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姐姐?」宛遙想那應該也是個戰俘, 略思索了一陣問道,「你姐姐怎麼了?」
「她……」小姑娘好像不知從何說起, 支吾半晌, 才低聲回答,「她得了一些不太好的病, 就快要死了。」
宛遙並不太理解:「這和你在湯裡下藥有關聯嗎?」
「小姐和太尉家的公子訂了親,今年就要完婚。」小姑娘搖搖頭, 「成親前都是忌諱府裡鬧出人命的, 覺得不吉利。我姐姐原本在後院被他們晾著,後來為了吊她一口氣, 彭府的管事還派大夫前去診治。」
她淚眼汪汪的, 「我很怕等小姐出嫁之後, 他們會不管我姐姐, 所以才想著能不能讓這門親事再拖晚一點……至少、至少等我姐姐病好。」
這般舉動十分孩子氣了。
她年紀小,可能還不知道,如果真怕晦氣, 主人家多半會將下人直接丟去外面自生自滅。
如今竟能費這樣的功夫為一個戰俘看病,想必是這個人對他們而言還有用處。
但宛遙一向是不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人心的,故而寬慰說:「達官顯貴素來對奴隸、下人棄之如敝履,既然彭家肯找人來治你姐姐, 大概也是念及舊情, 不願讓她輕易喪命。」
小丫頭聽了這話,顯然欲言又止。
「附子是大熱的藥草,但也屬烏頭一類, 劑量用不好是會鬧出事來的。」宛遙正色道,「不過幸而彭家小姐身體無恙,你挨了頓打也算受了教訓。」
「我可以不送你回彭府,但你是戰俘,身份特殊。想好自己今後要走的路,傷好後自行離開吧。」
她聞言眼裡更加茫然了,呆呆地應了一聲,抱著被子出神。
等推門出去,已經是傍晚,霞光萬丈,滿地黃昏。
項桓正蹲在一塊光滑的青石前磨刀,大冷的天他也不穿外袍,衣領微微敞開,露出裡面結實的肌肉。
宛遙在臺階上托腮坐下。
項桓看了她一眼,手裡的活兒沒停,「怎麼?要把她留在這兒?」
宛遙若有所思,視線漫無目的,不知瞧著何處,「我們現在都自身難保了,留一個包袱幹什麼……」
「不過,送去官府人也是死,送回彭家人也是死。我想著,還不如把她就地放生,聽天由命吧。」
項桓順著夕陽去看她。
荊釵布衣的姑娘安靜得像尊雕像,晚霞將她的面頰鋪上一層薄薄的粉。
有些時候,項桓會覺得宛遙比以前長大了很多。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的,如果真要說個具體的時間,大概……是在那個初夏,她神色堅定地跟在馬車後面起的吧。
「項桓,你們家有戰俘嗎?」
「沒有。」他往青鋒上澆了一瓢涼水,「我爹和我娘都不喜歡用這個。」
「嗯,我家也是。」
不知怎麼的,宛遙忽就模模糊糊的回想到了秦征。
「人在後院……」她往前坐了下,忍不住道,「你明天帶我去找一找她說的那個人好不好?」
項桓慢條斯理地抬了下眸,語氣突然一波三折起來,「又要管閒事啊……」
他把刀一拎,翻轉著檢查刀鋒,「之前是誰跟我約法三章,讓我不惹麻煩的。這回,我可沒違規越軌啊,倒是某個人,成天知法犯法……」
宛遙挪過去握住他胳膊,「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後者故意不為所動的出聲數落,「先是救那個花農……」
宛遙埋下腦袋。
「再是路見不平救這個丫鬟……」
她無言以對。
「現在還要去找她姐姐……」
宛遙簡直被他指控得抬不起頭來,難得沒反駁一句,甚是慚愧地保持沉默。項桓聽見沒聲兒了,餘光不經意瞥到她的神情,半晌還是抿抿唇,敗下陣來。
「一有事求我就賣乖……」他嘀咕,「行了行了,答應你便是。」
「真的?」她眸子裡泛光。
「真的,趕緊做飯吧,我快餓死了。」
那個跑出來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進太守府時,上下一片井然有序,並未見有不尋常之處。想來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婢,丟了就丟了,頂多不過幾個銀子拋水裡,連個響聲都不一定能聽見。
宛遙照舊去給彭家小姐治臉,項桓趁此空閒,片葉不沾身地把整個府邸逛了一圈,守衛都是廢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場,連當日的半個秦征都不及。
於是,他輕而易舉的找到了那一處不算隱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們出府後,項桓便背起宛遙,神不知鬼不覺得又轉悠回了彭家後院。
這是處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經有一陣子無人踏足了,門扉上聚著薄薄的灰,她不禁懷疑,青花口中「找大夫」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宛遙小心翼翼推門進去,迎面是張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麼也沒有。
「人在那邊。」
項桓低聲提醒。
一張木床臨窗而設,單薄的被衾蓋著一個瘦骨如柴的人,她一頭長髮瀑布似的披散在枕邊,遮住了整張臉。
第一眼時,宛遙真沒看清那裡躺了人,因為她實在是太瘦了,呼吸幾乎弱不可聞,乍然一看很像一張攤開的毯子,毫無聲息。
青花的確不曾騙她,是個病重的女子。
宛遙緩步走到床前。
冬日暖陽斜斜的幾道光,能看見細小的浮塵起起落落。
她沒有醒,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裡。
項桓抱懷在旁,「死了?」
「不,還有氣。」宛遙蹲身探了探鼻息,隨即用手輕撥開對方的頭髮,等這個女孩子的臉顯露出來時,她驀地一下震住了。
儘管接觸病人已有五六年的時間,多少形形色色的患者她都見過,但憔悴成這般模樣,宛遙還是頭一回遇到。
女孩子的嘴唇是內縮的,唇角上是傷,面頰是傷,眼下一圈黑紫,脖頸佈滿淤青,連手腕也纏著幾圈尚未消散的淤痕。
她生得一張令所有年輕姑娘豔羨的姣好五官,饒是虛弱至此,也依稀能辨別出從前生機勃勃時的樣子。
此情此景,連項桓都禁不住顰起眉:「她這是什麼病?」
宛遙輕顫著扶住對方的手腕,「她……」
「周身有極嚴重的花柳。」指尖撩起女孩散在唇邊的碎發,「上下門牙都被敲掉了,指頭和膝蓋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還有……」
項桓聽她頓了好一陣,才道:
「懷了一個孩子。」
話音落下的同時,宛遙瞬間意識到,會不會這才是彭家人想治好她原因呢?
轉念又感覺不太可能,出身下賤的奴隸,哪怕有貴族的骨肉,在這些人看來大概也是極為不恥的東西。
項桓面色許久沒沉得如此難看了,他靜默片刻,開口說:「能治好嗎?」
「……我不知道。」宛遙緊緊握住那隻纖細的手,寬大的鐵環好似也圈不住如此清瘦的手腕,隨時快要滑落而出,「她脈象很虛,應該好些日子沒進過食水,我想……彭家八成已經把人放棄了。」
一直對此事不曾發表看法的少年終於褪去了往日的散漫,認真道:「帶回去吧。」
「嗯。」她點點頭。
戰俘對於魏國的達官顯貴而言是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人,因為他們甚至都不能算是大魏的子民。
戰俘只能與戰俘婚配,再生下的便是供貴族驅使的奴隸。
這是武安侯當年北征回來後,引起的一股畸形的浪潮。
健壯的奴隸會被從小培養成死士,如淮生、秦征一樣,終生等著為主子獻祭,朝不保夕;而其他的奴隸,男的會留在家中做苦力,女的多半是婢女、粗使丫鬟。倘若其中有形貌標緻的,不論男女,皆會成為貴族玩弄的對象。
待在家中的青花已能下地行走。
主要是房間實在緊張,她不騰出床來不行,否則項桓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我姐姐她……」
「噓。」宛遙示意她別多問,「病人身體虛弱,眼下還昏迷著。待會兒喂她吃點米粥,看明日能不能醒過來。」
小姑娘邊抹眼淚邊應聲。
這就是她所謂的……不太好的病。
的確是太不好了。
宛遙坐在床邊,輕摸索著那雙乾燥白皙的手,一籌莫展地歎了口氣,轉身打開手邊的藥箱,摸出醫針來。
花柳會使得皮膚十分脆弱,幾乎一碰便會出現傷痕,然後一點一點潰爛。
歷史上只有華佗曾治癒過這種病,然而方法卻未曾流傳下來,至今無出其右者。
她的肌膚易受傷,宛遙只能簡單的施針穩住幾處大穴。
不多時,項桓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青花幫著小心翼翼扶起她的頭。因為沒有門牙,勺子能夠很輕易的遞進去,但總是會漏出來,需得喂一口,再將腦袋仰起才勉強可以咽下。
夜裡給她擦身子的時候,宛遙問道:「她叫什麼?」
小青花待了下,「青……青玉。」
在家中照顧了兩日。
第三天的午後,這個叫青玉的女子終於緩緩轉醒。
她其實也就十七八,但形容太過蒼白疲憊,臉色光澤暗淡,人一旦缺少精氣神,便會無端有些顯老。
在陽光中睜開眼的女孩子,神情中帶著空洞,她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姐姐。」
青花正等在床邊,見狀欣喜地抱住她纏滿布條的胳膊,將臉貼在掌心裡,無比眷戀的蹭了蹭。
躺著的少女待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望著自己的妹妹,嘴唇卻發不出聲,隻連著做了好幾個口型。等她將目光轉向了宛遙時,才掙扎地開口:
「……謝……謝……」
那是一種極其低啞的腔調,仿佛是很久不曾說過話了一樣,每一個字都吐得極慢、極艱難。
宛遙朝她蒼白地笑笑:「你現在沒事了。」
「姐妹團聚,安心休息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青玉躺在床上衝她溫暖地一笑。
這一刻的暖陽莫名刺眼,她竟沒忍住,感覺雙目隱隱作痛。
「你們慢慢聊,有什麼想吃的就告訴我。」
「……好……」
說完,宛遙淺淺行了一禮,側身出去。
項桓就在門外抱臂斜斜倚牆,見她突然向著廚房的方向,走得很急,於是猛地伸手拉住她手腕。
宛遙轉過來的瞬間,他看著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
「你……」
宛遙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朝他露了個露了個有點苦的微笑,「沒事幹的話,去買點魚和蝦回來吧。」
儘管人已蘇醒,青玉進食卻並不順暢,她於是會將肉食做成羹,細心的剃去魚刺與蝦殼,讓咀嚼更為方便一點。
吃一頓飯的時候,她顫抖的手用力捧緊小木碗,近乎狼吞虎嚥地一氣喝了個精光,等連著吃了三四碗方才緩過神來。
眼中卻不經意噙滿了淚水。
宛遙站在一旁憐憫地看著,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過於不自然,「好吃嗎?」
青玉磕磕巴巴地點頭:「……好……好吃……」
然後又很小心的問:「我、我可……以麼?我是個……奴……奴……」
「沒關係。」她說,「這裡不是彭家大院,你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