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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99章
第99章

  項南天走之後, 宛延獨自端著酒碗,在窗邊沉默地站了許久。

  他並非還被女兒的婚事所困擾, 也不是非得要跟項桓爭個頭破血流。只不過在剛剛那一番短暫的對話裡, 咂摸出一些時過境遷的蒼涼來。

  細細回想,他這一生到頭所追求的, 不也就是「輸贏」二字麼?可為何適才聽得自己厭惡了十幾年的對手,卑躬屈膝地承認一聲「你贏了」, 卻未曾感到絲毫的痛快, 反而有一種光陰似箭,吾輩日衰的感慨。

  然而再一細想, 大魏都已經四面漏風, 岌岌可危了, 那些馳騁沙場的主帥也從昔日的耳熟能詳名將換成了而今嶄露頭角的少年。

  連舊時代最後的袁傅都去了, 他們這些人能不老麼?

  出神之際,宛夫人將一件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順勢接過丈夫手中的空碗。宛延驀地反應過來, 正見她朝自己微微一笑。

  「還在憂心項老爺的話?怎麼,是不甘心他為了兒子娶妻才刻意向你示弱?」

  他將手輕輕搭於窗沿,語氣裡多有幾分怨懟,「在你們看來, 我就是這麼個睚眥必報之人?」

  宛夫人笑著恭維:「老爺不是睚眥必報, 是恩怨分明。」

  宛延自嘲地一哼,隨即搖搖頭,低聲說:「歲月逝, 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早就不在意了。」言罷,他卻有些不解,「我倒是奇怪,女兒難道不是你生的?怎麼不見你著急?」

  宛夫人放下碗,長長一歎,淡笑道:「自從遙遙離開了這大半年,我也怕也怕過了,擔心也擔心過了,如今難得重逢,算是想通了。她能平平安安的便好,願意跟著誰過就跟著誰過吧,一輩子只有那麼短,咱們又沒別的孩子,不遷就她,還能遷就誰呢?」

  宛延恨鐵不成鋼地別過臉,無奈:「慈母多敗兒。」

  後者倒是一臉心甘情願,我樂意地表情,轉身端碗走了。

  咸安三年是個多事之秋。

  上一年,武安侯袁傅的叛軍剛剛鎮壓,緊接著位列三公的季長川也跟著在西南起兵,這位只有萬餘殘部的將領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招兵買馬,迅速壯大,很快成為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起初魏國的主將楊豈坐擁憑祥關,為留存實力故而出兵謹慎,未能在季長川根基不穩的時機將其一舉殲滅,而後四五月的幾場大戰中,他均沒占到上風。先機已失,等回過頭來,虎豹騎已然兵強馬壯,聲勢赫奕。

  南北之爭一觸即發,戰火從嵩州一代燒至蜀地,仿佛一場燎原大火,燒斷了吊起大魏最後一根太平盛世的繩索,讓一切都顯得風雨飄搖,危如累卵。

  年年興師征戰,年年民不聊生。

  邊境的百姓如浮萍飛蓬,四海為家,無處安穩,從前只在小地方出現的難民乞丐,如今連京師的街頭巷尾之中也堆積如山,隨處可見。

  朝廷將所有罪過推在季長川一人頭上,流言與告示漫天亂飛。

  於是最開始的那段時日,百姓們無不唾駡,幾乎人人在茶餘飯後都得將他拖出來用口舌施以極刑,恨不能食其骨肉以泄其憤。

  而季長川本人倒是不屑於替自己開脫解釋,隻潛心研究時局與軍陣,調兵遣將,擇賢而用之,軍中威望與日俱增,一路從南境殺到了蜀中。

  楊豈的威武軍乃是魏國的主力,一年內,兩人曾多次短兵相接。

  磕了大力丸的鐵面軍雖驍勇,但畢竟無運籌帷幄之人排兵佈陣,再加上猛藥之後必有遺症,這數月的較量中,兩軍儘管各有勝負,然而威武兵的損失卻更為慘重,楊豈不得不加大徵兵的力度,向朝廷索要的「轉生丹」數量也一天天的成倍增長。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京城的大街小巷傳出了當年虎豹騎在龍城被斷糧的消息,一夜之間,長安的風向隱隱起了變化。

  沈煜本人並非沒有覺察到,但剿滅季長川的難度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他只能背水一戰。

  是年臘月初一,虎豹騎攻破了成都,並以此為據點,與長安遙遙對望,已相隔不遠。

  咸安帝再也無法穩坐朝堂,當下御駕親征,坐鎮巴州,三軍士氣頃刻高漲。

  巴蜀之地,由於地勢的緣故,古往今來總是不及中原與沿海區域繁華,但城郭山清水秀,居民自成一格,倒也算是一處富饒的所在。

  這些年,南境的戰火讓百姓紛紛北遷,逃難的災民們大多經過蜀中,在當地落地生根,久而久之,也給以往蕭條的村落與縣鎮注入了新的血液。

  臘月的第十天。

  隆冬的微風裡夾雜著濕氣,宛遙一行的車馬跟在虎豹騎身後,搖搖晃晃的駛進城內。

  他們是從嵩州而來的,項桓甫一攻下成都,便飛快傳書命他們收拾行李準備搬家。錦城地大物博,自然比嵩州這樣的窮鄉僻野要富庶得多。

  不過說走就要走,卻也沒有那麼容易,宛遙一家外來客倒是無牽無掛,陳文君便比較麻煩了,拖著病重的父親和弟弟,足足耽擱了數日才啟程。

  尚未到城門口,她從車窗看出去,城防之下一隊虎豹騎整齊肅穆的列陣而站,隨時保持著對周圍最高程度的戒備。

  而巡視的一騎白馬正不緊不慢地踱步過去,馬背上的年輕將軍神情冷傲而威嚴,有著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認真。

  近一年的戰火洗禮,也終於將他打磨出一點沉著穩重來。

  巡過了南門的佈防,項桓帶著親兵前往駐地的軍營。正值換防最亂的時候,營地一小隊虎豹騎趁機忙裡偷閒的席地打起瞌睡,這下子撞槍/頭上,不偏不倚讓他逮了個正著,一群人只得自認倒黴地低頭挨訓。

  「很困嗎?」他冷眼橫掃,鷹一樣鋒利的視線將面前的士卒盯得不敢抬眸,「沒睡夠是不是?」

  將軍的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在場的甚至有不少比他還長幾歲,但所有人都知道,項桓持令巡視各營,有號令三軍之權,十四便持槍出征,軍齡已經是自己的好幾倍了。

  「子時就寢,卯時三刻集結,四個時辰,還不夠你們睡是吧?」

  他的嗓音和語氣一句比一句高,也一句比一句重。

  「你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這兒享清福的!以為錦城攻下來便萬事大吉了?魏帝已經親征,巴州離前線不過三郡的距離,稍有不慎,你我都得一塊兒埋骨他鄉!」

  「你們殺了魏軍的同袍兄弟,搶了他們的城鎮村莊,倘若有一日我軍淪陷,你們的兄弟,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妻兒子女,就是旁人的刀下魚肉,任其宰割。到那時,你們還笑得出來,睡得下去嗎?」

  眾人夾著尾巴沉默無語,偶爾私底下對視,有個淒慘的眼神交流。

  項桓的目光從眾軍士身上一一掃過,冷冷道:「每人負重二十圈,幾時跑完,幾時吃飯!」

  聞言,一眾將士都暗自叫苦,想著這只怕得跑到天黑了。

  正是在此時,遠處有個熟悉的聲音。

  「項桓?」

  幾乎所有人都看見將軍微微一震,神情瞬間就變了,他猛地轉過身去,面前的姑娘聘聘婷婷的站在那裡,眉眼安和,溫潤如玉。

  項桓眸中鋪出一絲意外,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漾開,一干士卒只聽他用活潑得簡直過分的嗓音說道:「你怎麼來了?」

  當著他這麼多下屬的面,不便把話講得太直接,宛遙掩飾性地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帶,示意旁邊的幾名醫士,「這幾位是城內有名的大夫,大將軍讓他們來給軍中的將士檢查身體的。我正好想試試前段時間調製的外傷藥,所以就跟著過來了……」

  轉眼見對面一群整整齊齊的人,氣氛貌似很冷凝的樣子,於是小聲問:「你們是不是在忙?要不,我先跟他們去別處看看?」

  項桓朝背後那一隊倒黴孩子望了一眼,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沒有,不忙,一點都不忙。」

  宛遙的表情尚有幾分茫然,就見他側身,面不改色地吩咐:「都聽見了麼?」

  「大將軍派醫士例行檢查,現在放下手裡的事,同伍成隊依次排好。」

  負重跑二十的事情頃刻間已被他丟至腦後,方才還慫成一團聽訓的士卒們此刻很給面子地排成了兩隊。

  宛遙將肩頭的小藥箱放在地上,挨個取出花花綠綠的幾個瓷瓶,隨口解釋:「這些傷藥是在上回給你的那瓶基礎上改良的,趁前一陣無事,我多做了一些,還不知道止血效果如何……」

  項桓挨在她身邊瞧了一會兒,見狀略一思索,抬頭厲聲下令:「有外傷的,排前面來!」

  話音落下,竜竜窣窣地動靜之後,兩三個士兵調換了位置。

  都是早些時候落下的刀槍傷痕,早已包紮嚴實了,士卒自然不敢勞駕她動手,利索地解開布條。

  宛遙細細地查看著對方的傷口,不時灑上些許藥粉,似乎有些舉棋不定。項桓偏頭見她隱約皺著眉,不由問:「效果不好嗎?」

  「不是……」她合上瓶塞,為難地搖頭一笑,「嗯……大家的傷都差不多癒合了,所以也看不出什麼好壞。沒關係,下回有機會再試試吧。」

  看得出她還是有點遺憾,項桓垂眸沉思片刻,抬目向對面站得端正的軍士們望去,視線最終落在一名腰間佩刀的步兵身上,隱晦地向他丟了個眼神。

  後者反應了半晌,詫異地指著自己。

  他點點頭。

  那步兵顯然頗為猶豫,左右環顧,遊移不定。

  項桓不耐煩了,狠厲地一盯,先是衝著他的刀揚揚眉,再用兩指做了個小跑的姿勢,隨即一刀切斷。

  這是一段非常人所能明白的手勢,但那步兵居然看懂了。

  他頓了半瞬,立馬積極的拔刀,暗暗往小臂間一劃。

  「大、大夫,我剛剛受了點輕傷!」

  宛遙才要把藥瓶收撿起來,一條流著血的胳膊便遞到了眼前,上面的刀口很是新鮮,正歡快的冒著血泡。

  她怔了怔,卻也並未多想,急忙拿出藥瓶:「你稍等,我這就給你止血。」

  眼見她這趟總算沒白跑,項桓在旁安心地抿抿唇。

  這群兵油子何其聰明,不過眨眼的功夫,拉一條小口抵負重二十的訊息便在眾人的眼神交流中迅速傳播開來,眾人紛紛拔刀效仿。

  「大夫,我方才也不小心受了傷。」

  「大夫,給我也止止血。」

  「大夫,我也……」

  很快,宛遙面前便莫名多出七八條傷口各異的手臂,放眼望去,一片血色。

  「……」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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