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那些蘑菇貼牆長了一圈, 外觀在不甚明朗的光線下隱約泛著紅色,看著只是正常菇類的模樣。
親兵正彎下腰準備伸手去碰, 宛遙卻突然變了臉色, 「別動!」
他聞言一愣,大概是被她這一聲搞得有些不明所以, 又沒來由的感到一絲未知的恐懼,姿勢便硬生生的僵在了那裡, 不上不下。
宛遙飛快取下項桓掌中的火把跑過去。
有燈火照明, 眼前蘑菇的顏色變得更加清晰,鮮紅的外表豔麗如血, 傘狀的腦袋上還覆蓋著細而密的白色斑點。
越看越不詳。
宛遙取下帕子在蘑菇上一擦, 一種濃稠的液體藕斷絲連地粘在其中。
她皺起眉:「有毒。」
親兵驚愕:「有毒?!」
將火把往上一舉, 眾人才看見, 不止是牆角,整個墓室的四壁都密密麻麻的長滿了這樣豔紅的蘑菇。那些血淋淋的花傘挨挨擠擠地開在周圍,像是無數雙安靜的眼睛, 從四面八方悄然凝視著。
宛遙還沒說什麼,那短腿男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若非親兵拽著他衣襟,只怕早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之前進門匆忙, 又不敢多瞧, 此時此刻才留意到這墓中的情景,打了一個後怕的冷戰。
項桓已經從棺木前走了過來,倒是很淡定, 「我們上次經過時還沒有這些,應該是石室內浸了水,太潮濕才長出來的。」
親兵瞧著頭皮發麻:「靠屍氣滋養而生的東西,也難怪有毒了。」
宛遙舉火把沿著墓室打量了一圈,甚至還找到了當年他們在白石寨密道中踩空的某個大洞。
看樣子,墓中積水也有大半是從上面流下來的。
「此處是在水源的上游,附近說不定有暗河,這般數量的毒物流入溪中,哪怕被水衝淡了,作用也不可小覷。」
項桓跟在她身後,「你的意思是,軍中士兵中毒的原因,就是這裡的毒蘑菇?」
「我不好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得把這些東西帶回去試一試毒性才知道。」宛遙轉頭,「但八九不離十。」
「明白了。」他打了個響指,招呼親兵挑揀幾隻新鮮的蘑菇帶走。
「眼下還不知道毒性的強烈。」宛遙見對方躍躍欲試,忙在旁叮囑,「要當心點,儘量別碰到。」
不能用手去摘,這倒是件費事的事情,親兵自沒有女人家隨身攜帶絹帕的習慣,當然也不太敢找宛遙借,左右環顧片刻,最後落到了旁邊的短腿男身上,目光簡單直白地看著對方那件厚實的外袍。
後者被他視線盯得發毛,不自覺抱起胳膊。
半晌之後,親兵手中拖著一件半舊不新的布衫,隔著衣料去摘牆壁上的蘑菇,小心翼翼地放在舊衣裡包著。背後的矮小男子瑟瑟發抖地搓著自己單薄的深衣,頗為忌憚地望向他。
墓室內尚在滴水,那是一種很安靜的聲音,好似連空氣的流動都變得清晰起來。儘管裡面正站著四個不速之客,這般鬼氣重重的地方也一樣陰森得嚇人。
宛遙正在端詳那具白骨,見慣了屍首,如今情緒穩定多了,項桓倒不擔心她害怕,只在四周觀察細節。然而他沒想到的是,轉悠了一陣回來,發現她竟還站在那口棺木前,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樣。
回想這一路上宛遙表現出的對陪葬品不同尋常的興趣,項桓略一遲疑,於是舉步上臺階,也跟著往棺槨中看了看。
白骨如舊,並無異樣之處。
「在瞧什麼?」
宛遙的眉頭是皺著的,她扶著冷冰冰的棺槨,不由自主地緩緩搖頭:「你有沒有發現,這隻木棺的陳設有種詭異的違和感,它太單調了……」
他問道:「你指的是,墓室簡陋,但是陪葬品很豐厚?」
宛遙不置可否地向他示意墓主人的衣物,「這位先人下葬時的服飾是蘇杭織錦,如此提花的布樣連我都不曾見過,只怕得是向宮中進貢的珍品,她肯定不是普通人。」
三兩句話,讓項桓原本輕鬆的態度也不自覺地收斂沉澱,開始隱約領會到她所要表達的意思。
「莫非是前朝哪位妃嬪的陵寢?」
說完又覺得不對,即便是不受寵的後妃,也不至於葬得這般草率。
「你再看看這個。」宛遙拈起女屍耳畔的一支純金髮簪在光下打轉,「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這是宮裡的樣式,能用上如此規制的釵環,至少證明她絕對不是普通的妃嬪。」
也是怕對逝者不敬,她很快放回原處,若有所思地抬起頭,「我有一個想法……」
項桓正轉眸時,宛遙開了口:「你還記不記得,大將軍曾經跟我們講過的,有關敬德太后的傳說?」
「他說……」
——宣宗皇帝在前線節節敗退之下,帶領一幫大臣倉皇逃至蜀地。
——況且還有一件有趣的事。茹姬死後被匆匆安葬在了蜀中,京師一收復,宣宗皇帝便派人回去遷葬,找了一年多卻沒尋到屍首。
時間,地點和人物,若細細探究,不是沒有吻合之處。
項桓眼中帶著懷疑,語氣是顯而易見的驚訝,「你認為她就是敬德太后?」
「有這個可能。」宛遙將視線再次投向棺槨內靜靜躺著的白骨,喃喃自語,「不知到底是何人把她葬在了此處……」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遺願想要留在這裡的呢?
遠離故土,遙遙千里,縱然長眠在粗糙逼仄的墓穴裡,也不願被當初深愛過的人找到合葬,生生世世,恩怨相對。這樣一個曾經心懷天下的女人,臨死前應該是有怨憤的吧……
說話間,親兵已經採好了一袋的毒蘑菇,很是謹慎的用短腿男的外袍包裹好,因為知曉軍中瘟疫的來源,他連腳下的積水也戒備起來,走在其中姿勢怎麼看怎麼彆扭。
「回去吧。」項桓看了一眼行將燃盡的火把,「到時候找人把這墓修一修,將洞補上,免得再讓毒水漏出來。」
親兵剛應了聲,宛遙卻不知看見了什麼,忽然道:「等等——」
她摁住了項桓正撫著棺蓋的手,阻止他蓋上棺木。
少年一臉不解,「怎麼了?」
宛遙往棺中瞅了片刻,「你把棺蓋往後再推一點。」
項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雖不甚明白,還是依言照做。
「再推一點。」
沉沉的摩擦聲回蕩在陰暗的石室內,那短腿男瑟縮地打了個冷戰,忙朝他們這邊挪了挪,以求個心理寬慰。
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感慨這群人的膽子著實夠大,連一個小姑娘都能這樣的面不改色。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白骨的後半身,由於沒了血肉,精緻的服飾鬆鬆鋪在裡面,而腹部的位置十分明顯的能瞧見有塊凸起之物。
項桓伸手一探,卻從骨架中摸出一塊沉甸甸的四角金錠。他拿到宛遙眼前,兩人四目一對,各自都未發一語。
「金子……」宛遙沉默了片刻,金錠沉在小腹之中,若不是死後有人放在這裡,那就意味著金子是墓主人生前吞進去的。
宛遙懷疑地喃喃自語,「莫非她是吞金而亡?」
金銀不會腐朽,因此哪怕數十年的光陰讓骨肉化為屍水,這些珠寶首飾也依然完好無損。
而吞金,自古都是一種奢靡卻痛苦的死法。
金屬入口即刻會劃破咽喉,墜進腹中後又會因其過沉的重量撕裂肺腑,最後大出血而死。
但得出這個答案,她又感到哪裡不對——按大將軍的說法,敬德太后應該是死於奸人的毒殺。
吞金則代表著自盡,毒殺自然是為人所害,如果真相是太后自戕,那所謂的「毒殺」到底是為了掩飾家醜,還是……連當時的人們也並不知情呢?
假設是後者,那個被處死的奸人,豈不是白白丟了一條命?
返程的路上,宛遙就一直心不在焉。
說不出是什麼緣由,自打看見了這座有可能是茹姬埋骨之處的墓穴後,長久以來聖母在她心中博愛無私的印象莫名散了個七七八八,反而從這四面透風的陵寢裡感受到一個女人臨死前天大的委屈與怨念。
回去再途徑那間破敗的聖母廟時,四周荒草叢生,她遠遠望著太后端莊慈祥的雕像,竟無端打了個冷戰。
腦中甚至萌生出一個很可怕的猜想。
但迎面朝她堆來的事情還有很多,菌子的毒性還需要與幾位大夫商量,病情不等人,配出相應的藥方迫在眉睫,一回到軍營,兩個人便立刻忙開了。
幾位老軍醫跟著宛遙緊趕慢趕的調製解毒藥劑,項桓和餘飛則帶著人去補當年年少無知捅下的漏洞,以防毒水繼續蔓延。
也就唯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能抽出些許空閒想一想這總是縈繞在心裡的不解之謎。
項桓晚上幫著她推藥碾子,宛遙則坐在桌邊,捧著一個藥臼,發呆似的搗動。
少年原本嘴上沒停地扯著淡,半天沒聽見人應聲,抬頭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遂伸出手在其眼下打了個響指。
女孩子回神的動作非常標準,茫然了良久迷迷糊糊地望向他。
也許是被她這個表情取悅到了,項桓心情很好似的,碾藥碾得越發得勁,「那個墓我已經讓人修好了,你沒必要那麼擔心,興許再過兩三天,軍中的疫情就能穩定住。」
宛遙捧著藥臼搖了搖頭,「我並非擔心這個……」
「那你這魂不守舍的,想什麼呢?」
她像是不知該從何講起,輾轉猶豫,「我總感覺事情有些蹊蹺。」
項桓漫不經心地應道:「嗯?」
宛遙極隱晦地問了一句:「你看,敬德太后死在蜀地,紫斑的瘟疫也來自蜀地,這二者之間有沒有可能……不是巧合呢?」
他碾藥的動作一頓,眼底的神態登時變得有些微妙,「你想說什麼?」
「當年的長安瘟疫結束之後,我就一直有個疑惑——為什麼偏偏太后無意中給我娘吃的補藥,恰好便是方子裡最關鍵的部分,世上真的有那麼湊巧的事?」
項桓的眉峰微微一擰,從這隻言片語間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你懷疑……這場紫斑疫病是那個太后一手策劃的?」
「我也只是猜測……」宛遙深吸了口氣,「還得再去問一問我娘。」
畢竟眼下得知太后生前細節的人,就只剩下她母親謝氏了。
據宛遙自己瞭解的信息,因為敬德太后早些年女兒不幸夭折,故而對於她的娘親似乎是格外的喜愛,那說不定會為了讓她避開瘟疫,特地安排了那道養生的藥方呢?
在恩陽營地待了小半個月,等疫情處理妥當,宛遙二人便迅速折返回了成都。
已經是二月初春,城內過節的花燈撤去十之八/九,暖風拂面,山花爛漫,郊外踏青的人絡繹不絕。
宛遙到府時,宛夫人也正同宛延從外回來,老夫妻大概玩得挺樂呵,鬢角還帶著些微的薄汗。她讓兩個年輕人先去花園的石亭內等候,自己則去梳洗了一番,換了身乾淨的衣裳。
「不是到恩陽幫忙了嗎?怎麼這麼突然就回來了。」
宛夫人在石凳上坐下。
怕母親憂慮,瘟疫的事宛遙沒敢提,隻找藉口說是那邊缺人,過去頂兩天。
「……忙完了,所以就回來了。」她敷衍了幾句,試探性的開口,「娘,我和項桓今日來,是想聽你講講茹太后當年的事情。」
「太后娘娘?」宛夫人笑道,「小時候我不是同你講了很多麼?怎麼,還沒聽夠?」
宛遙半帶撒嬌半帶謹慎地說:「你講的那些都是在鳳口裡兵變之前的,我都能背下來了,我就是好奇……南下蜀中的事。」
聽到「南下蜀中」,宛夫人的表情便沒有先前那般輕鬆寫意了。
太后對她而言是有恩的,她能惦記小半輩子,於是年輕時的許多過往能不提便不提,但想到如今早已並非魏民,給自己女兒講這些倒也不犯什麼忌諱。
她歎了口氣:「其實我到幾年前都還在想,倘若當初石應坤不曾兵變,大魏不曾離亂,太后和這整個魏國也就不至於到今天這步田地。
「不過現在看來,國運氣數有時盡,那日不亂,也必有再亂之日,這是命,躲不掉的。」
底下的丫鬟奉上幾杯熱騰騰的香茶,宛夫人摸索著杯身,悵然道:「太后娘娘大概便是運氣不好,生在大魏行將日薄西山的節骨眼上。」
她飲了一口清茶,嗓音忽然渺遠起來,「她年輕時就長得很美,十六歲便初露鋒芒,聰慧、善良、端莊賢淑,更有著高超的醫術,有幸一睹其芳容的才子學者,寫了大把的詩詞歌賦來稱讚。正是因為名聲在外,後來不知怎的落入宣宗皇帝耳中,便被一道聖旨召入了宮內,獲得了常人無法比擬的殊榮和寵愛。
「茹太后待人是很溫和的,縱然後來被晉為貴妃,也依舊沒有什麼架子。她甚至給宮裡人出體己錢度過難關,隨宣宗視察災情,為百姓治病,這輩子我都不曾見她與誰紅過臉。」
宛夫人的眸中多了幾分懷念與嚮往,「那時的長安,才真正的長安……到處花團錦簇,到處人聲鼎沸。東西市裡聚集著大江南北的商客,你走出家門,能看到許多沒有過的奇異容貌來來往往,金髮碧眼的高大胡人和操著外鄉口音的東瀛人在集市上討價還價,他們帶著本國盛產的各色新奇物品穿梭在街頭巷尾,可惜我彼時太年幼,許多東西已記不清晰……」
她的唇邊浮起笑容。
宛遙的腦海裡,便滿是她口中那個繁華似錦的大魏盛世,再想想而今支離破碎的江山,難免感到一絲遺憾。
「事情出在兵變南下的途中……」
只聽她娘十分惋惜地搖頭,「我那會兒約莫也就六七歲,其實什麼也不懂,叛軍兵臨城下前,被我母親——你姥姥抱上馬車,稀裡糊塗朝南邊趕。
「我們家當時還算富足,能跟隨皇帝的御駕。但不管怎麼說,哪怕御駕也是在逃命,一幫人路上奔波勞累,天黑前到什麼地方便住什麼地方。
「我是在那個時候,覺察出異樣的。」
宛夫人言至此處,竟有些許不易察覺得悲戚,「離帝都城破大概過了十來日,守在附近護衛的侍衛,以及隨行伺候的內侍、宮女,所有人都在底下竊竊相傳,說是因為貴妃『禍國』才導致家國離散,長安淪陷,她是給大魏帶來不祥之人。
「謠言在逃往的途中不斷升級惡化,我那時沒把這些言論放在心上,然而有一次,被母親帶去陪太后說話時,看她神情間已常常飄忽發怔,想來也並非沒有被流言蜚語所影響。」
「母親與太后私交甚好,不欲她消沉難過,得空便過去開導勸慰,然而等到了陪都,情況還是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