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嵩州城外的校場上, 新兵營剛剛結束了半天的操練,士兵們或有繼續練習騎射的, 或有圍聚在武器架旁休息的, 滿場皆是厲兵秣馬的景象。
項桓正坐在演武台下,拎著水囊滿頭大汗地看面前正在持戟互相切磋的新兵們, 不時灌上兩口水。
附近的城池雖然接手了,但朝廷的駐兵他們是真不敢用, 兵油子一大堆不說, 其中偷奸耍滑的還不少,索性便就地解散。
季長川與虎豹騎兵變反魏之事已經傳入京城, 遲早會有大軍下來圍剿, 他們得趕在那之前把軍隊訓練成型, 好應對隨時會來臨的戰爭。
餘飛同宇文鈞像是也才忙完的樣子, 肩並肩從對面走過來。
「小桓,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台下的這一方石階夠大,剛好能讓他們仨擠一擠。
「今天晚上將軍請客吃烤羊羔子。」餘大頭不客氣地把他手裡的水囊一搶, 兀自喝了一口,故意調侃道,「我知道你又得巡夜了,要不要咱們給你留個半隻?這年頭這地方, 烤羊可不容易吃到啊。」
對方明顯是來炫耀的, 項桓白他一眼,把自己的水奪回,罵了句:「滾。」
「大將軍已經撤了我巡夜的任務……不過你們愛吃不吃, 我沒興趣。」
餘大頭不懷好意地拿手肘捅捅他,明知故問地說道:「幹嘛那麼大脾氣?誒,聽說你在家被你老丈人壓著打啊。」
他嘖嘖歎:「你也太慘了吧。」
這語氣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宇文鈞使了個眼色讓他少說兩句:「宛老先生只是火氣沒消。」隨即又衝項桓寬慰道,「沒事兒的小桓,這一陣子過去就好了。」
少年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隻將水囊的塞子一下拔開一下塞進去,也不知在想什麼。
餘飛同宇文鈞隔著項桓的手對視,他歪腦筋動得極快,湊上前意味深長地開口:「喂,老頭子氣焰那麼囂張,咱們不能老輸給他啊,你一日不反擊他便一日不得消停。」
後者聞言終於一臉懷疑地朝旁斜眼。
餘飛循循善誘:「總得讓他也吃吃癟,你說是吧?」
項桓眉峰一挑,像是咂摸出點什麼來。
「怎麼吃癟?」
餘大頭以手掩口跟著在他耳邊低語,講得挺神秘,最後連宇文鈞都跟著偏頭聽了聽。
初春的夜裡有種月涼如水的意境,清輝鋪在安靜的花園中,除此之外,這附近唯一的光源便是不遠處長廊下的燈籠了,朦朦朧朧的,像話本內常些的那些山精妖怪的宅邸。
大將軍請客吃羔子,府內的人幾乎走了一半,唯有宛遙和項桓在青石小徑上散步,花影叢叢間閃著兩道身影,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大家都去湊熱鬧了,你怎麼還留在這兒啊?」
少年牽著她的手來回晃悠,「知道你不喜歡吃羊肉,我若是去了,不就沒人陪你了嗎?」
宛遙隨意踢開腳邊的石子兒,也不看他,「誰說我沒人陪,還有陳姑娘和淮生呢。」
「啊,是嗎?」
項桓把手指一鬆,作勢便要轉身,「那我可走了。」
這人委實半點面子也不給,說走就走,動作何其利落。
「誒。」宛遙從後面拉住他袖子,簡直給氣笑了,「回來。」
「你怎麼都不猶豫一下的?」
少年懶洋洋地站在那兒瞧她,一臉早已看透的神情,「所以說你們女人啊,就喜歡口是心非。明明就想我陪你。」
在這種事上宛遙還是頗有骨氣的,當下把他的手甩開了,「我沒有啊。」
項桓挑起眉,伸出食指威脅道:「你還敢說?」
「就是沒有。」
「再說?」
從這語氣裡先嗅出了不好的味道,她拔腿便要跑,半路讓他給拽住了,項桓還沒出手,宛遙已經有預感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了,畢竟有上回被撓癢癢的經歷,她直接一蹲,縮在地上不肯起,儼然是耍賴的架勢。
後者全然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彎腰站在那兒,看她把自己卷成個球,終於笑出聲,「你幹什麼,我還沒撓呢!」
宛遙抱著膝蓋固執道,「你總要撓的。」
項桓好笑:「好了好了,我不動你,你先起來。」
大概是對方劣跡斑斑,慣常說一套做一套的行事風格,讓她聽了也不相信,「又想騙我,我一起身你肯定變卦。」
「這次絕對不會。」沒見她怕成這樣的,少年又是想笑又是無計可施,只好伸出手指來對天發誓,「我若騙你,今後打仗場場必輸,天天被人踩馬下踐踏摩擦,遺臭萬年。」
儘管聽著奇怪,但對他而言的確算是毒誓了。
項桓拿指尖去勾了勾女孩兒烏黑的青絲,「姑奶奶,現在行了吧。」
宛遙這才勉為其難地把腦袋一偏,帶了些懷疑地瞪了瞪他,抿起嘴角將手遞了過去。
後者一把拉她站起來。
剛剛那麼一折騰,梳得整整齊齊的髮髻全亂了,宛遙伸手去摘髮簪,嫌棄地瞪他,「看吧都是你,我頭髮都散了。」
項桓認錯態度非常端正,「好好好,怪我怪我,來我幫你弄。」
此時,回廊上同樣沒去吃羊羔子的宛延正背著手閒庭信步,隔得不遠便看見此情此景,他雙目一愣,原本是想張嘴呵斥,又不知為何身體本能地卻閃到了花樹之後,小心而謹慎地探頭打量。
項桓是面朝這個方向的,他何等敏銳,幾乎在對方出現的瞬間就覺察到了,正替宛遙打理著耳邊的碎發,眼珠一轉,忽然說:「宛遙,把頭抬起來。」
後者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聽他的話,甫一揚下巴,少年俯身便親上了她的唇,極簡單的一個唇瓣相貼。
萬萬沒想到會目睹這般畫面。
宛延在樹後險些原地起跳,他勃然大怒地用手錘樹,剛想衝出去卻又覺得讓小輩發現自己偷窺是件丟臉的事,內心起伏良久,最後只能把自己氣成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
宛遙讓他親得有點莫名,不過想著周圍也沒人,便挺老實地由項桓磨磨蹭蹭地吻了個夠本。
宛延陰沉著臉,面無表情地緊盯著不遠處拱自家白菜的那頭豬,只覺之前找的麻煩都太輕了,三十軍棍算什麼,應該打三百!剁成肉泥!
不一會兒,項桓總算是肯把宛遙放開了,兩個人邊走邊閒談。
「艾草葉都長出來了。」只見她閨女彎腰撫弄一簇茂盛的草叢,繼而轉頭去跟某個臭小子說話,「要不咱們採一點,我做青團給你吃?」
果然女生向外。
居然沒惦記著爹,先惦記一個外人!
宛延一面腹誹,一面跟著換到了另一棵樹後面。
「行啊。」
項桓懶散地在她身後,隨手揪了根青枝把玩,視線微不可見地朝旁一瞥,笑容變得有些狡黠,「喂,宛遙,你生辰我送你東西了,那我呢?」
前方的女孩兒折下一把艾葉不解地回答:「你不是十一月的生日麼,還早著呢。」
「不早了,這一年一年的過得多快。有沒有想好要送我什麼?」
宛遙像是已有打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認真地採她的草,「告訴你就沒驚喜了。」
「我不需要驚喜,你同我說了,我才有個盼頭。」
後者鄙夷地瞪他,項桓仍沒臉沒皮地笑道:「不然偷偷告訴我?」
她想了想,於是走過去墊腳貼近他耳畔,項桓很配合地抱懷低頭。
小情人之間的悄悄話,可惜宛遙離得太遠,什麼也聽不清,他試圖努力地把耳朵伸得更長遠些,以便捕捉到點蛛絲馬跡。
末了就見少年面不改色地開口:「給我生孩子啊?」
宛延腦袋裡頓時一炸。
「什麼啊!」雖不知他怎麼突然抖這個激靈,宛遙聞言還是抬手打了他一下,「誰要給你生孩子了。」
項桓無賴地往前湊,朝她一笑:「你不給我生能給誰生?」
「不過別人也沒機會。」他十分暴君地補充,「敢有這個想法的,基本上是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宛延扶著樹幹聽這小子花言巧語地哄自己閨女,頓時怒目切齒,重重地在心裡一哼。
項南天生的果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動不動打打殺殺,滿腦子暴戾!就這樣還妄圖染指我宛家的門楣,想都別想!
那邊宛遙又挨在他耳邊像是接著說了些什麼,他憋下怒火繼續屏氣凝神地扒著樹往前傾——小徑上仍舊是朦朧而模糊的低語。
細碎的聲音剛結束,項桓便了然的頷首:「你說想生女兒啊?」
「挺好的,我也喜歡女兒。但是不急,反正咱們還年輕,拿十年八年慢慢生,兒子女兒要多少有多少。」
沒能瞧見自家閨女追著他打的樣子,宛延已經忍無可忍,終於意識到自己聽這些廢話就是個錯誤,他猛地一甩袖,憤然離場。
宛遙把兩隻手都用上了,擰得他節節後退,一直抵到了近處的樹幹才罷休。
項桓皮糙肉厚慣了,她這點力道就跟蚊子咬沒區別,不過怕她打得沒勁,倒也肯裝出一副疼得要命的表情。
餘光乍然瞥到宛延匆匆掉頭的背影,項桓轉頭往回廊方向望,唇邊得逞的笑意不言而喻。
大概是這笑容太過瘮人,宛遙覺得多半沒好事,順著他目光狐疑地看了幾眼,「你從剛剛開始都胡言亂語些什麼呢?」
少年自然不會告訴她,高深莫測地一歪頭,「秘密。」
咸安三年,三月初。
大魏歷史上的又一個劫難從天而降了。
從來忠心耿耿位列三公的季長川,突然毫無徵兆的在南境兵變,一連攻佔了數座城池,長鋒直指京都。
曾經的兩位戰將接連造反,這讓長安城的百姓們人心惶惶。大魏的半壁江山從前皆是由這二人撐起的,一時間沒了頂樑柱,論誰都有些心神不安。
禦街上的馬蹄聲急促而淩亂,鐘樓的古鐘被敲響了,路人見官差縱馬從身邊疾馳而過,城內的各大告示牌中接連張貼出了季長川的通緝令。
禁庭宮城裡的風聲卻也並沒比外面好到哪裡去,宮女太監們每每看到前去殿內送軍報的人總會聚在下面竊竊私語。
沈煜將手上的文書擱在一邊,端茶吹了吹熱氣,「不出所料,季長川到底還是沒忍住。」
「所以外界傳的那些『一片丹心』『鞠躬盡瘁』也不可盡信。他要真的忠於皇室,無論行至何等絕境都不會反的,只不過是朕給他了這個機會罷了。」
他抿了一口,對身側伺候的老宮女說道:「你看,所謂人心就是這樣,是真是假只要一試就原形畢露,可見盛名之下也不一定為實。」
宮女已年過四十,是茹太后從前的舊人,沈煜一向喜怒無常,近身的內侍與宮人換了無數個,也唯有她靠著一點點太后的薄面尚能安然無恙。
「陛下。」她搖搖頭,「大將軍原本可以不用起兵的,大魏百姓也就不必受戰火所擾……」
「不破不立,你婦道人家不明白。」他大手一揮,示意她閉嘴,繼而去問底下的心腹,「季長川的動靜如何?」
「近來他收縮防守,隻專心練兵,如今虎豹騎的數量已大致恢復到與袁傅戰前的狀態,不過新兵甚多,還欠缺實戰。」
沈煜顰眉:「楊豈為何還不出兵?他在搞些什麼?……命人傳旨,趁反賊根基未定速戰速決,人馬如有不足,即刻向附近徵兵。」
心腹剛要領命退下,他想到了一事,又出聲叫回,「對了,讓太醫院再多配一些『轉生丸』,速速送去前線,以備新兵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