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嘩啦」一聲響, 地底深處的墓門被人簡單粗暴地用槍柄砸開,不過片刻, 亂草叢生的山體後便有一隻手探出, 將一干茂盛的蒿草撥至一旁。
誰也沒想到,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居然藏著一人來高的洞穴。
黑暗中窩了半日的人們終於灰頭土臉的鑽了出來, 墓室外連空氣都是自由的,歷經一番膽戰心驚與絕處逢生, 甬道裡好似過了有一年那麼長, 然而抬眼看看天,竟也不過才日中的樣子。
幸福來得太突然, 眾人緩神之後才紛紛喜極而泣。山賊們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懈, 都只想躺下睡個昏天暗地。
宛家的夫人們倒還是矜持的, 各自攜手慶倖,相顧鬆了口氣。
此處約莫是白石坡的南面,滿眼叢山峻嶺, 野草豐茂,連山道也未曾叫人走出一條來。
宇文鈞繞到背後逛了一圈回來,摘去肩頭掛著的樹枝,「這兒正好在密道出口的下方, 我們的馬匹和車應該離得不遠。」
為了能將幾位夫人順利送走, 昨日夜裡他們便悄悄把馬車停在了這附近。
「溫仰那孫子已經進山寨了?」
「說不好……離太遠了,聽不見動靜。」
項桓灌完了最後一口,信手把水囊扔掉, 嘴角邊全是汗,他一抹,說:「行,那我們不耽擱了。」
「若是車子再被發現就不太好收場了。」
宛遙朝身側橫七豎八的山賊群中看了一眼,問他:「這些人怎麼辦?」
他視線偏了偏,渾不在意,「不用管。」
白石寨的山匪們在這場浩劫裡死了七七八八,想必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但話雖如此說,卻耐不住人家要死皮賴臉的跟著,大概也是怕叛軍捲土重來,與他們隨行反而有個照應。
輾轉回到了半山腰,刻有白石坡三個字的石碑還在旁邊斜斜立著,前後卻沒看見一個村民,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被清道了。
宇文鈞將馬車牽來,僕從們當下熟練的套車、收拾行裝。
山賊窩裡待怕了,還順帶遊了一回古墓,眼下恨不能立刻回到人住的地方。
近處的兩匹回紇黑馬正在一邊兒低頭找草吃,項桓忙著穩固馬鞍。
「不過半個月沒使,長了一身的肥膘。」他拍拍馬脖子,朝宛遙說道,「看來這馬跟人一樣是歇不得的。」
宇文鈞走過去,「照這個時辰,天黑前應該能趕到鎮上,咱們動作快一點,最好今天就送信去新城,看能不能加派人手。」
對方不咸不淡的應了一聲,目光卻微微垂下,好似被什麼吸引住。
「你接下來怎麼打算?我是準備回京的,你在周圍找住處等著,還是跟我一起回去?依我看其實……」
話還沒說完,原本撫著馬鬃的項桓忽然揚手將他的話一擋,撩袍蹲身。
「怎麼了?」宛遙有些奇怪。
雪地濕潤,極易留下足印。坑坑窪窪的地面密集交錯著碗口大的痕跡,他手撫上去,臉色突然一沉,「是戰馬的鐵蹄。」
宇文鈞:「戰馬?」
「不錯……這邊還有!」
痕跡一路朝上,他將雪牙槍握在手,順著蹄印追尋過去。
前面的山路轉了個彎,他們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樹後,隻警惕地伸頭去看。
通往山寨的途中,幾十騎聚在入寨長長的石階下休整待命,軍士的玄甲後是絳紫色的戰衣,個個風塵僕僕。
而在清一色棗紅馬之間,有一匹白得耀眼的駿馬,眾星拱月般的被圍在其中。
「是溫仰!」
宛遙留意到項桓的表情在那一瞬有細微的變換,凜冽的黑瞳裡好似燒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項桓知道這個人怕死,但沒想到他會這麼怕死。
事發至此兩三個時辰了,直到現在遲遲也不敢入寨,隻站在外面乾等著。倘若他眼下已收兵上山,自己還就真的只能打道回府。
本以為這趟要無功而返了,冷不防機會從天而降,他經脈中的血液不自覺沸騰,握著雪牙的五指連著心臟,一併滾燙得冒汗。
不能再錯過了。
一定不能再錯過了。
「項桓?」
他突然一轉身,疾步往半山腰走。
「小桓,你去哪兒?」
宛遙和宇文鈞一前一後追上去。
項桓已回到了他的戰馬前,收腰刀、放長.槍,箭囊搭在馬背上,十柄短刃齊齊入鞘。
「項桓,你要做什麼?」宇文鈞從他這一系列的舉動裡覺察出一絲不祥。
「還用問?」他把弓背在肩頭,直截了當,「當然是去殺了他。」
「你瘋了?!」
宇文鈞不得不震驚。起先之所以敢陪他殺溫仰,是因為借著地盤熟悉,又有迷藥輔助,多少有幾分勝算,不至於單槍匹馬那麼毫無準備。
如今整盤棋都亂得跟漿糊一樣,根本沒法打啊!
「我沒瘋。」項桓唇角微微動了一下,「如果不是聚義廳裡他沒出現,我在那個時候就會動手,即便被圍!」
他從來都不怕流血受傷,也從來都不怕死,縱千萬人亦敢迎刀直上。
宛遙隱約回想起那日晚上他言語裡的執著,才意識到這真的不是隨口說的豪言壯語。
「對方起碼有二三十人……」她搖頭上前,「論人數,論武器,我們全不佔優勢,太冒險了。」
「冒險也要去!」項桓持著槍,回眸狠狠反駁,「況且,我也沒打算要誰跟我一起。我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可以把溫仰的人頭拿回來!」
他放肆的語氣令在場所有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一怔。
相信在同樣的情況之下,換做虎豹騎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選擇用他這樣不要命的打法去換取軍功。
「項桓。」在他轉身時,宛遙一把拉住,試圖勸道,「你這是何苦,要殺溫仰也不急於一時,等以後朝廷發兵討伐,不是更有把握嗎……」
項桓甩開她的手,充血的眼裡滿是固執,「我若現在走,這一趟就白來了!」
「你懂嗎!」
說著他不再多言,翻身上了馬背,宇文鈞作勢便要跟著,卻被他一槍抵了回去。
少年居高臨下,「不用你。」
「我說過不要人幫忙,你把她們安全送走,恩陽鎮上等我。」
「可……」
「別以為你沒事幹,我告訴你,人要是出了事,我回頭剁了你!」
尾音還沒落下,馬頭已被他猛地掉轉,嘶鳴著朝前奔跑。
開弓沒有回頭箭,宇文鈞唯有苦笑,知道自己是勸不住他的,只好匆忙招呼:「上馬!上車!快快快,趕緊出發!」
餘光瞥到秀眉深皺的宛遙,也是無奈,「走吧,再不走,我也會有麻煩。」
回紇馬的一大優點就是爆發力極強,項桓能感覺到風在耳畔淩冽如刀,這樣的感覺他毫不陌生,那是他最熟悉的,沙場的味道。
攥著槍桿的手更熱了,他緊緊盯著那片人海。
溫仰就在那裡。
只要取下這顆人頭,就是奇功一件。
他太清楚軍中的論功行賞了,所謂駐守新城的功勞,從軍階一層一層的刮下來,到自己這兒早已經不剩什麼。
哪怕再一次班師回京,也不過抬個不疼不癢的官職,依舊無法在項南天跟前立足。
他要獨一無二的戰績,就只能勝向險中求!
這才是他此次出征的目的!
長風漫漫。
駐紮在山寨腳下的叛軍在風聲中聽到了急促的馬蹄,出於常年征戰的警覺,眾人猛然回首,幾乎是在同時,老樹後的黑馬一躍而出,在空中高高揚起蹄子。
銀白的槍鋒映襯著少年英武迫人的眉眼,獵鷹一般刺出寒芒。
宇文鈞帶頭趕車,一隊人簡直是飛到恩陽鎮去的,車子停下,坐在一旁的僕從鬢髮還是保持著向後的狀態。
他跳下去火速換了匹精神十足的馬,作勢就要往回趕。
「宇文將軍。」宛遙忙打起簾子。
「宛姑娘,你們且先跟著小淮,我得去找他。」反正人已經平安到鎮,不怕被剁了。
一路上本就擔心著,宛遙自然沒多說什麼。
眼見駿馬絕塵而去,她坐在車內不安地來回攪動手指。
這種感覺,很像是那次在高山集的驛站中。
未知的將來在遠方蠢蠢欲動,而自己只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姨媽們在鎮上尋了間客棧落腳,偏僻之地沒有宵禁,入了夜卻比長安還要冷清幾分。
尚在白石坡的年輕軍官們一個也沒回來。
悄無聲息的街道好似印證了那個詞——生死未蔔。
宛遙從燈火通明的客店裡緩步而出,頭頂的兩隻燈籠把一丈之內的人與物照得溫暖如春。
她站在燈下朝鎮子以北,一片漆黑的山林看去。
置身於錦繡如雲的京都之外,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絲亂世將至的荒涼。
等了沒多久,衣衫襤褸,滿面塵土,幾乎辨不出容貌的乞丐便行至臺階下怯生生地朝她遞了個碗。
躲在其腿後的小孩子巴巴兒地將她望著,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只能看見那雙清澈的大眼睛。
宛遙吩咐侍女上廚房撿了幾個熱包子與熱饅頭。
然而碗才裝滿,儘管仍有剩餘,乞丐卻千恩萬謝地走了。
原地孤零零的,又只剩她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長久的等待令她腦海裡已出現了一場刀光血影的廝殺,高山集外小茶寮內的情景無比清晰的在眼前劈過。
長刀,利刃,血流如注。
少年狠厲的面容似鬼非鬼,好像他真的可以無休止的殺下去,一直到死……
也就是在此時,馬蹄聲響起來了,不像是幻覺,隔了片刻,她可以確定,是真真實實的聲音。
宛遙驀地回首循聲望去。
足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恩陽鎮的盡頭,一抹黑影縱馬而來——她沒看錯,是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