走出來。
一個表情如常,另一個滿臉通紅。
畢竟年長,光是這麼一看多多少少能猜出這倆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
項南天面色漸沉,自然而然把矛頭對準自己兒子,語氣不善:「你來這兒幹什麼?」
項桓張口胡謅:「我當然是幫宛遙幹活兒了。」
老父親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能幹什麼活兒?毛手毛腳的,不給人家添亂就不錯了。」
後者卻也沒反駁,倒是笑著問他:「爹,那你又來作甚麼了?這可是軍營重地。」
項南天略一頷首,「方才與大將軍閒談了幾句,聽聞宛遙在這兒,我順道拐過來同她商量些事情。」
見他提到自己,宛遙不禁好奇:「我?」
對方的臉色終於好了一點,頗為慈祥地點頭,剛想說話,瞥見項桓在邊上戳著,眉頭不自覺地微微一擰,到底還是嫌棄。
「你若沒事可做,上別處幫著照顧傷患去。」
少年不太樂意地嘀咕:「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
「讓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麼多問題。」
他心下不愉地朝宛遙看了一眼,又不便多問,只好拖著步子先行離開。
等這臭小子走遠,項南天才收回目光,淺淺歎了口氣,面向宛遙時唇邊已露出微笑,「你們倆的事,圓圓都告訴我了。我那閨女嘴上沒個講究,伯父左思右想不踏實,還是想來問一問你。」
他語氣極其小心:「這個……是真的嗎?」
宛遙聞言眼瞼低垂,似笑非笑地抿唇,畢竟有些赧然,兀自沉默了許久,才極安靜地點了點頭。
心中一塊吊著的巨石落地,項南天鬆了口氣,知道姑娘家臉皮薄,並不去深究其中緣由,隻連連頷首,「好,屬實就好,屬實就好。」
「那你今後是怎麼打算的?你父母遠在京城,可需要回去一趟?」
宛遙抬起眼,「我前幾日已修書一封送往家中……爹娘不太喜歡他,而且近來還有這麼多的傷兵缺人醫治,我預備過一陣再同項桓一起返京。」
項南天一邊認真聽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頭。
「當然,如果他能儘早恢復自由之身更好。成親是大事情,我還是希望能有長輩在身邊,不那麼倉促。」
「不錯,你考慮得很周到。」
說到此處,宛遙又頓了頓,「但是,倘若爹娘執意不肯,也沒有辦法,就只好……瞞著他們悄悄辦喜事了。」
項南天聞之微愣,她中間大喘氣,原以為後半句會說「也只好作罷」,想不到這個表面看似文靜順從的姑娘竟能有勇氣,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決定。
大約是見他訝然許久,宛遙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補充道:「我答應過項桓不能反悔的。」
過了半晌,項南天才感慨的一歎,搖頭說:「這小子,真是何德何能啊……」
人此一生到頭,過客無數,有人陪伴終老,也有人中途分離。然而卻極少有誰,是會一直留在原地,心甘情願等著對方回眸的。
所謂矢志不渝,大約便是這個意思吧。
咸安三年的春天。
一場雷雨的降臨加快了營中疾病的蔓延,他們眼下面臨的最大麻煩就是醫藥不夠,一萬多的傷患,城內的醫館已經傾其所有,但仍舊杯水車薪。
第一批徵調藥品的使者依舊未歸,季長川於是只得再次派人前往各州縣支援藥草,他奏請撤軍回京的表章送到長安亦猶如石沉大海。
近一月了。
這支遠在邊陲的虎豹騎好像被人遺忘似的,什麼消息也沒送回來。
項桓身體大好之後,便領了季長川的軍令協同餘飛幾人巡視城防,偶爾換完班也會來營地幫忙。
由於藥材奇缺,宛遙幾乎忙得腳不沾地,他們自己晾曬烹製完全趕不上消耗速度,很快庫存就漸空了。
實在無米難為炊,等這天天氣一放晴,她便帶著人上山去採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