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宛遙聞言忙問道:「在陪都, 發生什麼事了?」
宛夫人說:「成都是沒有行宮的,聖駕只能安置在當地一戶大宅內。前線不斷有消息傳回, 外面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亂, 石應坤知道皇帝躲在南邊,遲早有一日也是要殺過來。
「百姓們都極易受到鼓動, 不知是誰散播的謠言,鬧到後來沒辦法收場, 整個府邸外每天堆得人山人海, 說太后是大魏的千古罪人,罵她對不起天下蒼生, 對不起黎民百姓。一天結束, 靠牆一圈的地方能掃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污穢之物, 全是外面的人扔進來的。」
說不清為什麼, 宛遙只覺得她所描繪出的場景,有種微妙的熟悉感……
宛夫人歎了口氣,「自此便一發不可收, 漸漸的,連皇帝也不來看她了,貴妃知道自己失了寵,人也消沉了, 一日一日清減下去。
「而母親帶我去見她的數次卻越來越多。知道她早年喪女, 格外喜歡小女孩兒,臨行前長輩也多番叮囑,讓我嘴甜一點, 去哄她高興。
「幼年時我們家受了太后不少照拂,我雖不瞭解時局,但也明白要知恩圖報,儘量配合長輩們表現得乖巧聽話。也唯有此時,茹太后臉上的笑容能多一些,我總是見她端莊地坐在那裡,無論你姥姥怎麼安慰,她至始至終都隻著說『好』『我知道』。」
其實那個時候,貴妃應該就已經明白,她早已不被這個國家所需要了。
人世間是很殘忍的,尤其是當自己意識到曾經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虛妄時,很難有誰不會心灰意冷。
宛遙將心比心了一下,想自己如果眾叛親離,千夫所指,大概也忍不住要求個一了百了吧。
她問道:「娘你曾說,太后給你開過一道調養身體的方子……那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
宛夫人被她問得一愣,思索良久才斟酌地回答:「好像是,來陪都之後吧?她吩咐這藥得長久的吃,至少吃上個十來年……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宛遙略微平復心情,搖搖頭:「沒什麼,隨便問問。」
一盞茶由熱到涼,宛夫人握著杯身輕輕感慨,「可憐太后遭此非議卻也仍舊不改初心,哪怕在這樣煎熬的環境裡,有找上門治病的也從不推脫,好容易見著她心情轉好一些,誰知就遇害了……」
從花園出來,日頭剛好隱沒進雲層裡,天氣瞧著有些陰沉,街上滿是踏青歸來的人們,隔著一堵牆都能聽到紛繁的聲音。
項桓近年時常出沒戰場,眼見著又躥高了一節,抬起胳膊能輕輕鬆鬆把枝頭的杏花折下。
他順手遞給宛遙:「要真如你所想,那這位魏國的太后還挺了不起,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死了能拉這麼多人陪葬,還將千萬人蒙在鼓裡給她建廟宇,修祠堂——實在厲害。」
杏花在女孩子纖細的指間打轉,她好像並不怎麼贊同地抿唇搖了搖頭:「我倒是……挺理解的。」
宛遙垂眸看著面前盛開如雪的花枝,「茹太后的事,讓我想起了當年長安城的瘟疫。嗯……怎麼說呢,有點感同身受吧。」
她轉過身,微微抬眼,「如果不是你,其實我都不知道那個時候要怎麼撐過來……」
這麼一回想,往昔隔世一樣久遠了。
可她仍然記得在月光下拄著長槍靜靜安坐的少年。
項桓也停住腳,唇邊不自覺帶了點笑意,繼而伸出手去將她輕擁入懷,下巴抵在一片柔軟的秀髮裡。
「看來做皇帝也不一定就有意思,魏宣宗萬人之上,不還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了嗎?可見帝王之權往往束手束腳,反倒不如我一介草民來得痛快。」
宛遙埋在他胸口,輕哂道:「也虧得你還是一介草民。」
按他成日裡發怒的次數,這要當了皇帝,估摸天天都是「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偏偏還沒什麼人打得過他,屆時刺秦王的荊軻屍首大概能在宮內堆積成山吧……
巴州,大魏軍營內。
春光剛好,主帳裡即便不用點燈四面也是亮堂堂的。
沈煜坐在案幾前,手邊照舊是堆得高如小山的軍情,他已經衣不解帶地守了五日,到此時才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時間。
就在不久之前,三位主將正於帳中商討戰況,大概是針對要不要先發兵的問題各執己見地吵了半天,最後毫無結果的不歡而散。
茶水涼透,喝下去跟他周身一個溫度。
帶來的內監都怕伺候他,見皇帝陛下同幾位將軍議事,索性都遠遠的跑去躲災了。
沈煜倒也沒發火,不緊不慢地把一杯冷茶喝完,然後從重重疊疊的文書下面抽出一張保存得極完好的畫像——是他寢宮裡的那幅。
御駕親征,他什麼貼身之物都沒帶,獨獨帶上了這個。
畫上的敬德太后比民間的雕像更為傳神,美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眉眼間有世家女的清冷孤傲。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拂過去,耳畔好像若有似無的響起了雨聲,記憶讓他回到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
整個世界灰暗如幕,電閃在濛濛的雨霧中,不時照亮腳下的濕淋淋的路。
年幼的他沿著不住滴水的回廊,拼了命地往前跑,以至於從那之後的二十年的夢境裡,沈煜依然在廊上奔跑,可是前路永無盡頭。
「娘。」
「娘!」
溫暖的房間內原本燃著熏香,然而那一刻卻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侍女們壓抑的啜泣聲回蕩在四周。
床榻上的女人像是聽到了動靜,轉過頭看向他,那雙清澈的鳳眼中噙著晶瑩的淚水,似乎因為他的到來,而顯得格外的哀傷與悲戚。
沈煜想要跑上前,卻被兩邊的內監攔住了,他還太小,掙不開成年人的手臂,只能用力拍打對方的胳膊,無力地衝著母親啕嚎大哭。
「娘——」
他看到她的嘴角露出微笑,濃稠的鮮血順著下巴浸透錦被,可她依然看著他,看著他,一直到死都未曾合眼,仿佛要將眼前的人,生生世世記在腦海裡。
年幼的沈煜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可無論再怎麼哭喊,貴妃也不會醒過來了。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他在日光下,轉著晶瑩剔透的玉杯出神,唇邊是柔軟卻缺少溫度的笑,「念君去我時,獨留……長苦悲。」
帳子被人從外撩起,上了年紀的老宮女手托煮好的熱茶款步前來給他替換,近前來,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桌上的畫像。
她只是淡淡一瞥,目不斜視地擺好新茶,佯作隨意的說道:「陛下,逝者長已矣。」
老宮女給他斟滿,「還是要多將心思花在別處才是啊。」
沈煜聽了這句不疼不癢的廢話,細長的眼冷冰冰地朝旁邊瞄了瞄,正要開口之際,門外卻有個參領急聲求見,堪堪打斷了他的思路。
「進來。」
那將士面色鐵青,幾大步上前單膝而跪,「陛下。」
沈煜:「說。」
他滿臉的張皇,「昨日半夜,金吾衛左將軍帶著一萬軍隊,投降了季長川,我等帶人前去追剿,可惜未能追上……」
參領留意到,在自己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四下裡的空氣無形中凝固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窺視天顏,餘光發現天子的神色十分漠然,甚至看不出什麼太大的情緒,但眾人都知曉咸安帝行事喜怒無常,如今的反應反倒令人惴惴不安。
過了很久,沈煜才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他姓什麼……我記得,是姓唐?」
「是……」
後者頷了頷首,手指敲著文書的封皮,「京城中,但凡和這位唐姓將領有關之人,格殺勿論,三族之內不留活口。」
他語氣很平靜,可命令卻字字如刀,「傳朕的旨,只要抓到季長川手下的士兵和將領,割下人頭,就地,處決!」
身後的老宮女聞言,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將自己本來想說的後半截話生生咽了下去。
咸安四年的三月,消停了兩個月過年的南北勢力再度交鋒。
戰場在山南西道,附近的多個城池反復易主,今日虎豹騎占了,明日又會被威武軍搶回去。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戰線距離長安已越來越近。
而針對於沈煜「殺無赦」的禁令,季長川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士兵若抓到魏軍,一律好吃好喝的對待,再挑個日子放生,當然如若這幫兄弟有意願加入虎豹騎,也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這一招實在把沈煜和楊豈噁心得不行。
御駕親征好不容易攢的那點士氣,隱隱又有快要崩塌的趨勢。
魏軍愁得焦頭爛額,項桓這邊卻也沒好到哪裡去,開春時疫蔓延,早些時候的中毒還沒徹底治好,聖母太后給眾人留下的「遺產」又開始興風作浪,宛遙不得不在後方忙前忙後。
也就是在此時,項桓重傷的消息傳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