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項桓拉著宛遙趕到偏廳時, 宛延正把那位媒人送出門,她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紀, 興許是在這亂世當頭的節骨眼上能接到活兒是件頗為意外的喜事, 笑得兩眼成縫。
「老爺請放心,我是自小在嵩州城長大的, 這城中有多少青年才俊,我心裡一本譜, 比誰都清楚。姑娘又生得這般好相貌, 不出十日,必然能覓得良婿。」
宛延是看見他們兩人走近的, 倒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略略抬手一送:「如此那就有勞了, 請。」
「您客氣。」
媒人喜滋滋地下了臺階, 迎面就撞上一雙凝如純墨的眼,少年毫無溫度的星眸死死地盯著她,後者被盯出一身莫名的冷汗來, 只能稀裡糊塗的加快腳步。
宛延掖手站在門邊,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轉而朝自家閨女道:「宛遙,跟爹進來。」
畢竟是親爹, 宛遙本能地就要上前, 可手卻還在項桓掌心裡,剛走出一步,便發現他還用力拽著。
少年的目光略顯陰冷, 面無表情地望著不遠處的宛老先生,顯然是不打算善罷甘休。
「宛大人,你什麼意思。」
他頰邊的肌肉微不可見地動了動,「你明知道宛遙是想跟我在一起,非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為難嗎?」
「我是之前未徵求同意將你綁到了嵩州,但也已經道過歉了,這是情勢所逼又不是我任性妄為,你不至於氣量就這麼點兒大吧?」
這番話說得全然不客氣,宛遙生怕他們倆能當場吵起來,正欲出來打個圓場,項桓卻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
宛延站在那裡負手冷哼,「項桓,你也不必用言語來激我,既然講到這個份上,好,那咱們今日就把話說清楚。」
正是飯後消食的時間,此處的動靜漸漸將周圍過路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你要娶我女兒?行啊,你拿什麼娶她?」他義正詞嚴地轉身,直視著項桓的雙眼,「別怪我講話難聽,你跟著季將軍如今雖是占了嵩州城,軍中也有你一席之地,但是四面受敵,朝不保夕。你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左右,又如何保她平安周全?
「你想怎樣踏平天下,有怎樣的雄鷹志向,老夫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可我宛家這一脈隻這麼一個閨女,不可能讓她跟著你東奔西跑,擔驚受怕,這是為人父母的考量!
「我現在把女兒託付給你,你跑去打仗,三天兩頭不見人,改明兒死在外面,讓她怎麼辦?」
項桓聽得一怔,竟被他說得語塞。他在心中輾轉琢磨,總認為宛延講得並不對,可一時間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反駁。
無形的憋屈感好似巨石壓胸,衝得人喘不過氣。
宛延看他這副模樣,語氣也稍作緩和,「太遠的事且先不提,你想提親,有安穩的住所麼?有妥當的將來給她麼?就算是禮金,恐怕也只能讓季大將軍替你想辦法。」
宛遙只覺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正緊緊地收攏,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五指發疼。
「用不著別人幫忙!我自己能籌好聘禮!」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一字一頓,「我會把長安打下來,送給她。」
宛遙愣了一下,驀地抬起頭。
或許是項桓從前自不量力的話說得太多,這一席豪言壯語卻未曾掀起波瀾。宛延不以為意地冷笑:「漂亮話動動嘴皮子誰都能說,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我不是信口開河。」他認真道,「三年之內,我一定會把長安打下來。」
但宛延卻已經側過身,置若罔聞地喚道:「宛遙,你還不走?」
一瞬間,四面八方地視線陡然落上來,她不知所措地左右為難:「爹……」
項桓的手仍舊沒有放開,宛遙朝父親的方向望瞭望,又轉頭看向他。
少年分明從她眼中瞧見了一絲遲疑,他近乎質問道:「連你也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你……」
宛遙卻猶猶豫豫地看著宛延,她爹的那個眼神,顯然是在催促她趕緊站位——要嘛跟他走,要嘛留下來。
這是一個關乎著給父親臉面還是給項桓臉面的重要選擇,她實在進退維谷。
「宛遙!」老父親冷冷開口。
她沒有辦法,只好抱歉地朝項桓看去。
少年堪堪與她四目相對就已經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連日來的疲憊與憤慨齊湧上心頭,索性也懶得再解釋,將手一鬆,破罐子破摔似的掉頭大步離開。
「項桓!」宛遙急得在後面叫他,然而對方連停也不曾停一下。
她連忙同宛延匆匆交代:「爹,我……我去看看他,很快回來。」
女孩子緊跟著追上去。
兩道身影在夜深人靜的小徑間倏忽一晃,很快便不見了。
周遭瞧熱鬧的人們面面相覷,為避免尷尬也各自佯作無事的迅速散開,唯有宛延猶在門外,甚是感慨的搖頭歎氣。
「女大不中留啊,哎……」
府內的後院回廊曲折,月色已深,項桓走路又快,宛遙在附近兜兜轉轉,跑了好幾個來回才在小池塘邊發現了他。
少年正坐在一塊斜伸出的大石上,面朝池水耷拉著腦袋,手中揣了一堆石子兒,讓他挨個挨個,洩憤似的砸到水裡。
浮萍之下原本尚有一兩條遊魚停歇,被這般一攪和,紛紛慌不擇路地滿池瞎竄。
她遠遠望見,終於鬆了口氣,隨後又不知為什麼,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最後一塊卵石也扔進了池中,項桓微微傾身,將胳膊搭在膝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漣漪萬千的水面。
星月清輝,波光粼粼,倒映出他的眉眼,五官卻不甚清晰。住處其實離這邊已經不遠了,可他不太想回去,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夜風吹得指尖發涼,忽然感覺心中倦得很,就只想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
項桓沉默地發著待,眼皮低垂,像是要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覺察到袖子被人從旁邊輕輕扯了扯,動作既小心又溫柔。
項桓驀地驚醒,似有所感地猛然轉頭——宛遙竟就在身側,一雙水眸清亮亮地將他望著。
他內心不自覺地一喜,然而很快又強迫著自己沉下臉,背過身去故意不理她。
宛遙像是早料到他會有這反應,唇邊一笑,耐著性子靠過去,試探著問:「還在不高興啊?」
項桓聞言,餘光偷偷瞥了瞥,依然沒好氣,「你不是選你爹了嗎?」
他生硬地別過臉,「那找他去啊,還來尋我作甚麼?」
少年不肯給個正面,宛遙只好扒著他的胳膊輕晃兩下,將下巴貼在他肩膀處,「我爹畢竟是長輩,總得先顧全他的顏面……你就吃點虧,讓一讓他吧。」
「我基本上全吃虧了,什麼時候占過一點好?你看他呢,就會想方設法的找我麻煩!」
項桓說話時將臉頰朝旁偏了偏,宛遙正在一邊犯愁地咬唇,於是照例直起身,討好的往他嘴角啄了一下。
同一招使兩次,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項桓唇邊略微一動,對她這般打完臉給甜棗的行為深惡痛絕,不近人情地開口,「宛遙我告訴你,你現在親哪兒都沒用。」
說完丟只給她一堵後背。
宛遙無奈地盯著他的側臉,對方那舉止,明擺著就是一副「反正我不高興了,你自己看怎麼哄吧」的架勢。
「項桓,項桓……」
她喚了幾聲,又拽了兩下,後者依然油鹽不進,愛答不理,去摸他的手,也被躲開了。
「趁時間還早,我們去放河燈好不好?」
「我不想去。」
宛遙思索道:「那放風箏吧,今天風很大,應該能飛很高。」
「大晚上的,放了也看不見。」
「不如我做夜宵給你吃,你想吃什麼?」
「我現在不想吃。」
女孩子的耐心也終於到了極限,她放開手,「又不是我想這樣的,就會衝著我發火!」
少年坐在那裡愣了一下。
宛遙慍惱地瞪著眼睛,「這件事我也很難做啊,跟著我爹不對,跟著你也不對。既然覺得我不應該來找你,那我走就是。」說著便要站起來。
沒想她會生氣,項桓急忙回身握住她手腕,「誒……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宛遙秀眉微顰,眼見著像是真惱了,他才沒敢再繼續作死,半勸半拉,勉強將人穩住,「你知道我這個人平時嘴賤的……沒有真要對你發脾氣。」
項桓老老實實地說道:「別走了,陪我說會兒話吧。」
宛遙嘴角還沉著,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兩眼,並未言語。這是餘怒未消的表現。後者略一琢磨,乾脆動用武力,伸出手臂將拉她進懷裡圈著,權當是示好了。
一番動作,山石上蹭出幾粒碎渣落入池中,叮咚叮咚的發出清響。
自打他們住進府,這花園就荒涼下來,夜晚也鮮少有人經過,周遭靜悄悄的。宛遙靠在他胸膛上,抬頭正好能瞧見一輪明亮的圓月。
光華溫潤如玉。
少年的體溫剛剛好,可以替她暖著,兩個人相依而坐,很長一段時間裡,誰都沒有說話。
項桓將下巴抵在她頭頂,過了好一會兒,他問道:「宛遙。」
「嗯?」
「你想回長安嗎?」
她靜默片刻,說:「想。」
少年埋首在她發間,輕輕嗅了嗅,「我也是。」
項桓握住宛遙的手,合攏在掌間,「我知道你們都認為我在逞強。
「可我說過,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搶來給你。」決不食言。
宛延前腳剛回房,後腳項南天便在外頭敲開了門。
他衣著樸素而簡潔,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拎著一壇好酒,似笑非笑地向他揚了揚手中之物,「上等女兒紅。如何,肯賞臉喝一杯麼?」
宛延神色鄙視地瞧了這位老宿敵兩眼,半晌才朝旁挪兩步,語氣嫌棄,「進來吧。」
項南天倒也不跟他客氣,慢悠悠地行至桌邊,將酒遞給一邊的宛夫人,目光打量著屋內,撩袍順勢坐了,隨口道:「你怎的不問我是為何而來?」
宛延冷哼一聲,拉開凳子,「還用問麼?」
「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跟你兒子跑了,你這老匹夫自然是上門來看我的笑話。」
宛夫人擺好了酒碗給他二人倒上,項南天挽起袖子,「文淵,都十幾年了,你對人的偏見還是一點沒改,總那麼固執。」
「我固執?你懂什麼!」宛延執碗喝了一口,不以為然地哼道,「所以我為什麼那麼討厭你們項家這群武夫?包括你那個兒子,占了個天時地利人和,撞上兵荒馬亂的時代缺將少兵,憑著幾場仗便能步步高升,一夜成名,還一副理所當然,耀武揚威的模樣。」
幾道下酒菜陸續端來,項南天喝得有了滋味,倒是好脾氣的笑笑:「你啊,從年輕的時候就愛跟我比,比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比過我。」
宛延端著碗不悅:「你有什麼好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個臭不要臉天天勾搭人家女兒的兒子麼?」
「那可多了。」後者噴著酒氣,伸出手來給他數,「你看,當初咱們倆一塊兒殿試,你是二甲進士,我是庶吉士,論成績,我比你高;在魏國時的官階,我三品你六品,論資歷,我也比你高。」
宛延一迭聲道:「去去去……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大傢伙兒不一樣撂攤子在這兒當反賊嗎?哦,我撂攤子還是被你兒子逼的,還不是我自願。」越說越氣,「……你看你們家惡毒不惡毒啊。」
「誒——」項南天不管他,「再說家世。」
「我家祖上可是項王之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今我兒子又戰功赫赫,沒準兒還會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再看看你家,門廳凋敝,人丁不旺,太/祖時期的功臣了,卻混得一代不如一代。」
宛延坐在對面衝他翻白眼,夾了塊鹵肉衝衝酒味兒,「你兒子再怎麼不可一世,倒頭來不還是得聽我閨女的?他戰功赫赫,光宗耀祖是吧?嘿,我偏不讓我閨女嫁過來,看你們項家還不絕後!」
「所以你這人,真是小肚雞腸。」項南天拿筷子點了點他,「你比什麼比得過我?」
「生孩子,我比你生得多。」
「生兒子,你也比你生得多。」
「看不慣我們家桓兒招惹你閨女?行啊,你倒是生個兒子來禍害我們家啊,我可還有個女兒呢。」
宛延險些被他慪出口血來,加上酒勁上頭,坐在那兒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
項南天似乎樂於瞧他吃癟的樣子,十分欣慰地一笑,把碗裡的酒一口飲盡。不欲輸給他,宛延也意難平地喝完一盞,陳年佳釀,燒刀子一般從咽喉滾過,熱得滿身冒汗。
也就是在此時,宛延聽到對面發出一聲輕歎,好似那一串幸災樂禍的笑半途輾轉,成了抹無盡的悵然若失。
「不過啊,常言道『風水輪流轉』,這人的好運都是有定數的,前半生用完了,後半生就得乖乖倒黴。你看這些年,我女人死了。」
「我大兒子也死了。」
他一抬頭,正看到項南天拿著一支竹筷輕敲著酒碗,面容間滿是蒼老的褶皺。
「小兒子不爭氣,鬧得個有家不能回,一族的人至今顛沛流離,病的病,傷的傷。」他忽然感慨道,「相比之下,你們家雖碌碌無為,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閨女又懂事又聽話。
「這後半輩子的確是你贏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宛延聞之微怔。
突如其來的這兩個字對他而言竟有些陌生。
「老兄弟啊。」項南天放下碗筷,語重心長,「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做長輩的,偶爾遷就一些,幫襯一些,只要他們倆過得好,沒什麼不能放下的。何必把自己孩子,弄得那麼狼狽呢?你說是不是?」