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儘管沒有喝醉, 項桓還是睡到了次日正午才醒來。
他躺在床上發呆,頭枕著胳膊, 雙眼漫無目的地看那些雕花。
虎豹營操練的點卯時辰早就錯過了, 今日的統領不知是哪一個,興許還大發了雷霆, 沒準兒已經記錄在冊,預備等季長川回來告他的狀。
不過都無所謂。
要告就告去吧, 反正蝨子多了不怕咬。
項桓翻了個身, 有些自暴自棄地想。
四肢提不起勁,感覺無所事事。他抱著被子, 打算再努力去睡一會兒, 然而總有人不想讓他好過。
門外的響聲催命般的連番轟炸。
府上的下人平日裡都畏懼他這個二公子, 輕易不敢來打擾, 能這麼不怕死的只有一個。
「哥,哥!」項圓圓在外面扯著嗓子喊,「吃飯啦——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呀?」
她拍門的力度沒輕沒重, 哐哐哐響得人心裡煩躁。項桓偏頭道:「不吃,滾。」
「幹嘛不吃啊。」對方實在不識相,「有你最愛吃的紅燒蹄髈,一整個兒的, 走吧, 我等你呀……」
「砰」的一聲。
他抄起枕頭看也沒看就砸到了門上,力道之大,撞得一張門板顫慄不止, 明顯是昭告天下裡面的人心情非常不爽。
這一招貌似很有效,外面立馬便沒了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廊上的腳步聲又折返回來,嗓音卻不似方才中氣十足,隻弱弱道:「哥……我把蹄髈給你溫在廚房裡了,你想吃的話,去找他們給你熱一熱……」
項桓面朝著牆,裹住被衾沒有搭理她。
項圓圓噘嘴緊盯那扇鐵水焊死了一般的門扉,終於悻悻地走開了。
讓她這麼一鬧,項桓也失了睡意。本就酣眠了一夜,其實毫不困倦,不過只是疲於應付許多人與許多事,才躲避著不願出門。
翻來覆去在床上滾了幾圈,到底還是饑餓戰勝了臉面,他披衣起床。
拉開門左右看了看,眼見四下無人,項桓才仔細掩上,拖著步子慢騰騰地朝庖廚的方向而去。
午後,府內的僕婢也多半在打盹。
他低著頭,避開陽光的直射,獨自行在花園邊長長的抄手遊廊上。
前面便是偏廳,從自己的住處要前往庖廚那是必經之地。
項桓尚未走近,就聽到裡頭隱約有人語。
「老哥哥難得來府一趟,只可惜我手裡沒什麼好茶招待……」
是項南天的聲音。
他耳力頗好,大老遠便能分辨出來。
「哪裡,哪裡,你我共事多年,何必這樣客氣。」
不知是哪位朝中的同僚登門拜訪,扯了一堆噓寒問暖的瑣事。
知道父親在裡面,想到一會兒經過門前時,他或許會叫住自己,然後冷嘲熱諷,保不齊再起一番爭吵,項桓忽就不想去庖廚了。
少吃幾頓又不會死。
於是他掉頭往回走。
「南天。」那人大概上了年紀,語速緩慢,而音色略顯蒼老,「憑咱們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聽說這次令郎南征歸來大獲全勝,兵部本擬提他為領軍,你是上書攔了下來?」
項桓的腳步驟然一頓。
這瞬,他的耳力仿佛頃刻增長數倍,甚至連項南天擱下杯盞的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錯。」偏廳內的人緩緩應了。
「這是為何?」對方開口的話語和他心中的質問不經意重疊在了一起。
「那些個在軍中有軍階的將士,哪個不是日日期盼著天下大亂,好去博個功名利祿、封妻蔭子,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擺在面前的也不要?」
項南天悵然地歎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想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可是老哥哥,這孩子不行啊……」
他指尖輕叩著桌沿,「他還太年輕,行事魯莽,輕率任性,擔不起那麼高的位子。十八封將雖是美名佳話,可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
「如今不過是個少將軍就敢恣意妄為,恃才傲物,若要再晉他的軍階,我真怕這孩子哪日闖出什麼禍來。」
項桓在京城裡的名聲,對方自然是聽說的,聞言發愁地掖手在袖,「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但少年人,都是極看重名次地位的,這麼做對一個孩子來說,未免太殘忍了。」
「我知道。」項南天無奈的搖頭,「若他有維兒當初三分的穩重,我也不至於出此下策……還是希望他可以再多磨一磨性子。」
日頭將人影照在廊下,棱角分明的拳頭隱約顫動,發出「喀咯」的輕響。
項桓感覺到視線裡起了許多白光,一時像是連前路也不那麼能看清了,有些許暈眩。
胸腔憋著一口無法宣洩的氣流,周身似被一層又一層厚棉被壓住,舉步維艱。
「年輕人好衝動,肩頭沒有重擔,總是很難體會什麼叫『三思而後行』的。」
身後的項南天繼續說道:「是啊。」
「我有想法,給他定一門親。都說成家立業,成家立業,有了妻兒他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那同僚嗆了口水,忙說:「咳,我們家惠兒小了一點,她娘還想多留她幾年的,實在是……」明顯嚇得不輕。
項南天笑道:「老哥哥誤會了。」
「他是有個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我瞧著,難得有姑娘不討厭他,看他也有點那個意思,不如趁近來清閒,把這事給辦了……」
後面的話,項桓已沒再聽下去。
他一路大步回房,一腳踹開了門,滿室熟悉的陳設、熟悉的氣息,而站在其中,來回四顧,竟驀地生出一種無處容身的錯覺。
五臟六腑燃起的悶火險些將他燒得炸開,項桓喘著粗氣,抬手將近前的圓桌掀了。
這算什麼原因?這算什麼理由!
哪怕真是宇文比自己厲害,哪怕真是溫仰的命不值錢,他都可以接受。
唯獨這個。
唯獨這個!!
滿腔的熱忱和執念仿佛一朝喂了狗,令他感到無比的噁心,從未有哪一刻項桓覺得自己如此可笑過。
他一直在等待獲勝後的一聲喝彩。
但從來都沒有。
無論是從茫茫的大漠拼死殺回來,還是在險峻的南疆浴血奮戰。
原來自己一直所求所為之奮鬥的東西,卻有那麼多人能夠輕描淡寫的拿起又放下。
他的那些拼命可不就是個笑話嗎?
桌上的杯盤摔了一地,靠椅與案幾被他砸得粉碎,稀裡嘩啦的聲響惹來了附近的侍女。
當她戰戰兢兢地走到門邊時,看到的便是雜亂無章的狼藉,而一堆難辨形狀的桌椅間,是一個筆直而立的黑影,青絲淩亂,筋肉虯結,像是縈繞著煞氣的殺神。
少年垂頭大口喘氣,卻警覺地猛然一側目。
那雙黑瞳惡狠狠的,仿佛燃著一把驚心動魄的野火。
侍女惶恐不安地一抖。
「滾。」
「還不滾?!」
躲在回廊柱子後的項圓圓亦被房中的那聲怒吼嚇得顫了顫,只見丫鬟逃命般倉皇地往外跑,緊接著是瓷器破碎的巨響,屋子裡簡直像個人間地獄。
她生平頭一次看見項桓發如此大的火,來勢洶洶,甚至連她都覺得陌生。
項圓圓咬了咬嘴唇,步步後退,旋即掉頭飛奔。
宛遙趕到曲江池畔時,天已經黑了。
項桓正坐在岸上喝酒——和以往不同,他是整壇整壇的喝。每喝完一壇,便起身去,奮力將空罎子扔到湖中,聽那陣沉悶的落水聲。
宛遙看清項桓的臉色,就知道這次是真的醉了,甚至醉得有幾分可怕。
昨天見他情緒穩定,還以為緩幾天項桓自己能想通,全然沒料到今日會變本加厲。
「你怎麼又喝那麼多?」
項桓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拎酒罈要啟封,冷不防被宛遙兩手抱住。
「放開——我不用你管。」他不過一抖手便輕而易舉地奪了過來。
並不瞭解前情後果,只是項圓圓那邊的隻言片語,宛遙以為他所愁的仍舊是昨日之事,「木已成舟,你再怎麼惱,不也沒辦法不是嗎?
「功勳沒了還能再攢,你那麼年輕,總有機會的……」
話的尾音尚未落下,項桓忽的轉身,驀地抓住她手腕,語氣微衝,「還能再攢?」
「那是我拿命換來的!」
他雙目充紅,定定地看著她,「是我拿命換來的!」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
有那麼一刻,項桓生出了想要告訴她實情的衝動,可當他凝視著眼前那張纖塵不染的臉,熱血終究冷了下來。
她從小便比他聽話,在長輩口中永遠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就算自己對她傾訴了又能怎麼樣?宛遙多半也會認為,這是項南天為了他好,他應該理解父親,再感恩戴德,父慈子孝。
她沒有站在自己這邊。
連她也沒有站在自己這邊……
項桓鬆開了手,索性拋下了一堆未曾碰過的酒罈,固執地起身。
而當他走出一段距離,回過頭時,岸邊的少女依然站在原地將他望著,夜風吹得她青絲與衣袂滾滾飛卷。
宛遙到底還是沒能勸住項桓。
他似乎有意在躲自己,連著好幾天都尋不到人影。但聽宇文鈞和餘飛的口氣,無論禁軍的巡街還是虎豹營的操練他都統統缺席。
這是平時從未有過的情況。
隱約意識到此事的背後或許還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隱情。
正當宛遙想上項府去問一問的時候,這日清晨,項家的管事忽然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