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而千里迢迢外的嵩州城, 新兵的操練還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
郊外漫山遍野的花已經全開了,陽光不冷不熱的剛剛好, 春風拂過一路上盡是融暖的甜味。
宛遙拎著一籃鹵好的鴨子肉, 提裙走上軍營外的小坡,柵欄圍成的校場間, 滾滾濃塵直揚上半空,馬蹄與響鼻聲混成一片, 目之所及, 到處是身著軍服拉弓持戟的士卒。
從她站著的位置望下去,正好能看到演武台的情景, 不知是恰逢休息時間還是心血來潮, 士兵們圍著檯子站了一圈, 興致勃勃地給其中切磋的人呐喊助威。
場上是執劍持槍對陣的兩個年輕人。
劍客顯然軍階不高, 並且十分忌憚持槍者招式的威力,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相比之下,對面的少年將軍便遊刃有餘許多, 他手中握著一杆通身銀白的戰槍,槍長約八尺,凝重而森嚴,據說是前朝項王一脈留下的武器。
然而這樣一柄重槍在少年的掌間卻揮灑自如, 槍鋒與劍刃交匯出刺目的星光, 與之交手的士兵視其如洪水猛獸,神經緊繃,他倒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雪牙斜斜遞出去,唇邊竟還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宛遙忍不住探頭去看,少年在演武場間淋漓盡致的揮槍,旋身避開劍招時,下擺幾乎翻出花來。
儘管隔得那麼遠,她依然能感受到項桓身上那種一如既往的意氣飛揚與桀驁不馴。
「噌」的一聲,兵刃交擊,長劍直接被撞飛出去,場下看熱鬧的士卒一陣譁然,紛紛惶恐地散開,急促的清響過後,劍尖深深沒入地面,尾柄猶在輕顫。
項桓擦著一頭的汗水走下來。
原地裡眾人還圍著那柄劍七嘴八舌的議論。
「哇你也太狠了。」餘飛看完了全程,蹦過來對他鄙夷道,「一點情面也不給人家留。」
後者不以為意,「情面能值幾個錢?咱們當初被大將軍打飛的武器還少了?那不一樣是當著三軍將士的面,大庭廣眾之下出糗麼。」
經他這麼一提,好像頗有道理,餘大頭悠悠頷首:「也是……」
轉念一想:「……你該不是趁機公報私仇的吧?」
他意味深長地挑眉:「當然沒有。」
對方伸出手指懷疑地點了點他,待要說什麼,餘光瞥到個熟悉的身影,腦袋一偏:「誒,宛遙姑娘。」
項桓輕嗤一聲,不上他的當,「都幾回了,又想拿這話來騙我?」
「沒騙你,這次是真的。」
他聞言,臉上懶散的笑容不自覺一收,星眸驟然帶光似的猛地轉頭。
只見營門方向,女孩兒穿著那身他熟悉的月白寬袖褙子,正提一個食盒朝這邊走來,長髮裡幾縷沒有挽好的青絲被風吹在耳畔,縈縈繞繞的。
項桓想也不想當即丟下面巾跑到宛遙跟前,他身上還帶著方才比武後殘留的熱氣,甫一走近便有淡淡的溫熱氣息。
「你怎麼來了?」說著動作自然地接過食盒。
宛遙於是拿指尖在蓋子上輕敲幾下,「前天不是老說軍營裡的飯菜不好吃嗎,我特地鹵了隻鴨子,給你換換口味。」
沒等他開口,餘飛先就在旁吸口水:「這麼說,我也跟著有口福了?見者有份,見者有份啊——」
言罷便動作靈活的避開項桓踹來的無影腳。
臨近傍晚,一日的訓練也差不多結束,他們仨尋了個背風隱蔽處坐著吃獨食。食盒分上下兩層,宛遙的刀工實在沒的說,一整隻鴨被她片成兩盤,薄厚均勻,鹵水的湯汁已滲入肉內,每一塊都是骨香肉酥,肥而不膩。
餘飛幸福的吃了兩口,打開下面一層,「居然還有酒。」他比了個大拇指讚歎,「遙妹妹你可真上道。」
他剛伸出手,連酒香都未聞夠,便讓項桓迅速劫走,對方一臉的不滿,「我說你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
他嫌棄地翻了個白眼,「原本就不是給你帶的,還這麼不懂眼色。」
餘大頭怨懟地坐在那兒,往嘴裡塞了塊鴨子肉,「喝兩口怎麼了,真小氣……有媳婦了不起啊?」
他狠狠的嚼著,以示發洩,「改明兒我也去找一個,讓你得意。」
項桓正拔開壺蓋輕嗅,聽了這話習慣性地朝宛遙看一眼,旋即嘴角一揚,抬起胳膊搭在她脖頸後,滿眼挑釁地望向餘飛。
「你找去啊,找得到像宛遙這樣又會做飯又會治病的嗎?」
他語氣裡的自豪之意不加掩飾。
對面的餘大頭尚沒回應,宛遙先就不好意思起來,將項桓手臂一摘,順勢往肌肉上擰了一把,「不要胡說八道。」
「看把你能的,都要上天了。」餘大頭啃著鴨腿鄙視他,「那也是人家遙妹妹能幹,跟你有什麼關係。」
項桓開始不要臉:「是我教得好啊。」
趁他一張嘴,宛遙便眼疾手快地挾起鴨子肉塞進去嚴嚴實實的堵住了,後者吃得滿口是油,她還得拿帕子給他擦。
這邊吃得正熱鬧,三個人在身側尋水囊,冷不防抬頭,瞧見秦征雙手抱著劍,心事重重地路過。
宛遙忙招呼道:「秦大哥,快來吃鴨子。」
他那模樣似乎一開始想推拒,但不知又因為什麼,到底還是向這邊走來了。
一隻鴨子就那麼點肉,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還不夠分,這又多一個,餘飛的內心其實是很拒絕的,不情不願的給對方挪位置。
秦征並沒關注到身側這股不甚友好的視線,沉默著席地而坐。
宛遙把一小碟鴨肉和酒端到他面前,像是才回過神,秦征忽然擺擺手:「不了,我剛吃過飯……多謝。」
「他不吃那給我好了。」餘大頭很樂意為人分憂,三兩下將盤子裡的肉撥到了自己碗中。
宛遙無奈地搖了搖頭,繼而關切地去問他:「秦大哥是有什麼事嗎?」
「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後者欲言又止地啟唇,隨後輕抿了抿,艱難地開口:「聽季將軍的意思,再過不久我們應該就要拔營出征了。
「嵩州城並非最好的後方補給之地,也許到時候大軍主力會在蜀地落腳。」
秦征說到此處,莫名地頓了好一陣,方才緩緩道:「但是文……但是大小姐一家畢竟在嵩州,我……我不知道她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若說聽開頭時餘飛還有那麼一點興趣,言至於此,他只能咬著鴨肉朝天掀了掀眼皮,轉身坐到旁邊去了,覺得這個話題不是自己該參與的。
項桓晃蕩著酒壺,稀奇道:「你們倆都這樣了,居然還沒把話講明白?」
看來這世上磨蹭的也不止自己這一家嘛。
在陳文君沒出現在周圍十丈之內的時候,秦征此人行事其實頗為狡黠的,難得他會有眼下這般窘迫局促的神情,竟吞吞吐吐半晌才承認:「先前……曾迂回地表達過一次,但沒明說,現在安定下來,日子一久,反倒不知怎麼開口了。」
他轉向宛遙:「宛姑娘和大小姐一向交好,可否給秦征支個招,我現在到底如何做比較妥當?」
「這……」她自己都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問題擺在面前,也顯得十分無措。但在如今的環境之下,身邊的人不是大老粗就是單身漢,秦征著實是沒了辦法,否則也不會來問她。
宛遙思索道:「秦大哥是在發愁怎樣跟陳姑娘表白心意嗎?」
他赧然地頷首。
項桓直截了當地開口:「很簡單啊,去向她說不就完了?倘若他父兄不同意,索性把人擄走,反正你們倆郎有情妾有意,不算過分。」
話音才落,便被宛遙狠狠地捅了捅腰,一個眼神使過來,壓低聲音:「你該不會自己就這麼想的吧?」
後者頗為無辜:「我們倆又跟他不一樣。」
而秦征好似真把這話聽進去了,正襟危坐著顰眉沉思。
知道項桓這幫人的想法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不著邊際,宛遙自己深受其害總不能再拖人下水,忙訕訕一笑:「秦大哥你別聽他亂講,陳姑娘是個顧家的人,做得太絕肯定會傷她心的,還是溫和一點為好……」
此刻默默背對眾人吃鴨子的餘大頭忍不住側了側身,一副過來人口氣,「誒,說白了,你不就是覺得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她,怕陳家人阻攔麼?」
秦征怔忡地抬頭。
「要我說,你壓根不必這麼擔心。想想看——你現在是季將軍麾下,雷雲騎的主將,那可是八面威風——在自家地盤上。而她陳家呢,樹倒猢猻散,哪怕從前是大家閨秀,這會兒也照樣寄人籬下。如此一來,若比身份,你也不差啊,怎麼著也算門當戶對了。」
餘大頭對於給這種事出主意,總有一種旁人難以理解的熱情,扳著指頭一件一件的教他。
「你呢,平時硬氣一些,首先氣勢上不能輸,得讓陳家人瞧見你今非昔比的模樣。軍威,軍威知道吧?」
「也別叫什麼『大小姐』,你都是將軍了,還這般低聲下氣的稱呼多不合適,直呼其名懂不懂?直呼其名!女孩子就喜歡凶一點的男人……不信你看他們倆。」
他手才往前一指,項桓已經撈起根鴨骨頭扔了過去。
秦征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還沒來得及消化,冷不丁聽見不遠處有人叫他:「秦征——」
來者的嗓音於他而言是極其特別的存在,幾乎是本能反應,秦征蹭的一下便起身回頭。
營門外站著一個纖細窈窕的姑娘,因為體弱吹不得風,肩頭尚且披了件斗篷,而其懷中似乎抱了個包袱,不知是否是特地拿來給他的。
「大小姐!」秦征頃刻把先前的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匆匆向他三人道別,飛快衝著營門跑。
餘大頭覺得自己方才的唾沫全喂了狗,舉著鴨翅膀恨鐵不成鋼:「真是沒救了。」
宛遙見狀,低頭收拾著食盒無奈地笑笑。
軍營柵欄後的兩道人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青年刻意朝左邊挪了幾步,高挑的身形替女孩兒擋住東面吹來的料峭春風。
不曉得是在聊什麼,見陳文君忽的垂首打開懷中的包袱,將藏青色的大氅輕輕一抖,像是要讓他試一試。
秦征略顯無措,用手抓了抓脖頸,繼而僵硬接過來。
項桓心不在焉地往嘴裡灌了口溫酒,慢悠悠收回視線,目光堪堪往旁邊一偏,正瞧見宛遙垂眸淺笑,暖陽落了半身,清秀的眉眼間有種不顯山露水的美。
說不出什麼原因,他心裡忽然莫名的一動,總覺得自己的姑娘怎麼看怎麼漂亮。
少年把酒壺一放,迅速幫她收好殘羹碗盤,旋即握住她的手將人拉起身。
宛遙不解地瞧著突然變勤快的項桓,一頭霧水,「要去哪兒啊?」
他心情很好的樣子,「這裡煞風景,我們別處逛逛去。」
說完提起食盒,牽著她便走了。
原地裡餘飛尚坐在一堆鴨骨頭中間,後知後覺地回味過來:「什麼意思,煞風景是指的我麼?」
晚上沒有任務,項桓便陪著宛遙在附近多走了幾圈。
半空中月滿如輪,長街冷冷清清。
他並不是個很安靜的人,但卻總喜歡和她在一起時那種連時間都會放緩一些的感覺。
宛遙會跟他講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偶爾是關於身邊的朋友,偶爾也是有關於自己。項桓就漫不經心的回答,言語上或許作死惹她一兩句,便在狹窄的巷子裡打鬧起來。
有那麼一瞬,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之前,在長安城的時候。
少年天生愛動,哪怕拎食盒也要前後晃蕩不得安寧。
宛遙便在旁邊嫌棄的去拍他胳膊:「你好好拿,不拿還給我。」
「讓你提我空著手啊?過會兒人家看到了,又得背後對我說三道四。」
她叮囑道:「知道你就安分一點,裡面裝著碗呢,一會兒摔壞了……」
「不會的,放心吧。」
他們才從巷口鑽出,宇文鈞已經卻站在大門下焦急地張望,似乎等許久了。
「小桓!」
他神色匆忙,「上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視線落到宛遙身上,動作又不禁一頓。
項桓奇怪:「出什麼事了?」
宇文鈞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宛老先生……今日找了個媒人,說是要……給宛姑娘談一門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