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人們總感慨「時間若白駒之過隙, 倏忽而已」,宛遙在項桓沒回來的時候, 並未覺得日子有怎樣的不同, 白天黑夜,按部就班;而當他留在成都養傷時, 才發現一天一天的像泄了洪的流水,跑得比飛還快。
兩個人都極有默契的不睡懶覺, 醒著的時間永遠比睡著要多幾倍, 即便入了夜,也總得燒盡最後一根蠟燭才熄燈告別。
項桓雖然受傷成癮, 卻不怎麼愛喝藥, 老頭子大概天生跟他不對付, 寫得方子一個比一個苦。他於是偷偷背著宛遙把藥倒在了屋裡的花盆中, 生機勃勃的一盆雲竹,終於被他滋潤得去投了胎。
老醫官得知此事後氣得直跳腳,招呼起人來把他五花大綁, 項圓圓最愛幹這種吃裡扒外的事,在宛遙風輕雲淡的眼神撐腰之下,端著碗給他哥灌了個飽。
寒來暑往,轉眼毒辣辣的夏季就過去了。
前線的烽火燒得依舊旺盛, 而成都這短暫的春天也未能持續太久, 等到秋風乍起時,季長川便將項桓招回了新城。
他的傷其實半個月前便好了,因想著日頭太烈不利於傷口恢復, 人手也暫時夠用,季長川才放任他多浪了些日子。
今年的後半年似乎是兩軍對壘最為激烈的時候,沈煜失了半壁江山,原就壓著一股未能宣洩的怒火,傾盡兵力跟對方耗了數月卻也不見太大的成效,他好像已經沒什麼耐性,此後的每一次發兵都有猛虎之勢,讓義軍也不得不重新重視起來。
「簡直就像狗急跳牆一樣!」
餘飛坐在火堆旁,用小刀削尖了樹枝準備串肉乾來烤,言語憤憤不平。
宇文鈞和項桓各自圍繞著火,一個忙著刷辣子,一個忙著擦雪牙。
「現在魏軍士氣低落,百姓議論紛紛,他若是再不能滅掉我軍主力,朝廷裡那些主和派,一人一句,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肉串是就地取材,打的一隻野兔與大雁,烤得滋滋冒油,宇文鈞拿到眼前看了看,大概是想吃得老些,於是又放回去再加工,「聽說已有幾個老臣私下聯繫明宗皇帝的舊部,想趁機扶持新帝上位,接他進宮當太上皇養老。」
餘大頭聽完差點削到自己的手,「三十多的太上皇,得趕上明英宗了吧?」
他嘖嘖歎道:「看來這皇帝腦袋上也懸著把刀,比咱們當反賊的好不到哪兒去——誒,若是大將軍把魏皇帝的腦袋摘了,到時我是不是能混個一官半職啊,怎麼著也是開國功臣。」
宇文鈞把肉串給眾人分了分,「你啊,先別想那麼多,顧好眼前吧。再多的榮華富貴,也得有命享受。」
夜晚的營寨,靜謐中透著肅殺的意味,偶爾能看見巡營的士兵走過。
烤肉吃進去十分燙口,餘飛張著嘴仰天呵氣,才終於留意到一旁安安靜靜擦拭銀槍的少年,他把滿齒的焦香咽下,「項桓,你呢?」
後者連頭也沒抬,「我什麼?」
餘飛忽然有點奇怪,項桓近來對升官發財都不太上心了,猶記得他從前還是很在意這些虛名的。
「你不是一直視功名利祿為人生所向嗎?就不期待跟著將軍建功立業,殺昏君,滅奸臣,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乾淨的帕子從槍鋒掠過,少年輕輕一吹,似乎噌然有聲,他不緊不慢道:「想啊。」
「……」真敷衍,完全沒感覺出來你有多想。
一杆槍被打磨得通身明亮,後者這才滿意的放下,拿起手邊的肉串咀嚼。
餘大頭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抄起剩下的兔子肉在火上翻轉,嘀咕道:「看你現在佛得跟個得道高僧似的,也不知你成天那麼拼,到底還有沒有野心……」
也就是在此時,少年的動作驀地一頓,原本平淡如水的目光突然一冷,「有。」
乍然開口,他嗓音顯得格外低沉。
不知為何,餘飛竟被這一個字激出莫名的雞皮疙瘩。
「不過我的野心不大。」他輕描淡寫地喝了口水,「天下要不起,只是承諾了給別人一樣東西,就必須得搶過來。」
宇文鈞順著視線望去,隱約感覺那靜躺在的草地上的戰槍劃過一縷幽暗的光。
項桓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時,宛遙背著藥箱,進了少城的傷兵營。
一戰下來,還活著的人屈指可數,大多斷胳膊斷腿,運氣好的被同袍撿到送至後方,運氣不好的只能壓在屍山下活埋等死。
戰場的傷兵都送到了少城,此處離成都很近,人口十分密集,據歷史上的記載,大面積的瘟疫總是伴隨戰爭而來,不防不行。
宛遙於是緊趕慢趕,帶著一群醫士和藥方前來支援。
看見同齡的姑娘成日裡忙得腳不沾地,陳文君待在府上吃閒飯著實有點自慚形穢,趁父親和弟弟身體已能自理,臨行前也自告奮勇的跟來幫忙。
「小火慢熬,一炷香時間後再加桂枝。」
營中臨時搭起的棚子裡擺了十來個煮藥的小爐,醫士和幫工進進出出的忙碌。
陳文君沒做過什麼粗活,一個字也不敢漏的將她的話反復記熟,認真的點點頭,守在爐子前寸步不離。
宛遙這才起身擦去鬢角的汗,朝藥棚邊燒水的小學徒喚道:「你若不忙,跟我出去搬點藥材。」
「就來。」
小少年手腳麻利,三兩下把沾了藥味的外袍脫掉,樂顛顛地隨宛遙出門。
他是真喜歡這個溫柔漂亮的小姐姐,這年頭學醫的姑娘鳳毛麟角,都得高高供起來,能遇上個把有真才實學的都不容易,還別說是如此耐心又好脾氣的年輕女孩子了,光是看著就養眼,哪怕讓他天天守鍋爐燒水都願意啊。
為了保證軍中藥品的供應,宛遙此次學精了,知道找人去各地各藥房提前採購——反正錢不必她出,項桓說了,想怎麼花都可以。
少城的醫館不多,預防疫病的藥一早就讓分發到各家各戶,一日一服。
宛遙在藥店門口檢查止血用的百里香,身邊夥計知道這是個大主顧,嘴不停的噉啵:「咱們店出的藥材是曬過日子的,保證沒蟲沒潮,絕對沒問題。不信您捏一捏,怎麼樣?我說夠新鮮吧?」
見她吝嗇地點了點頭,後者忙咧嘴笑道:「姑娘要的這批貨現今到了一半,您若著急,我給您推個板車,這會兒就可以拉走——剩下那一半應該在路上了,最遲今兒入夜前便能送來。」
正在說話之間,城門處哐當哐當作響,一抬頭,就瞧見幾輛牛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行駛,車子都還不小,裡面清一色裝著厚厚的麻袋。
宛遙於是問:「是這些嗎?」
「不是。」夥計笑說,「咱們家不用牛拉車的。好像城裡哪個大戶人家的米麵糧食吧,老太太要祝壽,一早來了好幾趟呢。」
她聞言哦了一聲,並沒往心裡去。
車子路經城門,守衛就要例行公事地查驗一番,粗略看過面上的幾袋糧食,然後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推車的千恩萬謝告辭,黃牛便甩著尾巴,吃力的拖起身後大大小小的貨物。
雨後的道路稍顯泥濘,但凡重一點的東西總能留下極深刻的痕跡。
宛遙望著那地上踩出的蹄印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些牛車……似乎比尋常的要大出不少。
蜀地冬夏長而春秋短,雖才是初秋,幾場雨一落,好像離深冬就不遠了。
夜裡的一彎明月躺在厚厚的雲層之上,皎潔的光把城中的旮旯照得一覽無餘。
戰時非常時期,哪怕是在後方,一到晚上,城門也還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關得很嚴實,巡邏的守衛四人一組在牆下警惕的戒備。
不知哪一戶人家的後院裡,裝滿糧食的車整齊地停靠在牆邊,清冷的月光映著上面雜亂的乾草,夜風嘩啦啦的吹過枝頭。
忽然,那些麻袋動了。
從一個,到兩個,至最後所有的牛車都發出竜竜窣窣的聲音。
驚悚得像是詐了屍。
很快,堆得小山一樣高的麻袋滾落在地,車上跳下一個比小山還要高的身影。
這些身影鬼魅一般連成片,在黑暗中各自以手勢交流著什麼,隨後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了。
和平靜謐的城內,一股看不見的勢力正在角落裡流竄,毒蛇似的無孔不入。
後半夜的風毫無徵兆地變得凜冽,守在門口的士兵正打了個呵欠,身側燒著的火盆冷不丁一搖擺,一把大火居然就這麼滅了。
士兵的嘴好容易從綿長的困倦裡解救出來,盯著那乾巴巴的火盆,左右環顧了一圈,眼見沒什麼火種,只好往懷裡掏火摺子想重新點燃。
正在一瞬間,他感覺到後頸飄過一陣陰森森的涼意,得是什麼龐然大物經過才會在已經呼嘯的風裡再掀起一股勁浪。他剛準備回頭,一股溫熱的液體卻順著自己的脖子滑入衣襟。
士兵本能地伸手一抹,黑燈瞎火,滿手腥紅。
他靜默一會兒,密密麻麻的刺痛終於漫上腦海。
「有——」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慘叫聲接二連三的響起,無數黑影仿佛從天而降,把守衛森嚴的城樓變成了一個充滿血腥的修羅場。
掀翻在地的火盆將來者臉上的面具照得異常鮮亮,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恐怖。
「鐵面人,是鐵面人!有敵軍入侵!」
恐慌席捲人群,整個城防頃刻亂成了一鍋粥,而伴隨著一邊倒的嘶喊聲,另一股沉而緩的聲音在每個虎豹騎的耳邊炸開,這是比敵軍入侵更令他們驚懼的動靜——
城門吱呀吱呀的叫著,好似老舊的風箱苟延殘喘,向黑夜敞開胸懷。
陳文君在屋內睡得好夢正香,門扉猛地被人從外面推開。
她這幾天干的活兒多,過度勞累反而不容易醒,直到讓人掀了被子,冷風一激,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宛……宛遙?」陳姑娘一臉迷茫,「怎麼了?」
「別問了,趕緊換衣服快點走!」黑夜裡很難看清她急得要噴火的神情,隻勉強能從其語氣裡能聽出一二。
陳文君倒也聽話,睡眼朦朧地在周圍慢騰騰地摸索。
宛遙瞧得眼皮直跳,三下五除二把床邊所有的衣服往懷裡一抄,拽起她人就往外跑。
陳文君不得不光著一隻腳蹦蹦跳跳地一路穿鞋子。
「為何這麼急?到底出什麼事情了啊?」
她們白天在傷兵營幫忙,因為是大姑娘,晚上自然得回城裡睡,不方便留宿。這地方是虎豹騎臨時準備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只有她們兩個人。
宛遙拉著她連正門都不走,直奔角門。
「不知道,但多半是敵軍殺來了。」
前面的嗓音聽著格外冷靜,反倒讓陳文君沒感覺出來她所說的事有多麼可怕,「敵軍?這裡可是成都……怎麼會呢?你怎麼能肯定……」
「我之前聽過的。」宛遙不著痕跡的打斷,神情看上去像是想起了某些久遠的往昔,「這種聲音,我之前聽過。」
「聽過?」
甫一走上小巷,陳文君才隱約聞得街道那邊傳來的動靜,淩亂的腳步和變了調子的人語充斥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久違的惶恐令她的心驟然提了起來!
仔細一想,這樣的氛圍自己也不是沒有體會過,那是在嵩州城的夜晚,虎豹騎兵臨城下,偏僻的房捨外人聲吵雜。
只是當時,自己的身邊尚有秦征,有個能勉強安身的庇護所讓她聊以慰藉。而眼下與自己作伴的,不過是一個同樣纖瘦柔弱的女孩子而已。
明白所處的境況之後,陳文君無法抑制的開始毛骨悚然,可她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六神無主地跟著宛遙在深巷裡遊竄。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能出去嗎?」
宛遙帶著她走進一處尋常的居民院落,後院晾著幾件半舊不新的布衣,衣衫還打著不少補丁,看得出這戶主人家算不上富足,甚至還有幾分寒磣。
「我不會打架也不會輕功,滿城那麼多兵,用飛的也出不去。」
「那、那……」她嘴邊徘徊良久,也還是「怎麼辦」「如何是好」幾個字,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趁著陳文君在身後原地打轉,宛遙迅速摘下了院內的布衫,匆匆將錢兩放在角落,回頭遞了一件給她。
「先把衣服換下來,我們這一身最好別穿。」
她連問一句為什麼都沒有,便聽話地點點頭,依言照做。
「成都是虎豹騎的命脈,大將軍不可能不管,如果城內的守軍能抗一陣自然最好,如果抗不過去,也遲早是要奪回來的。」宛遙一面換衣衫一面用地上的灰土給她抹臉,好歹瞧上去不至於太顯眼,「我們只要能尋個地方躲上幾天,等這波亂潮過去大概就沒事了。」
陳文君聽了這番話,細細一想深覺有理,一顆心總算是勉強放穩,也幫忙將兩人換下的衣服偷偷藏好。
然而還沒等她放心太久,前院的門好似被人踹開,玄甲碰撞的金屬聲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