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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102章
第102章

  昨晚吃到後半夜, 眾人都喝得有點高,一幫大老爺們勾肩搭背的睡在一起, 滿地像個亂葬崗, 也不知是怎麼散場的。

  宛遙因為是姑娘家,倒免去了被灌酒的折騰, 照舊維持著早睡早起的好習慣,天還沒亮, 便在廚房裡幫著煮些醒酒湯了。

  難得一天清閒, 項桓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來,甫一睜眼, 屋內已經有人在小火爐上烹起了熱茶, 淺藍色的一道倩影, 看得人雙目很是舒服。

  項桓不知道宛遙已經來了多久, 卻也佩服她能有這樣的耐性,能夠安安靜靜,一言不語地在屋裡等著自己。試想倘若換成他, 只怕早就坐不住要幹點什麼來磨爪子了。

  「醒了?」宛遙並未抬頭,揭開蓋子往碗裡加了一瓢滾水,「腦袋疼嗎?把酸辣湯喝了會好受一些。」

  四周彌漫著溫熱的水汽。

  少年抱著被子懶在床上,一雙還沒睡醒的星眸散漫地打量著對面的姑娘, 本能地要隨口作死, 「給本將軍端來。」

  然而迎接他的沒有湯,是一張厚實的坐墊,結結實實的糊了一臉。

  項桓已經習慣了她偶爾這般不疼不癢的回擊, 覥著臉笑,把墊子從自己面前抽開,「宛遙,我發現你最近的手勁兒越來越大了。」

  「你如果不招惹我,我力道還能再小一點。」

  到底是好脾氣,雖然身體力行地鄙視他,宛遙卻也還是將湯碗拿了過來,挨在床沿坐下。

  少年翻身而起,得寸進尺地開口:「都端到這兒了,不妨喂我吧。」

  宛遙慢條斯理地揚起手:「信不信待會兒我就照你臉上潑過去。」

  後者眨了兩下眼睛,厚顏無恥地把碗接著,眉峰輕挑,「不信,你肯定捨不得。」

  茶水尚在沸騰,宛遙留他在原地喝湯,自己則坐回去捅了捅火爐,初春的風還是很冷,順著縫隙溜進來,把炭火裡吹出明亮的星子。

  項桓注意到她總是看著窗外出神,像有心事的樣子,遂放下碗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宛遙手中還拎著火鉗,目光卻很飄忽,「這場仗什麼能結束。」

  他正要開口的動作驟然凝滯,很快便沉默下來。這個問題的確非自己所能回答,項桓於是隻捧著隻空碗,有一下沒一下的用勺子在其中敲動。

  忽然,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說,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項桓:「誰?」

  「大魏的皇帝。」宛遙若有所思地頷首,「很久之前我曾經被他召去宮中住過一段時間,小有些接觸。

  「我說不清那種感覺……」

  至今回想起沈煜當年的言行舉止,回想那張陰鬱寡笑的眉眼,她依然感到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毛骨悚然。

  「他像是,對所有人和事都漠不關心,卻又藏著許多情緒在心裡。我看過他的眼睛,總覺得那是一個很孤單的人,他甚至連自己的親眷都不愛。我不清楚歷代的帝王,但一個人,真的能冷漠到這種程度嗎?」

  項桓不以為意地把碗擱在床頭,拾起靴子往腳上套,「坐在高位的人都是這樣的吧,顧及的事情多了,人就開始疑神疑鬼,便如我最近看將軍,也覺得他越來越孤單了。」

  季長川占了南邊的半壁江山,卻一直隻專心打仗,半點沒有別家造反首領那種要自立為王當皇帝的迫不及待,什麼六部、丞相、內閣一概不設,頂多讓他身邊的參軍和當地知府一塊兒打理瑣碎事務,哪怕屬下忙成了陀螺,也依舊對稱帝之事隻字未提。

  宛遙悵然地捧著茶杯擱在自己膝上,「你說將軍今後也會變成這樣的人麼?」

  「誰知道呢。」

  項桓的靴子才剛穿好一隻,屋外廊下腳步聲急促,似有何人匆匆而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擋了大門過半的光線。

  「將軍!」

  來者一身絳紅軍袍,看裝扮應該是他麾下的親兵。士卒一肚子的話剛要說,眼見宛遙在裡面,頓時又頗識時務的閉了嘴,顫巍巍地打量項桓的眼神,擔心自己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少年一頷首,示意他無妨:「什麼事,講。」

  「啟稟將軍,駐守曲州恩陽一帶的虎豹騎不知怎麼的,接連出現高燒不退、咳嗽不止的症狀,已經倒下數十個兄弟了。」士卒遲疑地抿緊唇,「聽軍醫那邊傳來的消息,只怕是……瘟疫。」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項桓和宛遙的臉色皆是一變。

  「等著,我換衣服。」他迅速抄起床尾的衣袍,往肩頭一披,吩咐道,「去幫我備馬。」

  士卒應聲退下。

  宛遙隨即起身,「我跟你一塊兒去。」

  曲州的駐地離錦城約莫有大半天的路程,趕到軍營時已臨近傍晚,項桓抱著她下馬,兩個人甚至來不及飲上一口水,便隨領路的士卒往兵捨方向而行。

  宛遙一直是個愛多想的人,提到瘟疫,一路上她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心跳得有些快,往事浮光掠影,幕幕驚心,總是害怕當年長安城的舊況重演。

  怕她跟不上,項桓勉力穩住腳步,沉聲說:「營中瘟疫蔓延,為何現在才來回稟?」

  士卒答得略為小心:「進來開春,患風寒者甚多,起初大家的症狀和尋常的頭疼腦熱並無差別,以為吃兩劑藥就好了,屬下一時失察,所以……」

  他沒有再問,撩起帳子走進一間營房,裡面躺了三人,此時都有氣無力地癱在榻上,一位年輕的醫士正在旁邊整治,見狀忙起來行禮。

  「將軍,當心被過上病氣。」

  士卒給項桓遞上面巾遮臉,他卻一擺手,隻先遞給宛遙。

  「謝謝……不好意思,且讓我看一看。」她三兩下系好面巾,朝軍醫一點頭。

  項桓就跟在宛遙身後,見她半跪在榻前,眉頭緊鎖地把著病患的脈象,好一陣子未曾有動靜。

  那位年輕的軍士雙目緊閉,臉色顯出不正常的紅,間或有不受控制的咳嗽。

  宛遙像是在確認什麼,很快解開士兵的護腕,往上撩起袖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十分乾淨,預想中的紫斑未曾出現,只是有點黑……

  「怎麼樣?」他問道。

  宛遙放下那人的手,起身與他對視,「單單只是脈象,與『那個』疫症是不同的,但以防萬一,你最好還是把他衣服脫下,瞧瞧身體別處有沒有斑痕。」

  大概是被上次的惡疾給嚇怕了,知道傷兵營的情況虛驚一場,這倒讓她無端鬆了口氣,似乎連立起汗毛也跟著挨個歸為。

  但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卻也未嘗是件好事。

  舊的頑疾雖怕它惡化,可好歹有方子能夠讓人有跡可循,新的疫病卻是毫無頭緒,無從下手,不過看著沒那麼唬人罷了。

  連著幾天,宛遙都跟著項桓衣不解帶地在營中幾處傷兵的房捨內來回跑。

  病情雖然勉強能控制住,但沒辦法根治,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病倒的士兵已經越來越多。

  再這麼下去,只怕得通知季長川來一趟了。

  到了項桓這個年紀,若非是自己實在解決不了的事,他是不想請動將軍的,現今也是如此。

  宛遙同幾位年長的軍醫相談到深夜。

  從青龍城到嵩州再到成都,跟著這群當兵的南來北往地走動,成日想著怎麼給他們換更有效的治病良方,她在藥學方面的研究也終於能在長輩面前得到一個吝嗇的點頭。

  比起當初長安醫館時的手忙腳亂,現下饒是瘟疫當前,宛遙也顯得鎮定許多。

  項桓提著吃食撩起帳幔時,她剛送走老軍醫,正湊在燈下翻閱書籍,擺弄藥草。

  「還在忙?」少年把帳子撫平,坐在女孩兒對面,十分細心周到地將熱好的飯菜擺上桌。

  「嗯……方才和幾位大夫聊了聊,你吃過了嗎?」

  項桓替她放好碗筷,輕輕一笑,「我肯定吃了,你不用管我。」

  宛遙接過湯碗,吃飯的時候卻也不肯閒著,每每吃兩口,就得翻幾頁書,再往藥草堆裡挑揀一陣。看她這麼吃下去,再熱的菜肴也早晚得涼。

  「誒——」

  一頁書正待掀過去,項桓不由分說地抬手摁住了,順勢一抽,一副要沒收的架勢,「吃飯就好好吃,三心二意的,留神一會兒積食。」

  她笑了:「聽了我那麼多碎碎念,你倒也學了個『積食』現炒現賣。」

  項桓將書放在自己腳邊,給宛遙另盛了一碗飯,「論醫理,我當然沒有你那麼精通,但是耳濡目染,至少不是個真眼瞎,好歹是能分清蘿蔔和人參。」

  試想她這些年學醫,也確實是有些機緣巧合的意味。

  初時年幼,因為項桓熱愛跟人打架,三天兩頭的身上掛彩,兩個小孩子又不敢告訴大人,因為同項南天交代了,說不定還得傷上加上,彩上加彩。

  好在宛遙姑母家開醫館,她惦記著那裡頭有藥,於是藉口溜進去胡亂摸了許多來,可藥品如此之多,她半瓶也不認識,只能用項桓做個活體的試驗品,酸甜苦辣挨個嘗試。

  直到將他喂了個半死不活,才漸漸摸出點門道來。

  很多時候,一項技藝和喜好的產生總是緣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巧合。

  起初不過是抱著讓他少受些罪的想法拜在陳大夫門下學一點粗淺的知識,未曾料到歷經那麼多複雜不可言的少女心事,反而叫她真的一門心思地紮了進去。

  「你也別太傷神了。」饒是事情的確棘手到令人焦頭爛額,面對宛遙時,項桓仍輕描淡寫地給她夾菜,「治不好就治不好,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

  她吃了一粒圓潤的油炸丸子,直等咽下去才說:「剛剛同幾位老先生談了許久,就這些天病人的情況來看……我們猜測,這很有可能不是瘟疫。」

  「不是?」項桓動作一頓。

  宛遙握著筷子點點頭,「尋常的瘟疫大多是邪氣入體,以病患為中心傳播,而此次,營中的瘟疫卻來得非常零散,明明我們已經穩住了疫情,負責照顧的醫士、士兵沒有染病,反而是隔了十萬八千里之遙的營門守衛病倒了,這並不符合常理。如此現象背道而馳,更像是……」

  她神色認真,「中毒。」

  項桓地表情微妙的起了些變化。

  宛遙說:「我懷疑,是有人在我們的日常飲食中投了□□,比如……楊豈的威武軍?」

  「手段雖是卑劣了一點,但兩軍陣前無所謂光明正大,倒也未必不可能。」項桓閉目凝神琢磨了片刻,「毒能解嗎?」

  她為難地搖頭,「能解是能解,可也得尋到毒源才行,否則根本無法對症下藥。」

  儘管聽上去依舊是件難辦的任務,但多少指明了方向,項桓給了她一個了然眼神,「那容易,明日我派人去查日常飯食有無異樣。不過但凡想大規模的下毒,多是在飲水上打主意……」

  「這附近只有一條溪流,可以順著溪水找找線索。」

  解藥之事迫在眉睫,餘飛被一紙書信調來營中幫忙了,項桓與他兵分兩路,一個查飲食,一個查水源。

  消息被盡數封鎖,尚未染病的士兵們活動在暗處,不敢太過大張旗鼓,倘若恩陽防線讓人得知瘟疫肆虐,只怕楊豈那根攪屎棍的大軍第二天便會屁顛屁顛地前來收人頭了。

  初春的山林裡,霧氣帶著涼意,蜀地的河流冬天極少有結冰的,走在山澗,耳畔都是潺潺的水聲。

  宛遙跟著項桓沿溪一路往上。

  仗打久了,附近的山也荒涼了,村子裡的住戶減少,開春連野味都沒人打,漫山遍野的跑。

  身側的草叢裡若隱若現地竄著一隻兔子,這畜生居然不怕人,和她豎起耳朵對了個正著,隨後撅起屁股往回跑。

  它所經之處是間破敗的廟宇,宛遙發現那結滿蜘蛛網的雕像居然是敬德太后的,只可惜戰火年間,哪怕是聖母也無人焚香祭拜了。

  「想不到這地方,竟也有聖母廟。」

  她由項桓拉著踏上一處陡坡。

  「咸安皇帝登基之初舉國大肆興修廟宇,小地方的知縣為了討好上面,粗製濫造的建一些也不奇怪。」

  再往上,沿岸倒有幾戶零散的農家,大概自己有幾塊巴掌大的菜地,隱約可見得一兩個忙碌的身影。

  宛遙是在走近時聽到小孩子的哭聲的,那是個女孩兒,三四歲的年紀,不知怎麼了,埋頭縮在她母親懷中一勁兒的喊難受。

  婦人束手無策,只能抱著孩子走來走去地哄,「乖,乖。爹爹上鎮子給你買藥去了,等喝過了藥病就能好了。」

  宛遙在那家人院前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範起老毛病,忍不住上前:「能讓我看看嗎?」

  他們一行除了項桓還有兩個親兵,皆做尋常百姓打扮。

  望著面前這群不知打哪兒來的不速之客,婦人摟著孩子,眸中分明帶著猶豫與戒備,宛遙隨即補充:「我是大夫。」

  窮鄉僻壤,缺衣少食,到底還是這句話觸動了她。婦人定定地將視線中的姑娘打量了一遍,這才緩慢將孩子遞過去。

  女孩兒已經哭得沒多少力氣了,隻不住的抽噎著。

  宛遙輕輕哄了兩句,正撩起她的衣袖要把脈,卻見她小臂上,清晰地烙著一道深紫色的斑痕,何其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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