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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46章
第46章

  在恩陽住了十來天, 消磨掉了咸安二年的正月初一。

  這是宛遙第一次在外過年,感受寥寥無幾, 正說起來也不過「倉促」二字。

  從十一月南下至今已兩個月有餘, 途中歷經一番艱險的姨媽們各自心有餘悸,老早就想催促著上路了, 只是礙於項桓的傷勢而不便開口。

  他們倆也趕著回京覆命,所以這一趟是同行。

  車子停在客店之外, 宛遙剛下樓出去, 就看見項桓騎著匹瘦馬在閒閒踱步。

  他的坐騎不幸血灑白石坡,犧牲得連根毛也沒剩下, 那是他們出征得勝而歸時, 季長川送的, 一人一匹, 皆是壯碩敏捷的回紇馬,如今換了匹雜毛,明顯十分嫌棄。

  「宛姑娘。」宇文鈞牽著他的青騅走過來。

  宛遙於是頷首略施一禮, 「宇文將軍。」

  他視線朝那邊遛馬玩兒的少年身上轉悠了一圈,問她道:「小桓的病不要緊了吧?」

  宛遙說沒大礙了,「都是皮外傷,他人年輕, 好得又快, 只要不再把傷口撐開,趕這點路還是可以的。」

  宇文鈞衝她露了個感激的笑,「果然有姑娘在, 小桓我就放心多了。」

  宛遙覺得這稱讚受之有愧,「我也不是什麼病都會治,其實只懂些皮毛……」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路上還得勞煩姑娘再多看著他點兒。」剛說完,他就緊接著補充,「不止是傷勢。」

  感覺他話裡有話。

  還沒等宛遙問,宇文鈞憂思重重地歎了口氣,「小桓這段時間,的確有點太拼命了。」

  他搖了搖頭,「我怕他這麼下去,會鬧出什麼事來……」

  不知是否受這語氣影響,連宛遙也不自覺心思一沉,順著宇文鈞的目光看去。

  古道長街上,是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背影。

  原以為還能趕上回家過年,想不到在白石坡這麼一耽擱,返京已經是上元節之後的事了。

  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尚未收燈,從車中望出去,可以看到花燈游龍似的朝前延伸,一直到朱雀門的盡頭。

  身在京師繁華的坊間時,宛遙有種過去半月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那些破敗的茶樓酒肆好似夢醒後的碎片,而周遭還是樓宇輝煌,雕欄玉砌的花花人間。

  途中的遭遇寄信向宛延夫婦說明了,兩口子在家擔心得不行,一回去便是一番上下左右,頭頂腳底的檢查。

  宛遙在鐘樓下就和項桓二人分了手,他們大概要跑去六部交差,畢竟這天氣雖嚴寒,也難保溫仰的項上人頭不會腐爛,屆時辨不清相貌就不大好解釋了。

  舟車勞頓太久,享受了一回小別後過於熱情的家庭溫暖,她倒在床上踏踏實實的睡了一覺。

  什麼蠻人,什麼瘟疫,什麼山賊土匪、密道逃生,都在夢裡被她一鍋亂燉。

  只恨不能睡個天荒地老。

  等到滿城的百姓已收燈出門踏青,宛遙才上醫館去幫忙。

  不過兩個月沒見,桑葉倒是長高了一些,在藥堂忙碌的時候,腿長腳長跑得飛快。

  項桓那邊沒什麼消息,也不知他在聖上面前撈得了些什麼好處。原本朝廷裡的事宛延最清楚,然而知道他多半不會說實話,被忽悠了數次宛遙也就懶得問了。

  差不多過了三天,項桓操練結束順道過來了一趟。

  一打聽才知道聖旨還沒下來。

  「哪有那麼快,這裡頭的手續複雜,而且要封什麼官也不是皇上一個人說了算,萬一是要職,還得經過幾位輔臣商議,少說也要三五日。」

  醫館外的板車上裝著剛送來的藥草,宛遙抓了幾支翻看,隨口問道:「你沒去探探大司馬的口風?」

  「將軍北上巡視邊境去了,下月才能回來,不然我老早就問了。」

  宛遙查驗完了藥材,招呼學徒搬進去,然後又同他說話,「你真那麼想知道其實也可以問問項伯父。」

  「我才不要問他。」項桓順手抬了一籮筐——感覺蠻輕的,於是掂了掂,乾脆單手一舉,在小學徒羡慕的眼神中抬了兩大筐往裡走。

  有他出力,一板車的藥片刻就盤完了,少年活動了一下筋骨,大概還認為不夠他熱身的,正想說還要不要他幹點啥,冷不防瞧見旁邊一頂內官的馬車晃晃悠悠駛了過去。

  他一愣,眼睛裡幾乎能閃出光。

  「怎麼了?」

  「是傳旨的內監!」項桓臉上瞬間振奮,衝上街去朝那車行的方向一看,轉頭同宛遙解釋,「那邊是宇文府——走,跟過去看看!」

  說完,就一把拉著她往前跑。

  醫館內的婢女正懷抱宛遙的披風走出來,眼前一陣人影如風,飛馳而過。

  「姑娘!」

  他們家小姐又不見了!

  項桓趕到宇文府時,內官的車才走,宇文鈞送人至門外,手中還捏著聖旨。

  「子衡!」他興致勃勃蹦上前,「陛下封了你什麼?」

  宇文鈞笑著揚了揚諭旨,「給了個平南將軍的稱號,提到了散騎常侍護軍將軍……以後大概是回不了虎豹營,得操心禁軍的事了。」

  末了,問他:「你呢?」

  他有些躍躍欲試,「我還沒拿到旨。」

  「內官前腳才走。」宇文鈞說著望了兩眼,「我想多半是要去你家了。」

  「我知道……我這便回去看看!」他耐不住性子,風風火火地拔腿就跑,內心的澎湃幾欲噴發而出,強烈的想知曉結果。

  宛遙還被項桓牽在手上,也只能跟著他狂奔。

  握在掌心間的粗糲五指竟微微有些出汗,不經意的用力。她抬起頭,雖看到的仍不過是被束起的青絲所遮擋住的側顏,但不難想像他此刻的心情。

  於是無奈道:「項桓,你跑慢點!」

  尋常人到底是趕不上瘋狗的。

  少年終於也嫌她慢了,一如多年前在坊間摘花偷果子那樣,伸手一抱,攬住她的腰,使起嫺熟的輕功一路飛簷走壁。

  人一興奮,潛力總是無窮,等兩人在項府門前落下,傳旨的內侍剛掀簾子探出頭。

  「喲。」他頗驚訝。

  「小將軍倒是來得挺巧。」

  旋即微微彎腰遞了個手勢,眉眼眯成一條線:「那就請吧。」

  項南天並不在家,正廳前跪了一地的人。

  宣旨的內官抖開祥雲瑞鶴提花錦緞,筆直而立,「……朕初承緒,兵戈未平,長安盛世,仰賴諸臣……」

  宛遙因為莫名受牽連,只得不明不白地跟著他們一塊兒跪。

  項桓垂首,兩掌交疊緊貼在地,就聽得頭頂上冗長的文書念道:「……項家二郎,勳德弘茂,有□□定國之功,朕聞之欣慰,今特賜聖甲玉衣一件……」

  「減銀七星劍一把……」

  「靈芝、人參等各十對……」

  「各色縐紗五十匹……」

  所賜之物竟意外的繁多,林林總總,項桓極有耐心的把這串沒完沒了的菜名挨個記入腦海,既忐忑又期待。

  然而印象中的字眼一個也沒等到,那句收尾卻乍然響起:

  「……賞黃金千兩,以示褒獎。」

  他聽到最後一個字時,先前飛揚的眉眼驟然一滯,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抬了抬頭,盯著那張諭旨。

  內官的聲音猶在繼續。

  「祖宗疆土,不得有失,望爾再立奇功,莫負聖恩。」

  ……

  這就沒了?

  別說項桓,連宛遙也覺得頗奇怪。

  內官將錦繡成堆的皇恩收攏,等了片刻,約莫是發現周圍沒動靜,遂客客氣氣地朝他笑道:「接旨吧,小將軍。」

  項桓此刻頭緒正一團紛亂,他腦袋燒得厲害,既不解又怔愣地緩緩叩首,四肢乃至身體不受控制地低聲說了句「謝恩」。

  在旁的一干人等看著他起身了,方陸陸續續抬頭站起來。

  直到項桓接過那柄沉甸甸的諭旨,三魂七魄好似才逐漸歸位。

  他仍不死心地開口:「敢問大內官……就只有這些嗎?」

  「陛下他有沒有……漏掉什麼?」

  宮中的內侍掖手望著他嘴角輕揚:「小將軍真會說笑。」

  「這可是聖旨,光擬旨便有兩道程序,別說漏,多半個字都是不敢的。」

  送走了傳旨的宮人。

  項桓顰眉,雙手緊握著牛角軸,指節泛著清白,眼中分明有茫然的不甘。

  為什麼?為什麼呢?

  他究竟哪裡做得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

  不應該啊……

  宛遙瞧著他面上漸漸冷卻的喜氣,心下也不禁惋惜,忍不住上前道:「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莫非是有誰冒領了你的功?」

  項桓心緒煩亂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應該不會……」

  「我和宇文是一起去的,禮部尚書,不對是吏部……與大將軍私交很好,我們去之前就是擔心這個,所以才找他以保萬全。而且明明宇文有晉升……」

  說到後面顯然語無倫次。

  「難道溫仰的人頭根本不值錢?」他自言自語,繼而煩愁地閉目摁住眉心。

  此前的一腔熱血在這一瞬平復下來,才意識到自己以為的軍功很可能只是一廂情願。

  也許叛軍殺不殺對於皇帝而言不那麼重要,他更看重的是收復大魏流落在外的疆土?

  聖旨白紙黑字,陛下不給這樣的賞,自己什麼辦法也沒有,縱使流再多血液沒用。

  宛遙其實很怕他一個想不通衝到宮城裡去鬧事,於是絞盡腦汁地安慰道:「陛下賞了那麼多東西,應該也是很看重你的。」

  「這些年我們同突厥交戰,北方又連著大雪封山,人參稀缺了許久,拿著錢都不一定能買到……」

  平心而論,這些銀錢的確十分可觀,可金銀再多,終究不是他想要的。

  項桓好似突然間泄了一股氣,認命般地搖了搖頭:「算了算了。」

  「他不給算了,我也……沒那麼稀罕。」

  成箱成箱的珠寶黃金正陸續拉入府內,他掀開蓋子撿了一塊,忽說:「走,我請你吃飯。」

  在坊間最大的酒樓中叫了雅間。

  餘飛也被拉來陪他不醉不歸,只是這次飯局並沒叫上宇文鈞。

  兩個人坐在一旁,看著項桓一碗一碗地往朝嘴裡灌,都知道他心情不佳,所以誰都沒開口勸。

  人有時候宣洩一下,反倒會舒服許多。

  餘飛坐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酒碗一擱,「來,好兄弟陪你喝!」

  最後,項桓沒趴下,他倒是先跪了。

  項桓酒量很好,輕易不會喝醉,這次扶他出來,腳步有些踉蹌,意識卻還清醒著。

  宛遙命婢女跑去找小轎,自己用兩手去攙他胳膊,項桓卻掙了開,尋了個黑暗的角落,靠牆抱膝而坐。

  寒冷的隆冬讓夜比以往更加漫長,遠處的巷子隱隱約約透出燈光,微晃的光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宛遙回頭望瞭望,朝旁挪了一步,擋住那些光。

  他靜默地坐了半晌,冷不防低聲道:「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話?」

  宛遙愣了愣,明白這話是對自己說的,於是在心裡輕歎,不答反問:「你有什麼笑話可讓我看的?」

  「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半個頭銜都沒撈到,還不夠好笑?」

  她挨在旁邊,也緩緩蹲下,腦袋仰著望向天,氣息悠長地開口:「項桓,我沒打過仗,可能和你們的想法都不一樣。

  「我覺得你平安的活著,就很好了。有沒有軍銜,軍階有多高,並不那麼重要。」

  身側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良久只一言不發地把頭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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