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黎明破曉。
成都東南的雄關之外, 兩軍徹夜的血戰在天光大亮前終於緩緩平息。
鼓樓的鐘聲響起時,季長川騎著戰馬, 帶領他所剩不多的虎豹騎踏進城門。而身後的沙場則是堆積如山的枯骨, 慘淡的晨光裡,無數禿鷲盤旋於濃雲密佈的蒼穹。
這是南北兩軍在魏末應初展開的最後一次決定性的交鋒, 雙方死傷的人馬皆在三萬之上,而清掃戰場時, 僅僅是收撿魏軍遺留下來的鐵面具便就雇了幾十輛牛車拉運。
威武軍的主將楊豈在戰役裡不知所蹤, 等到正午,黑壓壓的天空無法為繼地下起了暴雨, 衝刷著地面乾涸的骨血, 讓蜀地蒼翠的山谷染上了一大片洗不淨的深紅。
暴漲的溪水在小橋之下滾滾奔流。
淮生站在瓢潑的大雨中, 手裡牽著與她同樣靜默矗立的棗紅馬, 目光筆直又倔強地盯著蒼茫無形的山巒峰林。
前方那被水氣朦朧的山間小道上,走來一個高大又蹣跚的身影。
他沉重的玄甲覆蓋著淡淡的血紅,被雨水衝刷得已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胸前的傷口觸目驚心,皸裂似的在盔甲上印出數條裂紋。
年輕的軍官一步一步,極緩極慢地朝這邊走來,手裡的長刀在地面拖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淮生緊捏著韁繩看著他, 雙目通紅地在漫天冷雨裡喘出一口溫熱的白氣, 她像是憋了好久的一番情緒無法宣洩,視線不由自主的漫出水霧。
對面那張素來溫文爾雅的眉眼柔和得沒有一點鋒芒,蒼白唇邊逐漸浮起疲憊的笑意。
宇文鈞搖搖晃晃地在她面前站穩, 冰涼的掌心撫上女孩兒淚流滿面的臉,隨後把自己額頭抵了上去。
舉世亂潮洶湧,人人難以善終,而他卻好像已經塵埃落定。
此後的咸安四年,隨著威武軍的戰敗,局勢徹底傾斜,再加上鐵面人因藥物發病的不定性,這支軍隊再也無法投入戰場。
魏帝除了剩餘的駐軍與貴族子弟組成的金吾衛,已經無力同季長川正面對抗,整個後半年,戰線往前推移得越來越快。
巴州守不住了,天子退回京城,然而如今的朝廷卻維繫不了這個看似龐大的國家。南方的雄獅虎視眈眈,北方的蠻族部落也隱隱有要捲土重來的趨勢。
江山在風雨飄雨裡岌岌可危。
相比之下,季長川就顯得遊刃有餘許多,雖然表面上忙著對付魏軍,卻也不耽誤他從手裡騰出兵馬,隔三差五地去南燕邊境偷襲。
原本龜縮在一畝三分地裡等著看好戲的燕王時常被他打得措手不及,這位行事漫不經心的將軍似乎是在借此提醒他不要妄想打坐收漁利的注意。
燕王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一度派使節頻頻示好,以表誠心。
零碎的戰役一直持續到咸安五年的秋天。
等虎豹的鐵騎終於踏進長安的城門,已經是行將入冬的時節了。
這場無休無止的動盪是大魏末年的象徵。
故都還是當年的故都,舊的時代卻被戰火摧枯拉朽的毀去,留下山河瘡痍與民生凋敝。
當守城的將領開門投降的時候,沈煜正坐在空曠的大殿上。
以往明晃晃的燈盞內是燃盡的燭蠟,滿室昏暗。宮娥內監仿佛都知道大勢已去,比樹倒後的猢猻散得還要快。
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在上百個夜深人靜裡驟然驚醒,在一次又一次的軍報下寢食難安,年歲未過四十,卻熬出了兩鬢的斑白,到如今,沈煜忽然有種宿命難違的感覺。
他消瘦而孱弱地坐在那裡,渾濁的眼光緩緩掃過兩旁暗淡的金碧輝煌。
也許再過半個時辰,季長川的大軍便會將這個地方團團圍住,長劍指在他脖頸下,再拎著人頭走出去,展示給大魏千千萬萬的子民看。
死其實並不可怕,也並不讓他畏懼,但沈煜仍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敗。
他不好色,不貪財,未曾沉迷享樂,每日夙興夜寐,拼勁了全力想為大魏某一個更好的將來;他也沒有婦人之仁,只要對王朝有異心的,無一不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他甚至創造了一支強大的軍隊,有著雄厚的財力和武器——可是為何這些臣民會背叛自己?
為何祖宗的疆土會丟在他手上?
他會難道比先皇帝,比宣宗皇帝更為不堪嗎?
這是他冥思苦想許久也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蕭索的北風從四面八方的縫隙裡鑽入,將牆上那幅清冷的畫像吹得波瀾微動,茹姬平和的眉目好似一瞬間鮮活起來。
殿下的老宮女步伐輕緩地走上臺階,把一杯剛煮好的熱茶端到他手邊,一如既往地默默收拾好桌上淩亂的書冊。
禁庭裡的太監們早就不來伺候了,一壺茶從熱到冷再至見底最後蒙塵。所有人都帶著觀望的態度,想看看這天下到底幾時會易主。
沈煜慢慢地轉頭瞧了她一眼,嗓音低啞開口:「陳姑姑。」
年邁的宮人掖手而立,禮數周全地站在身側。
他蒼白地問道:「你覺得朕……做錯了嗎?」
是天要滅大魏,還是他,滅了大魏……
氣數已盡的咸安皇帝連最後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他面對這位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宮女,也覺得有幾分可憐可笑。
「奴婢,不敢妄議君王。」她垂眸答完這一句,忽又抬眼,靜靜地補充道,「只是當年鳳棲宮中,錦帳之內,聖母太后抱著初臨人間的陛下,曾對奴婢說——
「『希望將來,煜兒能夠成為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家子孫。』」
沈煜端著茶杯的手倏忽一頓。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衝著荒涼的宮殿無聲無息地笑了笑。
殿門口的微光照出外面晴朗的天空,半點也不似宮中的陰暗潮濕,沈煜忽嚮往的眯起眼,虛弱且疲倦地說:「姑姑還記得,當年朕小的時候,你常用來哄我開心的那隻撥浪鼓嗎?」
「朕想看一看,勞煩姑姑,替我跑一趟。」
老宮女恭敬地應聲,款款退下。
行至殿外時,她駐足往後望了一眼。
仿若看見這空空蕩蕩的王朝裡坐著一個行將就木的皇帝。
沈煜將那張母親的畫像仔細又整齊地擺在自己的面前,乾枯的手指拂過宮廷畫師細膩的筆觸,最後落在旁邊那尊晶瑩繁複的玉璽上,從龍首一路往下。
腦子裡莫名冒出舊日讀過的古人詩。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歡樂極兮哀情多……」
他信手打翻那盞跳躍著焰火的燭臺,看燈燭點燃帳幔,漸次燒成一片火海。
「少壯幾時兮,耐老何。」
魏王朝的百年基業終究於烈焰裡付之一炬,戰爭洗禮過的長安城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的恢宏浩大,季長川打馬自城下走過時,亦能感受到歷史的厚重向他迎面襲來,那是曾經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是多少皇宮貴族,王侯將相前僕後繼的地方。
縱然歲月變遷,斗轉星移,都城卻依舊巍峨聳立。
「這江山,到底不是一個人的江山啊。」
餘飛同他並轡而行,兩匹戰馬一前一後的漫步。年輕的將軍沒能聽明白這話的意思,隻順著他的視線朝皇城打量了一番。
「將軍,燕王那邊又派使臣來信了,這回送的是錦緞和玉器,說是遙祝新皇登基,願南燕與中原王朝永世修好。」
他言罷來了興致似的夾了夾馬腹,「您猜猜那落款除了燕王還有誰?」
季長川懶懶地按著腰間的劍柄,「是袁公吧?」
餘大頭愣了一愣,隨即詫異:「您怎麼知道的!」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從懷裡摸出一粒微甜的小藥丸塞進嘴中細細的抿。
「那隻老狐狸哪有這麼容易死,我和他共事十年,他如何想的,我比誰都清楚。」
季長川遙望眼前綿延的關卡城防,身體隨馬步自然起伏,「袁傅上回吃了敗仗,正需要時間修養,就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沈煜這個隱患,也好趁此時機整頓兵馬。」
餘大頭跟上他的速度,躍躍欲試,「將軍既然知道,那咱是不是不用跟他們虛與委蛇了?眼下士氣高漲,乾脆派兵把南燕也一併收拾了吧,省得這幫人今後再囂張。」
季長川終於顰眉嘖了聲,轉頭看著他時總覺得自己教出來一個傻子,於是伸手便朝那大腦門兒上彈了一下。
後者被他戳了個東倒西歪,連忙捂住腦袋。
「怎麼都是些傻小子,成日裡除了打仗,不能裝點別的嗎?你以為我們的兵是天上掉下來的,不吃不喝不用休整麼?」
他翻起白眼,無奈的歎氣,「真是和項桓一個德行,好在他現在是改了,你倒還沒開竅……你們倆,當初若能學得宇文一點半點,我也就不至於操這些心了。」
餘飛摸著額頭,當面不敢反駁,心上卻不以為然地悄悄嘀咕。
「宇文……宇文也不見得好哪兒去,他自個兒都還有一個爛攤子沒告訴你呢,就他心眼多藏得深。等你知道了,不嚇死你!」
然而季長川自然不會聽到他腹誹,就這會兒功夫,已經不由自主地吃了好幾粒藥丸。
這東西做得很精緻,本來是給他們這群大老粗潤嗓子用的,卻時常讓他當成糖果消遣,三兩天就吃完一袋。
他含在口中品嘗咀嚼,忽然想著今後大概很難吃再到了,不禁覺得有些遺憾。
兩人正走到城門邊,手下的士兵跑上前來回稟。
說三軍已在十里外整頓完畢,隨時可以啟程。
季長川咬碎嘴裡的糖,頷首示意:「知道了,讓他們動身便是,不必等我。」
士兵領了軍令,上馬折返回營地覆命去了。
餘飛在身旁問:「將軍……真的不打算重建舊都嗎?其實這地方挺不錯的,山清水秀,風水也好,是咱們從小長大的地方。」
季長川斜斜睇他,「風水這麼好,還能淪陷兩次?」
餘飛:「……」
他低笑一聲,回首最後眺望眼前的都城,不帶留戀的輕拍戰馬的脖子,讓它小跑起來。
「再不錯也是別人用過的東西,大魏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年輕人,得學會往遠處看。」
末了,他忽又頓了下,淡淡笑道,「況且,我答應過他。男人之間的承諾,一言九鼎,萬馬難追啊。」
午後山風正緊時,宛遙從驛站裡走了出來。
馬槽邊是忙著給戰馬添草料的虎豹騎,店夥抱著一堆過冬用的糧食繞到後廚。如今天下初定,四周都顯出一種有條不紊的忙碌。
父母親年紀大了,不方便冬日趕路,因此這個年關宛延夫婦就暫時留在了成都,和項家人一起等著明年開春再北上。
三天前,陳文君跟隨秦征去了高山集,那裡有他新置辦的宅院。
而項桓和宇文將軍都有軍務要忙,抽不開身。
一時間,整個官驛忽然空了,只剩她一個人。
宛遙站在凋零的枝頭下,朝蒼茫的空中吐出一口白氣。
也就是在這一刻,遠方恍惚有馬蹄聲靠近,她正抬眸,悠長的官道間,便看見少年打馬而來,戰袍如雲似霧,波瀾陣陣地翻卷在背後。
他臉上帶著笑,是那種讓人能情不自禁被他感染得彎起嘴角的情緒。
項桓在官驛前下了馬,興衝衝地向她跑來。
「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宛遙正問著,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走,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她不解地跟進院子裡,「又去哪兒?」
沿途的軍士恭敬地向他行禮。
項桓敷衍著應了兩聲,筆直地走到一輛備好的馬車前,朝旁邊的一名小將打了個響指。
後者立刻會意的衝他笑笑:「都準備好了,將軍。」
少年聞言贊許地頷了頷首,便把一頭霧水的宛遙抱了上去。
「這是……是什麼情況?」
她眼看著項桓挨在自己身邊坐下,隨即便招呼車夫上路。
這一番舉動風馳電掣,甚至還來不及讓人做出反應,很快馬車就已經搖搖晃晃地行駛在了官道上。
宛遙稀裡糊塗地回過神,「你到底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後者將兩條胳膊交叉疊在腦後,懶洋洋地枕在上面,眉峰一挑,「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宛遙皺眉瞥他,眼中滿含深深的懷疑。
項桓這個人,平時只要能站著就絕對不坐著,就要能騎馬就絕不會站著。今天這麼委屈自己縮在車裡,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她偷偷探身到窗邊,剛要打起簾子,手卻半途被人拽走。
「誒——現在還不能看。」
「為什麼……」
「哪來這麼多為什麼。」項桓把她兩隻手輕而易舉的箍在掌心,「你呢,眼下就老老實實地陪我坐好,我說能看之前不許那些搞小動作。我可是特地留下來,就為了看著你的。」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啊。
車軲轆吱呀吱呀地響在四方,宛遙將頭靠在少年肩膀,感受到指尖漸漸傳來的粗糙而溫暖的暖意。
很奇怪,這條道路上似乎除了他們,就沒再聽到別的動靜了,馬車徐徐,微風輕緩,安靜得有些意外。
不知過去多久,自遙遠處響起一道熟悉而鐘鼓,漣漪般蕩漾開,是從兒時相伴她長大的聲音。
少年緊握著的手鬆開了,璀璨的星眸中閃爍出明亮的笑意,他說:「送給你的,去看看吧。」
宛遙在他目光下掀開車簾。
深秋時節的都城巍峨雄偉,紅牆好似拔地而起,方圓數十里空曠無人,而城門上卻有彩緞高掛,像民間下聘用的紅綢,和四周招展的旗幟相得益彰。
守軍戰士們筆直佇立,正高擎著上百面虎紋的大旗。旌旗迎風遮天蔽日,烈烈飄揚,上面鐵畫銀鉤的一個字——項。
魏末的最後二十年,是一個動盪的時代。
王朝年年困於征戰,百姓處處流離失所,江山兵戈四起,朝廷內憂外患玉。
邊境的城池一再丟失,懷著野心的武安侯在南方兵變,長鋒直指京師;僅僅過了一年,魏國的名將們也接連倒戈,鐵蹄在半壁江山踏出戰火,無數英雄誕生於亂世中。
強弩之末的魏景帝苦撐三年之後,終於在皇宮內自焚而亡,但狼煙已經點燃,天下的格局在新的時代揭開了序幕玉。
咸安五年的冬天,虎豹騎的首領將都城定在洛陽,又一個生機勃勃的王朝淌入了歷史的長河,它的國號為大應。
而就在魏王朝曾經的廢墟上,雕欄玉砌的皇宮已重修為園林,大應的開國帝王將附近五郡劃封地,派遣項王駐守於此澤。
天下雖已平定,戰爭的影響卻如深刻的刀疤,一直延續了數十年。
應朝初期,那些曾與虎豹騎敵對的威武軍在好長一段時間裡成為了過街老鼠。他們容貌奇特,又時常狂暴發病,引得百姓惶惶不安,讓當地官府也一籌莫展,好些地方索性採取了圍剿屠殺的政策,但很快便因過於殘忍,被朝廷下令制止了澤。
太醫院一度召集了各地名醫,甚至把當初研製此藥的前朝醫官也請回了朝中,共同商討解毒的藥方,但始終未能尋得根治之法。
而自當日少城外一別,宛遙便再也沒見過桑葉。
她並沒有刻意去尋找過他,只在項桓受封後,寫了一封書信託他帶給季長川,希望所有大應百姓能夠善待前朝的威武軍。
雁字回時,冬去春來。年少絢爛的韶光在漫山遍野開成了錦繡澤。
大應初年,王府落成的第一個月。
宛遙在角門外發現了一株淺藍色的小花,那是山間隨處可見的野生草木,東西並不起眼,故而也未能使她放在心上。
但此後的每月初一,這些花總會如期而至。
有時是一朵,有時是一株,還有時候是一大把,花朵上沾了晶瑩的晨露,隨著時節變化各有不同,送花者細心的將它們整理好,端端正正擺在門前。
宛遙不知是誰放來的,問府中的侍衛與門房,卻也無人曾留意到對方的行蹤。
但摘花的人風雨無阻,從未間斷,就這麼持續了許久,許久,久到年月模糊,記憶朦朧。
不知是哪一年,忽然從某個月的初一開始,角門的花就再也沒出現過。
便如故人遠去,漸行漸遠漸無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