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這段時日, 宛遙買來各式各樣的食材,盡可能精緻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饑, 青玉的面色總算比之前紅潤了不少, 稍有點力氣的時候,她習慣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靜地曬太陽, 或是低頭編一些小玩意兒消磨時間。
宛遙想,在那種陰暗潮濕的環境裡待的太久, 她或許更願意出門走一走, 於是偶爾也會扶著青玉到院子裡坐一會兒。
會州這個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風落冷雨, 大部分的日子天氣很晴朗, 青花攬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兒, 總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 一邊洗衣服一邊同她說說話。
院門虛掩著一道縫隙,附近的幾個小孩子不時從門口嬉笑跑過去,他們手上握著長鞭, 鞭風利落,將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轉。
每當此時,青玉那雙疲憊的眼睛便驀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動不動, 任憑長髮被微風吹得淩亂。
宛取出木梳來站在背後輕輕地替她梳理整齊。
「我……」
面前的姑娘艱難地開口, 「……們,小時候,也很喜歡……這樣玩。」
她也有童年的時光, 在雙親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經歷這場人間黑暗的歲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親擠在孤零零的小院內。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塊雕了一隻陀螺,她們成日裡圍著追著,雖然是不起眼的東西,但對於從沒見過玩具的她們,已然是寶貝一樣的珍品了。
可惜,後來陀螺滾到了夫人的馬車下,軲轆被硌得一陣顛簸,父親挨了頓毒打臥床不起,從此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碰過。
宛遙將手上的一把青絲編成長辮子,溫和地提議:「不如,我帶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帶著斗笠。」
這一句話不知觸到青玉何處的逆鱗,頃刻間,她整個人忽然瑟縮地開始發抖,半晌才僵硬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在地底下生活慣了,便會無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紅塵。
聽青花說,她們是在彭家養大的奴隸,彭永明還不是太守時,十三歲,夫人就在他房裡塞人了。
他喜歡物色模樣標緻的女孩子,起初是從外面買,到後來把目光放到了府裡的下人身上。
長到十四五歲,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幾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過。
而她因為廚藝好,一早讓小姐挑走了,方倖免於難。
等來會州青龍城上任後,由於山高皇帝遠,彭永明的權勢一手遮天,便愈發的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這一點,宛遙倒是能有所體會。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餘下的時間,她大多留在家裡。自那之後,差不多過去了五天,青玉便漸漸開始嗜睡起來。
這樣的體質有孕在身,幾乎沒辦法好好吃東西,也就唯有睡覺時人才不那麼難受。
黴瘡正如盛開的花,一日一日的惡化,近乎佈滿了她所有的皮膚。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無聲息的流掉了,三個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睜開,也就沒機會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靈。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風一陣緊似一陣。
宛遙滿屋燒著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煙薰火燎氣味中悠悠轉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開一道細小的縫。
入目即是窗外夾著雪花的冷雨,臘梅在風裡搖曳,是人間美景。
「你醒了。」宛遙吃力的彎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輕握住她隱約潰爛的掌心,「你還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或是……特別想要的?」
青玉內縮的雙唇無聲的動了動,她把耳朵貼過去,好久才聽清。
「糖……葫蘆……」
「糖葫蘆?」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待了一下。
站在門外的項桓聞言立馬道:「我去買。」
滿城細雨輕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紛紛退卻,以往熱鬧的市集竟只有寥寥兩三個攤位。他頂著刺骨的冷風穿梭於城內的大街小巷,最後在一個駝背的老人手裡匆忙買了幾串。
等回到家,這冰糖葫蘆真如其名,覆蓋了一層肉眼可見的霜雪。
宛遙用剪子把糖葫蘆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幾年,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來說,就好像一生那麼長了。
數千個日日夜夜仿佛一場大夢,到現在她似乎才從嘴裡嘗到一點點名為甜味兒的東西。
宛遙輕攬著她的肩,小聲問:「還想吃什麼嗎?」
青玉一言不發,隻顫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膚間摩挲著什麼纖細的東西,等她放下來,宛遙才看清置於右手的一條紅繩編織的鏈子。
「宛姑娘……真是……」
「很溫柔的一個……人……」
「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她用僅存的牙,艱難地含著零碎的糖葫蘆,長久以來凝聚的悲哀突然奪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風似的語音破碎地啜泣,「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從一開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盤子裡的糖果,不住的往嘴裡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爭取著什麼,追趕著什麼。
宛遙也沒有阻止,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像是掙扎的一樣的力道慢慢減弱,變緩,枯瘦的手終於綿軟的搭在了她懷中。
口裡含得滿滿的糖葫蘆滾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內炭盆似火,而那顆果子血一樣鮮紅。
宛遙閉上眼,用力將眸中的濕意逼退到內心的最深處,攬著那具瘦骨嶙峋的屍身,把頭輕抵在她額間。
凜冽的北風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聲音。
青玉下葬的當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鬆軟。青花不能出來,宛遙和項桓幫著將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樹下。
老樹參天蔽日,可以遮風擋雨,終年常青。
石碑簡陋地刻著沒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過上面粗糙的凹紋,心中壓抑著無法言說的難受。
這是學醫六年的宛遙,第一次經歷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懷裡。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養的花,從來沒見過世道的險惡,卻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曬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為什麼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會醫術,我明明是個大夫,她卻還是死了。
而後來回過神,她方意識到——
正因為我是個大夫,才明白什麼叫「束手無策」。
項桓將附近的雜草拔除,微微一側目,看見宛遙眼底裡深深的神傷。
其實從她讓自己四處買魚蝦、買瓜果、買糕點起,他就隱約猜到這個女人的命不會長久了。
過了一輩子人下人的日子,受盡折磨,臨終前想盡可能的滿足她所有的願望,這的確是宛遙會做的事。
他如此一個滿手沾血的人也頗虔誠地拜了拜,而後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聲寬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那一瞬,宛遙不知回憶起什麼,神情驟然一愣,她紅著眼睛,毫無徵兆地轉頭衝他道:
「是你不讓我哭的!」
她站了起來,眸中氤氳著一層淺而薄的霧,宛遙低首盯著他重複說,「是你不讓我哭的!」
項桓平白讓她指控得有點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麼時候不讓你哭了?」
心裡一直藏著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開,她要開口,淚水已經噙滿眼眶。
「是你說我哭著讓你心煩。」
「是你說我除了哭什麼都不會!」
對面的少年明顯茫然失措,他看著那張淚流滿面的臉,一時慌亂道:「我還說過這麼過分的話?」
宛遙酸澀難當的心緒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絲怔忡,她訥訥地站在那兒,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用力去銘記的承諾,他竟從未放在心上過,根本,連記都不曾記得。
她突然間覺得委屈極了,曾經拼命忍住的那些難過,為了掙得一點點堅強所付出過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樣浮現在眼前,情緒便好似決堤的山洪,頃刻崩塌。
宛遙伸手不管不顧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煩的是你!」
「嫌我沒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徑直將他推到了官道上,雙目充紅的質問,「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你還想怎麼樣!?」
項桓從沒見她哭成這個樣子,好像積壓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無數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錯。」他只好抓住宛遙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來打,打到出氣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腦袋,抽噎著搖頭。
「那……」項桓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於是語無倫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這兒,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
她在滿山風吹樹林裡沙沙聲中,哭得傷心又單薄。
項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夠高興一點,可也覺得她這麼哭出來大概會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頭,兩手輕捧起宛遙的臉給她擦眼淚,越擦越多。
指尖浸著濕意,斷斷續續的滾燙,總是無休無止地往下落。
項桓凝視著那雙明眸,眉頭輕擰成一縷難以表達的情緒,最後鬆開了手,驀地用力將她緊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