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正月北風呼嘯。
又是一年戰火紛飛的冬天, 記憶裡這幾回的年關似乎都未曾好好消停過,不是困在城內受人圍攻, 就是隨軍奔走在大小城郭之間。
南北的戰爭好像永無停息之時, 久而久之,夾縫裡生存的百姓們也習慣了這種三天一小仗, 五天一大爭的時局,連春節也過得格外放縱熱鬧, 頗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宛遙去醫館內借了幾本書, 她每到一處地方有查閱地方志和當地藥草集的習慣,自己常用的醫書在當年離家之時未能帶走, 這兩年的戰火奔波, 倒讓她又得此機會重新寫了一本集注。
宛遙正抱著三兩書冊從城門前經過, 外面不知怎的, 突然騷亂起來。
原本相安無事的百姓們呼喊著四散逃竄,守門的將領似被什麼所驚動,如臨大敵地端著刀槍。
她站在長街上奇怪地墊腳望去, 只見那郊外進城的官道上,一個穿著魏軍軍服的鐵面人搖搖晃晃的往這邊走。
他的身形甚至比一般的壯漢還要魁梧,胳膊筋肉虯結,嘴裡不清不楚地嚎叫著, 貌似十分痛苦, 然而手上的力道卻分毫不減,不過一揮臂便將靠近的士兵推得飛了出去。
「是落單的『鐵面軍』,快快快, 把西城的兄弟喊過來幫忙!」
在街上巡邏的虎豹騎拎著武器疾步從她身邊跑過。
因擔心會出現傷亡,宛遙於是尋了個安全的地方觀戰,並未急著走開。
那鐵面人雖然力大無窮,但到底勢單力薄,隨著周遭圍聚的守衛越來越多,終於也難敵四手,很快被眾人用槍戳成了篩子。
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濺起一地滾滾塵埃。
四周是人們心有餘悸的感慨之聲。
宛遙遠遠地等了一會兒,眼見並無危險,這才提裙上前給幾名倒地的傷兵診治。
她常往軍營跑,不少虎豹騎是認識她的,當即騰出位置,小心翼翼的把這尊佛高高供著。
被鐵面人擊飛的士兵大多傷到筋骨,宛遙一面迅速給他們做了簡單的接骨處理,一面讓人去準備擔架。
「這裡不是前線,怎麼會有威武軍出現?是楊豈要出兵偷襲嗎?」
見她發問,立時有士卒應答道:「跟偷襲沒關係……宛姑娘你有所不知,那『轉生丸』消耗人體精氣,第一批磕過這藥的,已有不少人陸續失控,周身血管暴漲,疼痛難忍,以至於敵我不分,見人就打。」
他道:「楊豈自己應付不過來,索性就把這些禍害放出營外,任其自生自滅,倒讓我們幫著擦了不少屁股,著實可惡。」
士卒說得憤憤,宛遙卻收回視線去看橫在不遠處的,小山一般的鐵面軍屍首。
幾個守城的將士合力把人抬起,預備丟出城外,那蓋在臉上的鐵疙瘩哐當一聲墜落,面具之下早已是一張分不清本來面貌的五官。
亂世人命如浮萍草芥,任由幾方勢力捏扁搓圓,有用時呼來換去,無用時棄之敝履,想這古今千年,多少王朝更替,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麼?
回去的路上,長街已然恢復了平靜。
季長川大概是自己沒成家,人丁不興旺,於是慣來喜歡找個大房子將一眾人等聚在一塊兒嘮嗑,儘管他不常回府,卻也依舊愛看自己宅邸人來人往,有些煙火氣的樣子。
宛遙捧著書從角門進去,想趁閒來無事好好的研讀一番。正路過拐角要往自己房間裡走,一晃眼似乎看到兩個人影站在後院內。
到底是個女孩兒,八卦之心很難壓制的。
她把剛踏入垂花門的腳又悄悄收了回來,倒退著挪了幾步。
十分稀奇。
那院兒裡站著的是宇文鈞,而他面前的居然不是淮生,而是個宛遙不認得的姑娘,二人輕輕地交談,不知在說些什麼。
女孩兒是側身背對著她的,身形比淮生高挑一點,但卻把自己的頭壓得很低,一副怯怯的模樣。過了沒多久,只見她遞去一個香囊和一封書信,表情很是羞赧。
這幅畫面,擺明瞭是在表白心意,等看清情況不對時,宛遙再想回避已經很難了。
宇文鈞瞧著伸到視線裡的東西也顯得十分頭大,他默了片刻,不曉得是怎樣回應的,但看那女孩子隱約泛著淚光的神情,不用想也能猜到是給推拒了。
姑娘連東西都沒能送到他手上,便悻悻地轉身,抹著眼淚委委屈屈地離開。
感情上的事,的確很殘忍啊……
待得那人走遠,宇文鈞似乎早已覺察她在此處,遙遙喚了一聲:「宛姑娘。」
見他先開了口,宛遙也就不好再回避,走出來盈盈一拜,「宇文將軍。」
打完照面,她朝適才那位姑娘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沒收回視線,「模樣標緻,舉止優雅,衣著光鮮,想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宇文將軍就不多考慮一下嗎?」
身邊的年輕將領被她這麼一問,反倒局促起來:「我……」
「……眼下還沒有這個打算。」
宛遙並未細細深究,隻不動聲色地說:「是因為淮姑娘?」
很意外的,這個平素沉穩自持的青年面色不可控制地湧出緋紅來,看得出他是想辯解一番的,但興許覺得自己的這不正常的反應已經讓她看出了端倪,面頰五顏六色的閃了一陣,便也就自暴自棄地衝其笑笑。
有幾分少年人的青澀與無奈。
好在宛遙一向沒有餘飛那樣強烈的拉郎配熱情,聞言也不過平和地一點頭。
「那她知道嗎?可需要我幫什麼忙?」
「不用了,不用了……」宇文鈞有些慌張,然後垂下眼瞼,帶了點落寞的神色,「小淮她天真單純,對這種事向來懵懂無知,我也不太想給她平添煩惱,還是罷了。多謝姑娘的好意。」
他的禮數與言辭依然滴水不漏地讓人挑不出毛病。
許多時候,宛遙總覺得他和淮生是有相似之處的,一個永遠處變不驚,一個一直穩如泰山,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時,何日,何種情況之下,覆蓋在他們周身的那層堅冰才能有所撼動。
前線和軍中總是有事要忙,三天的烤羊節,直到十五,季長川才抽得一日空閒。
他雖熱愛行軍打仗,卻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嘴,享受人生上很有一套。在自己這輩子漫漫無邊的征途中,機緣巧合,曾跟著幾位西北的老兵學得一手烤羊的好技藝,可惜當了將軍反而無處發揮。這天夜裡,他來了興致,便命人將府內的花園收拾出來,架起幾堆火,親自給眾人烤羊羔肉。
大老遠的能聞到烤肉焦香的味道,偏生吹的還是北風,項桓跟著一路抽涼氣。
宛遙在邊上斜眼睇他:「看你那點口水……」
後者原本就做做樣子,卻還厚顏無恥地側頭示意,「給我擦一下。」
宛遙顰眉嫌棄了半天,「才不要,要擦你自己擦。」
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我口水怎麼了,平時吃的時候,也不見你嫌。」
到底是被項桓這不要臉給驚呆了。
宛遙面色白一陣紅一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揪著他衣擺就要打。
項桓眼疾手快躲得十分遊刃有餘,手撐著欄杆,輕輕一躍便跳下了走廊,還順便閃避了後面扔來的一塊石子。
「項桓,你給我站住!」
原地的姑娘氣急敗壞,繞出臺階往這邊追。
早已落座的宛大人強忍住額頭快爆出的筋,念了半天的清心咒才把自己那一口老血給咽下去。
搖頭歎道:「女大不中留啊,家門不幸……」
宅子之前是座無主的舊府邸,因為夠大才被季長川相中,用來容納這一幫老老少少。說是花園,但實則久久沒人打理,荒涼得很,這會兒跟著新主人沾了光,也頗難得的有了人情味。
院中擺好了幾張桌椅,來得早的已然落座,一言一語的話起了家常,一派閒適景象。
季長川本人卻很是忙碌,在火堆邊繞來繞去的翻轉羊肉,不時灑上幾把調料。儘管出了一頭薄汗,他卻樂此不疲似的,滿眼興致勃勃。
看樣子肉烤好還有一陣子,花台下面,項桓整理著被宛遙扯得七零八碎的衣服站起來,一本正經地作妖:「宛遙,你現在打我可以,以後這樣算是謀殺親夫,犯七出的……」
然後又在女孩子發火前引開她的注意力,往旁邊一指:「看他們那幫人在幹什麼?」
宛遙憤憤地瞪著他,卻還是很老實地順其視線望過去,不遠處就瞧見宇文鈞、秦征一群人圍在淮生跟前,連陳文君也在其中。
「這玩意兒是精鐵做的吧。」餘大頭摸著下巴嘖嘖感慨,看宇文鈞拿他那把佩劍朝著淮生手腕的鐵環用力砍了幾下。
「噌噌」一串脆響,火星四濺。
陳文君在旁有些心悸,還是怕傷到女孩兒的皮膚:「當心一點。」
他顯然很克制自己的手勁了,鬢邊上深刻的蹦出青筋。奈何數劍下去,那鐵環上也不過就隻多了幾道傷痕,於事無補。
秦征像是早有預料,「不行的,我試過。」
「這環足有兩寸之厚,便是尋常的熟鐵也不易斬斷,更別說精鐵了。」
宛遙伸手去墊了兩下,「真沉……這豈不是得戴一輩子?」
秦征抱著懷,無所謂地笑笑:「可不就是得戴一輩子麼。」
宇文鈞眉頭緊鎖地端詳著那塊厚重的鐵料,似乎並不打算輕言放棄,反倒是淮生不以為意地提醒:「將軍,當心你的劍。」
他輕歎著搖頭,又不好再多言,只能先將佩劍收起。
上一代的奴隸正是因為這個鐵環,老來幾乎抬不起手,等同於廢掉一條胳膊,宇文鈞到底是想幫她把這塊枷鎖卸掉。
陳文君見狀,低頭若有所思地沉吟。
「……這精鐵是舅舅當時就地取材,用西北附近的鐵礦冶煉而成的。據說為了以防萬一,也同樣做過一柄能夠斬碎此鐵環的重刀。」
她畢竟是袁傅的外甥女,武安侯將戰俘帶到了中原,作為他的家眷,陳文君倒也知曉幾分其中的內情。
「對了……」宛遙險些快忘了她的身份,緊接著問,「那刀呢?」
她遺憾地聳聳肩,「舅舅投奔燕王,侯府自然被抄了,我們家為了避嫌不敢去收拾東西,最後大半財務都落到了楊豈手裡。」
「那柄刀他好像也留下了,興許是覺得好用,就連上戰場都是隨身帶著,要拿到估計不容易。」
「很簡單啊。」項桓攤開手,「反正遲早有一天我們也是要跟姓楊的決一死戰,屆時再把東西搶回來,不過順手的事。」
宇文鈞深覺有理地頷了頷首。
餘飛便拿手肘去不懷好意地捅捅秦征,「喂,這麼說來,咱們打勝仗,對你而言好處最多了。要不給個彩頭,誰先幫你抓到楊豈,你付一百兩黃金的報酬如何?」
項桓:「一百兩?!黃金!你可真能獅子大開口啊。」
他涎皮賴臉地諂笑:「找找樂子嘛,成日裡和那幫噁心巴拉的怪物火並多沒意思,是吧,秦征?」
後者倒是大方,垂眸一笑,「行啊。」
這群小年輕聊得正高興,季長川用切羊肉的刀往碗沿上輕敲了兩下,一嗓子喊道:「孩兒們,吃年夜飯了,趕緊的過來。」
漂泊了一整年,也就今時今日能有片刻的寧靜祥和。
同桌的有宛延和項南天兩座大山,項桓於是只在遠處看了一眼,近來這一對老兄弟不知怎的冰釋前嫌,反倒一致對外,針對起他來,數落的時候簡直一唱一和,好似以自己為祭品給二老架起了一道友誼的橋樑。
一個項南天已經夠人受的了,項桓吃不起兩道唾沫星子,搶羊羔子連輕功都用上了,眨眼便從鐵架子上順了兩隻,拉起宛遙迅速躲到石亭子裡頭吃獨食。
「這臭小子!」季長川好氣又好笑地罵道。
幸而剩下的口糧多,還不至於為他這幾塊肉落得眾人不能飽腹。
大將軍舉杯之後,這桌羊肉宴算是開席了,項宛兩家的老爺今日不知因何興致頗好,倒湊在一塊兒行起酒令來。宛夫人素來是個嫺靜溫慧的性子,隻坐在一旁安分的品茶,不時嘗上幾片,便要用帕子細細的擦一回嘴。
相比之下,對桌而坐的項圓圓全然是隨了他哥的模樣,上躥下跳,停不下來。
「大將軍我能不能吃那條羊腿啊?」
「外皮還是烤得酥脆些更好吃……陳姐姐,你若不用辣醬,可否借我刷一刷?」
「秦征哥哥……」
她嘴巴甜,滿場叔叔姐姐哥哥叫了個遍,吃得滿嘴流油,偏偏還往宛夫人跟前湊,「宛姨,你吃裡脊肉嗎?味道可好啦!」
後者看她那吃相,忙避之不及,十分嫌棄地朝旁邊躲了躲:「不、不必了。」
好在項圓圓也就禮貌性地問一句並沒打算繼續糾纏,見她推拒,也就蹦蹦跳跳地尋別人折騰去了。
宛夫人眼見著這姑娘瘋得沒個定性,內心忍不住哀歎:項府果然是京城最大的染缸!
在座的人三五成群,很快便分作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上了年紀的,互相感慨人生,對酒當歌,聊著當下的局勢,未來的走向;而年輕一輩則圖個「人生及時須行樂」「明日愁來明日愁」,不是插科打諢就是談笑風生,縱然戰事依舊遙遙無期,卻能憑藉今日之酒,將那些家國天下短暫的拋諸腦後。
秦征吃不慣羊肉,但又不好缺席,於是隻坐在那裡就著一碟花生米下酒。
陳文君環顧四周,悄悄地在桌下拉他的衣袖,繼而捧出一個兩層的盒子。
「什麼?」他唇角微揚,帶著好奇。
「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吃不了多少東西,所以偷偷去廚房做了一點小點心。」她語氣獻寶似的,卻又有幾分小心翼翼,「你嘗嘗看。」
「你做的?」青年的眼中黑白分明,有詫異與一絲絲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身旁的姑娘心思單純,目光裡隱含期盼。
他很配合地撿了一塊放進口中,嚼了兩下之後,唇邊的笑意卻再也掩飾不住。
「……怎麼了?」陳文君試探性地問。
青年笑著說沒什麼,「你做完了,自己吃過沒有?」
「還沒……」
他聞言便不再追問,仍舊輕描淡寫地一塊一塊慢悠悠的品。
陳文君不大服氣的瞪了瞪眼,夾起他吃剩下的點心淺嘗了一口,糕餅剛剛入口,她氣定神閒地表情頃刻土崩瓦解,默默地將盒子收起來。
到底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何曾下過庖廚做過粗活。秦征跟她那麼久,對這一點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倒是不在意地一笑,摁住她的手把食盒接走,「下回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就是了,犯不著這樣麻煩。」青年極縱容的寬慰,「倘若真的要學,不妨去向宛遙姑娘請教一下。」
陳文君也不反駁,與他四目相視,聽話地點點頭,「嗯。」
餘飛坐得離他倆最近,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糧,有苦沒處說地端著酒杯換了個地方。
他舉目一望,左邊是秦征和陳文君,右邊是淮生與宇文鈞,到處成雙成對的,簡直能瞎了自己這一雙燦若星辰的眼!
「太過分了。」他最後只能選擇往項桓待著的這片小亭子走來,一路憤憤不平,「我最討厭那些在大庭廣眾之下秀恩愛的,這不是欺負人麼!」
話音剛落,就見好兄弟切了一塊羊肉遞給宛遙,再何其自然的順手給姑娘擦了擦臉頰沾上的一點油。
餘飛:「……」
他一時語塞,覺得自己這肚子裡的氣,下一刻就能原地炸掉。
「喂,項桓。」餘大頭苦哈哈地往他身邊一坐,「兄弟我還單著呢,你就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後者慢條斯理地吃肉,「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餘飛揪著一把草思考人生。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很「機靈」地開口:「誒,你們家圓圓元熙十年生的吧?明年就該滿十四了,我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項桓已經衝他臀部踹了一腳,直接把人踹下了臺階,簡明扼要:「不能,滾!」
他坐在底下哀嚎,「怎麼這樣還沒說完呢!我哪兒不好啊大舅子……」
「大舅子」被他嚎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舉起刀,「別嚷嚷,再嚷我揍人了!」
夜風清冷,寒霜無孔不入。
宛遙縮在項桓背後借他的身體遮風,耳邊卻靜聽著四周人語紛繁,觥籌交錯,像是太平盛世,人間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